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三折
正当我转进肿瘤医院妇科的第一天，上一家医院病理科来电话了：进一步病理显示，不是宫颈癌，而是淋巴瘤！云开雾散啊！柳暗花明啊！我狂喜：不是癌症！呵呵，事实证明，我只是无知。淋巴瘤就是淋巴癌，罗京、高仓健、熊顿、李婷，都是这个病带走的。于是，妇科我也待不下去了。我爸三更半夜爬起来去挂号，希望能进血液科。好医院永远人满为患，于是我们又开始重新一轮各种拜托。好在有贵人相助，运气还不错的我真的进了血液科。
仅仅过了三天，进血液科时的我已经出现了双目复视，嗅觉丧失，下巴无知觉，嘴唇肿得像《东成西就》里的欧阳锋，腰背疼得完全不能碰，无法行走坐卧，医生当下决定上吗啡！毒品的滋味也算是人生极致体验了吧，不过我根本没体会到什么快感，接踵而来的是比疼痛更糟糕的体验——肿瘤压迫神经，到了晚上居然无法排出小便。半夜肚子胀得快要爆炸了，每一秒都是煎熬，整个病房充斥着我的呼号，值班医生当即决定插尿管。可是两个护士折腾了半个小时，还是插不进去，搬来泌尿科的护士，还是不行。我快崩溃了，值班医生一边安慰我不着急，会好的（这时候医生一句安慰的话语就是黑暗中的明灯，病人的支柱啊），一边亲自动手，发现不是护士技术差，是我生理结构异于常人，终于二十分钟后解救我于危难之中。折腾了大半夜，同病房的病友们都没睡好，让我歉疚不已。后来我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不及时插管，很可能造成腹腔大面积感染，而后面的治疗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因为我的病恶性程度极高，时间就是生命。这一役，让我对这位年轻的医生感激不已。
一场鏖战
接着开始重新病理确诊，阿能找上一家医院借出了白片，结合上一家医院的病理，肿瘤医院病理科再次确诊为非霍奇金淋巴瘤，血管内弥漫大B类型。PET/CT显示肿瘤已经随着血管窜遍了身体多个器官，并引起了骨质破坏，腰椎病理性骨折，有部分已经压扁变形，头部MR显示颅内有水肿。除此之外，还得另做骨穿，腰穿，看看骨髓及中枢神经是否被肿瘤侵犯。做骨穿还好，反正我早就被疼痛历练惯了，就是在骨盆处抽取一点骨髓，针头在骨头上划过咯吱咯吱响，有点像钻木取火的感觉。腰穿真是个麻烦事，因为我部分脊椎已经变形，加上肉多，医生半天才找到位置下针，为了那几毫升脑脊液，别人十多分钟的事情，在我这至少得弄半个多小时到一个小时，针头在骨头之间穿来穿去，等待着过电麻麻的感觉（那意味着快找到了）。别人一针，我至少要两针，甚至四针，之后还要平躺最少两三个小时（我当时腰疼已经无法平躺，靠读秒来度过这难熬的时刻）。
由于侵袭性极高，腰椎骨转移病人两周内如果不积极治疗，极有可能发生截瘫，教授决定一边等进一步的病理结果，一边立即开始化疗，R CHOP方案（方案取自5种药物的首字母：利妥昔单抗（R，商品名美罗华），阿霉素（H），环磷酰胺（C）长春新碱（O）泼尼松（P））。当时的我还蒙在鼓里，阿能说医生挺乐观，我也就相信了，心想总比宫颈癌好多了吧，于是每天都乐呵呵地开始准备接受化疗。
上化疗之前先去置管，即在上臂内侧开口安放一条长长的PICC管，连接上腔静脉，以保护外周血管不受化疗药伤害。这根管子要留在病人手臂上长达半年至一年，直至化疗结束。插完管子拍个片子，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开始了。可我插完管子回病房后，阿能又被医生叫了去，说我的片子异常。拍片发现我有两条上腔静脉（一般人只有一条）！好吧，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个尽给医生添堵的奇葩。好在插管的医生见多识广，抽空上来帮我调整了一下长度和位置，终于可以开始“享受”化疗了。
先打水化，巨大的水袋挂在床头，每天不间断地打盐水，打得我全身浮肿。接着上靶向药美罗华（利妥昔单抗），同时五花大绑做心跳血压监测，时刻防范超敏反应。我就像一只大肚子蜘蛛一般，睡在各种线路和管子布成的网中间。打完靶向药，再上各种护肝护心止呕的药以及化疗药，由于我的肿瘤负荷较大（通俗来说就是肿瘤个头大，数量多，范围广，影响坏），怕化疗药下去一下子全都打散了，造成身体电解质紊乱，化疗药分四天打。
化疗药毒性极强，即便微量的药物挥发都会引起伤害，因此每次都是由护士单独推针。推针的护士带着手套，小心翼翼地把化疗药推进血管之后，鼻腔里马上涌出来一股冲鼻的味道，浓烈超过所有芥末，这酸爽也是第一次体会啊。更酸爽的在后面。第二天一早，我开始打摆子，外面还在穿短袖的时节，我冷得瑟瑟发抖，护士给我盖上三床棉被，阿能赶紧弄了个瓶子装满热水，裹上毛巾递给我，还是冷如冰窖。冷得我说话都不利索了，上下牙齿不停磕碰，身体缩成一团开始发烧，高度怀疑自己中了“冰蚕寒毒”，是否从此独步武林了呢？医生当下决定用地塞米松退烧，针水下去，一个小时后逐渐没那么冷了，接着身体的毛孔就像开了阀门的水龙头，不停冒虚汗，两眼发黑，一会儿湿透了几套病号服。体温上蹿下跳，身体一丝力气也没有，说话都费劲，我感觉化疗药和肿瘤正在身体里厮杀搏斗，化疗药出尽奇招，让肿瘤樯橹灰飞烟灭，我能做的只有打扫战场，重建废墟。
