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烙印（四）——另一种革命启蒙

童年烙印

 

张文秋

（四）另一种革命启蒙

母亲像对待亲生儿女一样，抚养大了李氏留下的3个孩子，并且先后体面地为他们操办了婚姻大事。

我大姐嫁给了县城内的曾家，二姐嫁给了官桥埠的蒋家，我的两个姐夫曾先后在武汉读过大学，都具有丰富的学识和良好的修养。

哥娶的妻子叫朱凤英。她生得很美丽，很迷人。她的外号叫“狐狸精”，能说会道，花言巧语，她像封建时代的大多数女子一样，没有读过书，没受过教育。因而她心胸狭窄，自私自利，到我们家，就讨厌小姑、小叔。

我先认识的是二姐夫蒋云祥。他毕业于武汉的中原大学美术系，曾在与京山县相邻的钟祥县任过多年美术教师。他经常到我家来，和我父亲与哥讨论一些令我茫然无知的时局问题。

每逢此时，我就缠住他给我讲绘画方面的知识。二姐夫在美术方面有渊博的知识，从他那里，我知道了绘画的起源和演变的历史，知道了王维、孟浩然、郑板桥等一大批诗画名家的故事。

二姐夫的画，也独具一格，他不喜欢萧条淡泊、孤傲不群的画境。因此，他的作品总是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顽强的生命活力。我记得，他给我们画过一幅全家福像，大家都很喜爱它，父亲也很欣赏。

二姐夫具有艺术家的气质，他的作品得到了很多人的喜爱，在京山也很出名。风涌的革命浪潮，使他不能不关心时局问题。他看到了军阀混战，看到了满清政府的腐败，参加过辛亥革命。但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的专业和志趣，许许多多的因素汇集在一起，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革命活动家。

二姐夫曾使我也做过画家之梦。而对我革命意识方面的启蒙教育，那是由大姐夫和我哥来完成的。

1911年10月10日，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辛亥革命在湖北武昌爆发。

我哥小名春生，大名张振鳌，当时正就读于武汉大学，他参加了同盟会的共进会。11日上午，他同起义的新军一道，去攻打总督瑞徽衙门，被反动军警打伤了左胸肺部，肋骨也被打断了一根，并中了弹。被人送进武昌医院救活后，在武昌医院治疗了一段时期，伤口虽然愈合了，但吐血终日不止，因而中途辍学，回家疗养，从此留下了吐血的顽疾。

但是我哥和无数革命志士的鲜血没有白流。辛亥革命成功了，中国历史上封建帝制时代彻底终结，第一个资产阶级共和国诞生了。这对我的影响很大。

我的大姐夫曾丹廷，是武汉文化书院毕业生，后由官费送往日本留学。他在日本留学时，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与同盟会的主将黄兴结为好友。1911年10月，他同黄兴一起回到武汉，在黄兴主持下的湖北革命军司令部，任作战参谋兼宣传教官。在汉口曾为保卫辛亥革命胜利果实，同北洋军阀打过一仗。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成立后，他在黄兴领导的革命军参谋总部内任军事政治总教官兼作战参谋。

在此期间，大姐夫请假回京山看望了自己的父母，然后同大姐一道来孙家桥看望我的父母。

父母见他们回来，非常高兴，还兴致勃勃地传看了姐夫在日本留学时拍的照片。

父亲和姐夫交谈之初，气氛友好而融给，但等到大姐夫宣传孙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张，说到民主共和，男女平等，剪发、放足，以及女子可以出外读书，可以自由恋爱，可以废弃老八股，主张新文学、主张反对尊孔读白话文时，父亲震怒了。父亲到底是一个出身名门，又长期生活在封建气息浓厚的环境中的旧知识分子，曾经在他幼年心头萌动的民主思想之芽已经渐渐趋于枯萎。因此他说：“他们这些决定，都是目无君父，大逆不道的事情。你们推翻清政府，我很同意。但是，你们要推翻孔夫子和礼教，取消学校的祭孔读经，那成何体统？你们主张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让女孩子出外念书，这简直是伤风败俗，有辱门风！有我活一天，就不准你在我家谈这些大逆不道的事。”他说完，不理我姐夫，怒气冲冲地回书房去了。

