巴家冲地处大洪山南麓，在杨集境内与钟祥市客店接壤，是一个山高路远、坡陡林密的地方。抗战时期，这条冲子里的青壮年纷纷参加新四军、游击队，参加人数之众，牺牲人数之多为全县之冠。新四军五师司令员李先念、政委陈少敏称之为“红色巴冲”、“大洪山上的一面红旗”。巴冲的烈士周凯若、周洪元的事迹被载入史册，名垂千古。而九死一生的彭友德则为建国后京山县的第一任县长。2015年7月4日，我接到一个电话，原来是老曹打来的，问我明天有没时间，他到巴冲有事，约我一起去。我很兴奋，多年前就想去这个令我崇敬的地方看看，于是一口答应下来。老曹名曹其斌，还不到60岁，热心家乡文化的传播，跟我是忘年交。第二天正是星期天，我们坐上一辆面包车，从京山县城出发一路北行。车在宽敞的柏油路上行进，路两边青山如黛，风景如画。经排落河西折，过杨集镇后继续西行，又过了三台小镇，路面却越来越窄了。一条小河蜿蜒在山谷间，时不时调皮地横切过来出现在我们眼前，河水清澈得让人心醉，心里萌发一种想下车去舀上一瓢猛喝几口的欲望。突然，我发现这河水不是由西向东在流，而是由东向西哗哗流淌，这还是很少见呢！老曹笑了笑，“这条河古代称傲水，在京山境内，别的河流都是由西向东流，它偏偏由东向西，老百姓说它很狂傲，故称“傲水”，后来演化为滶水，当地人称西流河，全长50多里，汇聚了沿途的山泉溪流，是钟祥温峡水库的主要支流呢！”正说话间，老曹突然对司机说，“师傅，前面那个地方右拐，进去就是巴家冲了！”巴冲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山冲，从冲头到冲尾的巴冲水库有10公里长，道路虽是水泥路，但非常窄，可能只有3米宽，要是对面来车，还要找个禾场边上避让才能过去。两边的山相距不到两里，显得非常狭窄。山下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小块一小块的农田，全部栽种着包谷，包谷长得很粗壮，叶片绿油油的。老曹一路上给我们介绍，巴家冲和绿林山一山之隔，估计在西汉时很多人就参加过农民起义，巴冲人继承了祖辈不畏强权、不怕牺牲的传统。上世纪二十年代，河南豫匪打进来，巴冲人奋勇当先，用土铳、罐子炮打得豫匪再也不敢进冲子了。1938年下旬，日本侵略者占领京山后，国民党县政府逃到杨集鄢家畈和李家冲避难，后移到厂河六房咀（巴家冲以北），曹勖的六纵队也驻扎在六房咀。那个时候，国民政府迁到重庆，国民党第五战区李宗仁部驻老河口，二十二集团军在大洪山牵制日军，阻止日军西进，经过几场激烈的争夺战后，双方损失惨重，最后许家寨（绿林寨）南城驻日本人，北城驻国民党军，双方呈胶着状态对峙。1939年3月，中共京应县委派陈玉虹、张书坤来到巴家冲在敌人眼睛皮子底下秘密发展党组织，住在周凯若家里。周凯若曾经到县政府告倒过当地保长刘元申贪污公款、中饱私囊，在当地威信很高，被乡民拥戴为田东乡联保主任。在陈玉虹、张书坤的发展下，周凯若、邓伦楷、周洪元、彭友德等纷纷加入党组织，5月巴家冲党支部成立，周凯若任书记。1939年6月，郑绍文去参加养马畈会议，经过巴家冲，周凯若、彭友德、周洪元热情地接待了他。第二天早饭后，郑绍文因对山区道路不熟，周洪元便带郑绍文翻绿木岭下横门冲，到向家冲，过大、小焕岭，走丁家冲再到养马畈。在这里，周洪元非常激动地见到了党中央派来鄂中地区开辟抗日根据地的鄂豫挺进支队的负责人李先念、陈少敏等。1940年2月，周洪元接替张书坤任巴冲第二任联络站站长，参与收编流落在大洪山区的川军。1941年参加京钟抗日游击大队，历任分队长、中队长。春，游击大队在三口堰设伏，包围进山扫荡的日军一分队，打死打伤日军40余人。当年，在绿林岭、板凳岭、惨伤岭一带，力挫六纵队曹勖、吴家元部。此时，车正经过一个小湾子，谈兴正高的老曹指着一位正在楼房门前打扫卫生的老妇人说，“那个老婆婆就是周洪元的女儿。”我一听，忙喊到，“师傅，停一下车，我们到这里耽搁一下。”车在禾场边上停下，老曹打开车门，“周妈，您还认得我吗？”老人直起腰，盯住看了一会，“你是小曹撒，我郎搞不认得呢！稀客，稀客，到屋里坐。”老曹说，“没想到三、四十年了，您还记得我，好眼力。”我看到老人满头花白的头发和一脸的皱纹，好奇地问：“大妈，您今天高寿啊？”老人说，“我今年82岁了。”老人招呼我们在堂屋里坐下，这是一栋两层楼的小洋楼，外墙上镶嵌着白色的瓷砖，室内墙壁上是雪白的仿瓷，家里冰箱、彩电一应俱全，说明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我向老人问了一些问题，老人很健谈，有问必答。老人叫周志芳，是周洪元烈士的独女，她父亲是1943年三月初五那天牺牲的，当时年仅8岁，是母亲刘洪英一手把她拉扯大的。解放后，任过多年巴冲村的妇女主任，陈家冲的一个姓徐的小伙子入赘到周家，改名周志远，两口子生了三男三女共六个子女，后来年纪大了，女儿周治国接班继续担任妇女主任，前几年女儿的年纪也大了，就退了下来。