后来的日子里，化疗的反应如约而至，手脚麻木，头发掉光，便秘，恶心，大姨妈就此别过。我摸着光光的脑袋，总觉得脑后生风，凉飕飕的，仅有的部分发根扎着头皮，让我极不适应。好消息是，疼痛没那么厉害了，口服奥斯康定已经基本可以解决我的疼痛问题。第一个疗程下来，我的双眼复视问题得到了根本好转，也能闻到饭菜的香味了。这一次，我终于看清楚了我的主治教授，管床医生。尽管工作量极大，教授每天都带着微笑，打着领带一丝不苟地领着组里的医生查房，详细询问每个病人的情况。最开心的是，管床医生是位剑眉星目的大帅哥！对，就是救我于危难之中的大帅哥！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管他们叫白衣天使，人家本来就自带主角光环嘛！哈哈！
做完第一期化疗出院的时候，我依旧只能卧床，但已经不用吃止疼药，可以平躺下来，拔了尿管，能戴上眼镜玩手机了，靠着安眠药睡眠也比之前好了许多。事情似乎正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我不知道还有更厉害的化疗副作用——骨髓抑制在等着我。由于肿瘤细胞分裂速度快，化疗的主要攻击目标就是针对快速分裂的细胞。而正常人的身体里还有一类寿命短，分裂快的细胞，那就是源于骨髓干细胞的红细胞和白细胞。骨髓抑制是指骨髓中的血细胞前体的活性下降，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人体在外界细菌和病毒面前失去抵抗力，贫血，凝血功能障碍等。换句话说，就是化疗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杀了肿瘤细胞同时也让免疫力受到了一万点伤害，病人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就像在细菌的刀林剑雨中裸奔！
骨髓抑制最厉害的时间大约是化疗后10-14天。遵医嘱，即便打了长效升白针，也要密切防范感染。我蜷伏在家哪儿也不敢去，杜绝探视，短效升白针都是婶婶上门来帮我打，生怕感染。可是白细胞还是降到了0.26（正常人至少达到3.5），我发高烧了，又是39度。无奈之下，出院刚一周的我又回到了医院。这一次待遇可高了，住进了水晶宫——层流床。这是为抵抗力极差的血液病人专设的床，顶部有换气系统，带紫外灯消毒，四周用透明帘子与外界隔开。住在里面颇有垂帘听政的优越感，因为说话要大声吼外面才听得见。悲催的是，连续打了十几天的最强抗生素，我依旧高烧不退，每天下午都到烧到38.5度以上。拍胸片有轻微炎症，C反应蛋白略高，其他一切正常，教授判断轻微炎症并不是导致高烧的主因，真正的原因待查。
连续数日的抗生素加上阿霉素的心脏毒性，我的心跳达到120，说一句话要喘几口气，躺下来睡觉要张开嘴呼吸，药物还有导致精神兴奋以致于出现幻觉的副作用，我总是噩梦不断，呼吸困难，整晚整晚地无法安睡。早上趁着教授查房，我央求他少给我用点药。教授和蔼的脸孔立即严肃起来：“这个病房，最严重就是你！你还要我少开点药，高烧不退，感染分分钟导致死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悻悻地看着旁边两人，一个白血病，一个髓系肉瘤，好家伙，原来我比他俩都严重啊！刚刚燃起的希望被重重地摔碎了。
既然没力气做别的事情，编故事总是可以的。这些年来，娃最喜欢的就是每天睡觉前听我编故事，住院以来，他只能周末来探望我，于是我便把一周来编的故事讲给他听。只是喘得厉害，说一句话喘两口气，我只坚持讲了半个小时就力不从心了。所幸从来我只爱看闲书，于是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以往的闲书给了我编故事的诸多素材，也能将我的精神暂时从现实的苦难中抽离出来。躺在病床上，想得最多的还是儿子。还不满十岁的小男生，将来没了娘该怎么办啊？！如果可以，我愿意将所有的美好都给他。为了娃，我不能就这么死去！活一天算一天，我不能忍受别人花我的钱，住我的房子，还打我的娃！恶心也要使劲吃，只要不吐就行！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活下来我也要争取！
高烧还不退，眼看着已经到第二期化疗的窗口期，如果不趁着肿瘤尚未抬头及时上药，万一这狡猾的肿瘤产生了耐药性就麻烦大了，R CHOP是一线方案，治疗效果最好，如果上二线三线方案，效果如何尚不得知，毒性肯定只能更大。眼看要贻误战机，又找不到炎症的罪魁祸首，最厉害的广谱抗生素已经用了两周，教授凭着多年的经验，仿佛狄仁杰断案一般，斩钉截铁要求拔掉我的PICC管子，没错就是那根插在我手臂上打化疗的管子。我万般不愿意，因为这根管子扯出来容易，回想起两条上腔静脉的麻烦，装上去我势必又要遭罪，还不知道出什么幺蛾子。
尽管不愿意，我还是个听话的病人。事实证明，厉害的医生就是神探，拔了管子烧果然退了，教授神机妙算啊！英明神武啊！伟大光荣啊！体温回到37.5以下，开始第二期化疗。新的问题来了，这一次没了那根管子，只能在手背上找血管，而我偏偏是血管极细又难找的人，以往每次体检抽血都要被护士抓着使劲拍手背，直到整个手背红肿充血才能找到下针的地方。化疗期间不但要不间断地打针，还要每天抽血，我又是给护士添堵的老大难。最夸张的时候，三个护士轮番找，才找到下针的地方。因此，每次护士扎中了，我都要很郑重地跟她们说声谢谢，觉得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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