姐夫被弄得很难为情，便起身告辞。

这时，我那经受过穷苦生活磨炼、成家后又遭受过徐氏祖母封建旧礼教摧残的母亲，表现出接受新事物的勇气。她立即挽留我姐夫说：“你不必生气，你讲的话，我都相信、而且很高兴听，我很佩服你们所做的事。你岳父是一个尊孔读经的老道学先生，要慢慢说服他！你不要走。”

我因在五、六岁时裹过脚，那种痛苦真是令我刻骨铭心。我这时也在旁边说：“大姐夫，你说女孩子可以出外读书，可以放脚，我真高兴，裹脚真痛呀，你留下来再给我讲讲吧！”大姐夫显然被我们母女俩打动了，他坐下来说：“我不走了，等一会我再去劝劝岳父。”他接下来，就更多地讲到妇女解放问题，讲到反对三从四德，反对男尊女卑，讲到主张男女平等婚姻自由，讲到反对封建专制制度和压迫妇女制度。

母亲听完我大姐夫的话后，表示要给我们剪发放脚。说将来等我们长大一点了，还要送我们到外面求学。

姐夫听了非常高兴。觉得他的宣传起了作用，就向母亲告辞。临走时，他对我说：“妹妹，你们要好好学习，争取男女平等，出外求学，将来好为国家做事，来光大门庭。”

姐夫走后，父亲埋怨母亲说：“你把女儿宠坏了，她们要上天，你就给她们搬梯子。丹廷来兴风作浪，你就同意她们出外求学，去抛头露面，这还了得，成何体统！”本来父亲训斥姐夫的话，我就不满，这时我那富于反抗的个性，一下子就爆发出来了。我对父亲说：“我就要上天，就要出外求学，我就要去参加革命，不怕你不准，看你怎么办？”

父亲气得要打我，我急忙跑开了。

母亲怕气坏了父亲，连忙对我说：“兰儿，你太放肆了，太无礼了。你怎能对父亲这样？”她抓住我后对父亲说：“你不要生气了，我来管教她，关她3天3夜禁闭，饿死她算了。”

母亲把我锁进后房，但是到吃晚饭时，她就悄悄令人给我送了饭。父亲不知道，吃饭时他几次叫人把我放出来，他自己也不吃饭等着我。

母亲说：“我要管教她，才关她禁闭，还没有关上一天，你就说了两三次要放她出来，往后，你再不要说是我把她宠坏了！”

父亲很尴尬地责怪母亲说：“你知道我是疼爱她的，希望她成为女子中有才华的人。我不愿她出外求学，也是为了爱她。难道我真的要打她吗？你这不是要我为难吗？你太不了解我了。”

父亲没想到要他为难的还有我。父亲让人来打开门，让我去吃饭，我说，我还没有坐满三天三夜的禁闭。坚持不肯出来，也不去吃饭。

父亲知道后，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来到关我的房里，说：“兰儿，你真厉害。你真要革我的命吗？要我亲自来请你吗？现在我来了，你可以去吃饭了吧！你要出外求学，我同意了。”

我看见父亲愁眉苦脸地站在房里，忽然注意到他的两鬓已经斑白，额上的皱纹也加深了许多。我禁不住一阵心酸，喊了一声“爸爸”，就扑进他的怀里。

爸爸深情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你快去吃饭吧，不要使我为难了！上学的事，我已答应了。”从此以后，姐夫们到我家来，无论说些什么激进的话，父亲都不再反驳了。而且有时还和我们在一起谈新三民主义之类的事。这时母亲给我们放了脚，去掉了裹脚布，父亲也同意了。我这次的反抗，看来是大获全胜。当然，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父亲的思想进步了。他毕竟是一位有过民主倾向的知识分子。

因此可以说，我的革命思想启蒙课，是大姐夫曾丹廷给上的。他的确是一位热血之士。然而，那个时代给他准备的是一个悲剧性的结局。孙中山先生宣布辞职后，把总统的宝座让给了袁世凯。眼见得辛亥革命的成果付之东流，有人愤怒，有人惶惑，有人痛苦，我的大姐夫因此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他发病时跑去夺北洋军阀部队的枪，被人打伤，住进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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