“父亲被杀害时我祖母和妈妈带我在钟祥客店邵家台躲日本人。新四军派人把我们从邵家台接回来给父亲送葬，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我是懵懵懂懂的，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那时还小……父亲被国民党折磨得太惨了。”老人陷入沉思，一脸凝重。老曹参加工作后，分配在巴家冲驻队，和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巴冲一呆就是数年，和当地村民们建立了很深的感情。1974年2月，杨集区革委会在巴冲开了一个现场会，革委会决定：巴冲是革命老区，72家农户，就有50多人参加革命，周凯若、周洪元、邓伦楷这些烈士光照千秋，但是他们的事迹鲜为人知，为了牢记历史、教育后人，安排由曹其斌牵头，对巴冲整个历史作个调查，搜集史料、绘制图片，在全区办一个“巴冲革命事迹展览”。老曹和周永兴、赵明华、鲁志华接到任务后，走访了大量的村民，掌握了第一手材料。于是绘制图片、配上文字说明、培训讲解员。一个月后，展览在窝湾正式开始。杨集区组织全区干部、各公社干部、各大队干部、小队队长200多人分几批参观了展览，陈义敏当讲解员，干部群众深受教育，知道了如今幸福、安定的生活是革命先烈用鲜血换来的，来之不易。1975年，武汉大学一批大学生来到巴冲搞社会调查，参观了巴冲革命事迹展，很多大学生流泪了。可以说这次展览办得非常成功，区领导也很满意。老曹说，当时我们为了办这个展览，走访了很多当事人，周洪元从被捕到牺牲，都是我写的材料。《京山县志·人物传》里的“周洪元”就是以我们那次调查的材料为准。《京山县志》上记载：周洪元〈1909—1943〉，杨集巴冲人，出身贫苦。193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11月，新四军巴家冲联络站成立，任站长，负责钟祥赵兴河至京山八字门、石板河一带的抗日联络。1941年，参加京北抗日游出大队，先后任分队长、中队长。1943年3月，被国民党杨集乡长吴家元捕获。当晚，吴对其施以酷刑，并假惺惺说：“三哥，不要受那罪了，只要你说出共产党的组织，我保你做官。”周轻蔑一笑，说：“你的算盘打错了，除了穷人的天下，我什么都不要！”3月5日，吴用铁丝穿其肩胛骨，押到杨集“游街”，周一路高呼口号，并当众历数吴的丑行。吴割其耳、鼻。周大骂。吴又命人用斧头砍去膝盖，用尖刀剜出双眼，割下舌头。临刑时，周已奄奄一息，口中仍模糊地呼喊着“共产党万岁！”闻者无不为之感动，有人以“周洪元赞”四字冠头，作诗赞之：我们告别烈士的女儿，坐回车上，老曹说：“在搜集周洪元烈士牺牲过程时，我发现很蹊硗，周洪元那天是护送两个人到根据地去的，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但吴家元很精准地抓到了他，肯定是有人告了密，那这个人是谁呢？”老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1943年3月初，周洪元接到上级命令，要他护送巴冲的周仲儒和尚吉兰（化名）到襄河军区去，周仲儒是调过去当文书的，而尚吉兰是京北县某位领导的夫人，因巴冲是日本人和顽军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领导夫人的安全，转移到相比安全一点的襄河一带去，周洪元约好3月初3晚上在陈家冲里住下来，第二天继续上路。不料，国民党杨集顽乡长吴家元带乡丁包围了这家房子，周洪元见无路可走，钻入床底，双手双腿展开，牢牢地扒在床底，乡丁们四处搜寻，用枪上的刺刀在床下来回摆了几次，没有发现人，只是把尚吉兰和周仲儒驱赶出来，尚吉兰一屁股坐在禾场边上的石磙上，“吴乡长，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是干啥呢？”吴家元嘿嘿一笑，“我找三哥一点事。”尚吉兰朝房子一努嘴，吴家元心领神会，高声说道：“三哥，出来吧，不要躲了，我知道你还在里面呢！”周洪元知道藏不住了，从床底下来，坦然地走了出来。吴家元走上去，亲热地挽住周洪元，“三哥，好久不见了。今天兄弟我请你到乡政府叙叙旧。”周洪元看着他，冷冷一笑，“吴家元，不要惺惺作态了。今天既然栽到你手上，要杀要剐请便！”吴家元一脸讪笑，“三哥言重了，现在国共合作，我们是兄弟，我能把你怎么样呢？”边说边挽着周洪元离开，一下禾场，吴家元唰地变了脸，“来人，跟我把这个赤匪捆起来！”众乡丁七手八脚地把周洪元像包粽子一样捆了起来，一路上推推搡搡押到了杨集乡政府（鄢家畈）的牢房。第二天，在杨集街上残忍杀害了周洪元。“您的意思是尚吉兰告的密？”我忍不住插言道。老曹说，“她的嫌疑是最大的，陈家冲里的帅家冲是一个偏僻的小地方，他们三个是下午悄悄住进去的，而吴家元很快就包围了他们。湾子里的人很少，都是新四军的堡垒户，就是有人去告密也来不及，最后我们把怀疑对象缩小到尚吉兰和周仲儒的身上，周仲儒有人作证没有告密的嫌疑，而且他在禾场上看到尚吉兰曾对着吴家元努过嘴。”我很迷惑，尚吉兰的丈夫是京北县县委委员，新四军的团级干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动机何在呢？老曹点燃一枝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个个烟圈，“动机嘛，就是不想离开杨集这个地方，她清楚新四军很艰苦，不想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于是想法阻止这次行动，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想到，有那么严重的后果。”我还有一个疑问，“她丈夫是京北县负责人之一，那她留在巴冲安全吗？”“郎搞不安全啊，据说她和吴家元有一腿，周洪元在杨集被害后，她在杨集呆了一个多月才回去。”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有靠山了。“既然她的嫌疑最大，解放后为什么没被政府镇压呢？”老曹皱了皱眉头，“她的丈夫在五师突围时牺牲了，她成了烈士遗孀。而我们是70年代才清理这个事，很多事已经说不清，道不明了，当事人也从红颜少妇变成了白发老妪了，再加上时过境迁，就没有深究了！”吴家元是杨集吴家岭人，1939年11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40年7月任田西乡抗日民主政府乡长，1941年在宋河被日伪军抓获，民间艺人项明伦通过社会关系把他营救出来。1942年春，吴家元发现妻子卢氏和共产党地下工作者韩岳民私通，对革命悲观的他遂萌生了反心。4月，带着几个亲信，到六房咀投靠国民党六纵队司令曹勖。曹勖委任他为国民党杨集乡乡长。吴家元拿着委任状招兵买马，在钟祥等地网络了一批地痞流氓，组成了一个中队武装，在杨集鄢家畈成立了乡公所。从此以后，与共产党、新四军为敌，疯狂屠杀革命干部，血债累累。先后有刘大鹏、项立双、周洪元、晏守亮、张洪春、涂家振等30余名地下工作者和游击队惨遭他的杀害。1947年底，人民解放军南下压境，吴随国民党大队官兵溃退四川，1950年5月在四川沙子河受伤病故，结束了他罪恶的生命。巴家冲地理位置特殊，是当时鄂中到襄樊的交通要道。抗战时期，大部份青壮年参加了革命，他们有的在新四军部队里，有的是地方干部，有的传递情报，日本人为了报复，多次组织部队窜到巴冲“扫荡”，烧杀抢掠，73户民宅被焚毁，巴冲的上空火光冲天。巴冲老百姓为抗战作出了重大牺牲。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撕毁了停战协定，30万大军压境，新四军五师突围。突围到南漳县的周凯若任南远（南漳、远安一部分）县县长，在转头湾被捕牺牲。孤胆英雄邓伦楷在荆门仙居牺牲。彭友德、吴章宪十几人以坚强的党性和顽强的意志，在大山深处居山洞、吃野菜、冒风雨、卧冰雪，在山林中过着非人的生活，直到解放大军南下。下山时，一个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与野人无异。周洪元烈士只是全县成千上万烈士中的一员，他们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为了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他们的事迹，惊天地、泣鬼神。可以这样说，就是因为有了千千万万个周洪元，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幸福和安定。离开巴冲前，周志芳的孙子，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带我来到周洪元的墓前，墓碑上镌刻着：周洪元烈士之墓。我上前深深地鞠了三躬。墓地建在山坡上，离周志芳家不远，被绿油油青纱帐护卫其中。一阵微风吹过，玉米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仿佛听到了周洪元那铿锵有力的声音：“除了穷人的天下，我什么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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