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台风天（小说）
万红
刚刚进这个单位不足两个月，就赶上了台风天。
本来气象预报说台风不会到我们这边的，偏偏在大家都赶到单位后又接到紧急通知说台风改道了。上面研究决定要“切实做好抗台风的一切准备”，处长大人也亲临我们科来现场指挥。所有的玻璃窗都粘上了透明胶带，据说可以防止被风吹破玻璃。有一些比较老旧的门也已经被用铁钉钉死了。
按理说台风也快要来到了，收拾好了放假关门大家回家就得了。偏偏那死脑筋的处长，硬是要我们科里留两个人值班。处长早已叫人买来了一箱矿泉水和很多面包。最让我觉得感动的是他还让人送来两件崭新的军大衣，这种军大衣看上去很厚实很亲切，然而在这个处在亚热带的城市基本上是用不着军大衣的。搞一件拿回老家给我老爸穿还不错，我想。
“就是守着话机，台风过后可以补休，而且我们也有安排值班补贴，”等全部准备工作都好了后，处长说：“谁要留下？请主动报名……”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姚科副。虽然我刚来没多久，也能感觉的到，如果说这个单位必须要有个人倒霉，那就应该是姚科副。奇怪好像这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啦，而姚科副也总是能逆来顺受。一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却很难看出多少男人的气质来，整天对所有人都一付讨好的样子，至于吗？
姚科副堆着一脸灿烂的笑，略显激动地点点头，并且喉咙里发出习惯性的“呵呵”声。我真的想不通：这人难道是靠这样才当上的官？也不过是一个副科长而已。
“还差一位——我们要求是‘自愿’留下值班的。”处长又说。显然他也早就圈定了姚科副是一位“自愿者”。然而，随着处长目光扫过，包括张科长在内的党员干部们纷纷低下了头。他们家里都有娇妻幼子了，可以理解。
这时窗外的风已经很大了，树枝也摇摆的越来越猛烈。风吹过钢筋做的“防盗窗”，偶尔传出几声尖锐的呼啸声。
大家都早已收拾好东西，只等第二位“志愿者”现身就可以开腿了。
“还有谁自愿留下？”处长又问了一句，然后把目光瞟向正在努力争取入党的“积极分子”小王。
“真不巧呀处长。刚好我女朋友千里迢迢来看我，这种天气总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招待所里吧……老姚一个人留下就够了，是吧老姚？”小王回头紧紧盯住老姚的脸，让我蓦地想起国产侦破电影里刑侦人员对罪犯用“心理战”时的经典镜头。
“呵呵……好呀。”姚科副嘴角牵动了几下，陪笑着说。显然处长脸上有些不悦，但是所有人已经准备冲向办公室大门，好像大家都在等老姚这句话。
“我留下！”我突然大声说。话出口后我深切体会到这是一种多么冲动的决定。但当我看到一张张转过来看着我的惊奇的脸时，甚至有几分满足感和成就感从心底升起。
首先回过神来的是处长大人。他笑眯眯地走过来，亲切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哈哈，小伙子，我没看错人。好好干吧！”然后意味深长地瞥了小王一眼，挟起包冲出大门。
科长和四五个同事们有的笑笑，有的点点头，有的摇摇头，还有的过来拍拍我的肩膀，都出去了。
小王最后一个走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贴近我的耳朵说：“哥们，真看不出来，你竟然还会这一手。老姚是靠守台风起家的，可是你，分明是想要断了兄弟的前途呀！”
我扭头盯住小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把你的手拿开！”虽然刚来没几天，我早就有点看不惯这个“官前是狗、民前是狼”的家伙。他比我早一年进单位，平常对新来的同事挺刻薄的。
小王呆了一下，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走了。当然，他没有忘了恶狠狠地把门摔了一下。我愉快地耸了耸肩，冲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看来，山东人太多的优秀品质我还没能表现出来，就已经熟练使用了“爱冲动”的坏习惯。
只剩下两个人了，姚科副还在呆呆地看着我，脸上表情好象很复杂，让我不忍细看。我干咳了一声说：“我住单身公寓，又没女朋友做伴，那儿和这儿一个样。只是忘记了带几本书来看了。”
姚科副却没有回应。他径直走过去把门窗再检查一遍。
于是我们两个都静静地不说话。我不后悔留下的决定，却有些后悔不该和这样一个人做伴。我无聊的取下一份报纸，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翻着。风越来越大了，也下起了雨，不大的雨滴挟着风力敲打在玻璃窗上，挺有气势的样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科副终于开口了：
“呵呵……你的心意我领了，我真的太感谢你了……你刚来单位没多久不知道情况，我应该向你说实话，台风天留下来值班是很危险的活儿。你可能还没听说吧？好多年前也有次刮台风，我们单位有个人值班时摔死了……”
我心头一紧：“有这种事？”
“我怎么会骗你呀。这样吧，他们都已经走光了，你也回去吧，等风头过去了，你在他们上班之前赶回来就行了……”
“不行！那算什么事！我已经决定了留下。”我颇感不悦：这家伙以为我是象他一样的胆小鬼！
他既然胆小鬼，又为什么要留下来值班呢？再说一个胆小鬼，又怎么肯让我回公寓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值班呢？莫名其妙。
老姚轻轻地转过头去，我仿佛看到他的嘴角在不停的颤抖。“不至于吧——”我心里想。实话说我有点……唉，我要怎样尊重他呢？总要给自己一个理由吧。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来：“不要讥笑不幸的人。”海明威说的。
于是我们又陷入沉默，风好像大起来了了，雨也更大了，夹杂着细碎的杂物打在门窗上，声音挺响。在北方老家见多了狂风暴雨的，这台风的威力却还是第一次领略。我走近窗户向外看着在台风中摇摆着的行道木，再看看窗玻璃上横七竖八的不干胶带，心里不禁琢磨粘这东西究竟有没有用？如果台风真的破窗而入，我要怎么应付？
“你刚才得罪了小王，以后要多加小心他呀……”姚科副又说话了，还把一瓶矿泉水递过来。
“他呀——我不怕，他揍不过我。”我笑着说。心里却想：你姚科副整天怕这怕那，时时想着讨好别人，还不就混得这般模样？
忽然我想起他刚才的话，忍不住问道：“老姚，你说前些年台风摔死人，是怎么回事？”
“呵呵……呵呵……”姚科副突然变得十分拘谨，目光游离不敢看我，显得不知所措。我不由得心里大大失望起来。
“呵呵……其实这事……这事也不好说的，我不该说这些，但我又必须要告诉你才行，不然我……咳……”
“你不用为难，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我也只是好奇。”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呵呵，很多事，知道了并不好，只怕会影响你对人生的认识，毕竟你还年轻。”看着姚科副一脸怕我生气的样子，我也只能苦笑：妈的真是多此一问，还不如憋在肚子里不要问出来舒服些。
然而他还是说话了：
“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刚毕业就分派到这个单位。那是十几年前的一次台风，我们单位是我和另一个……另一个人值班，那是个临时工，他说他完全是为了钱才值班的，而我是为了向组织表现。
“那天的风很猛，到天快黑的时候，风小了，我要他去打壶水来烧开水喝——那时候没有预备矿泉水。他说他刚好也要去厕所，我看着他走出去转身走向卫生间方向。没多久，就听到他惨叫了一声，然后又听到一声很沉闷的响声。我冲出去时，他已经摔了下去。我跑下楼看到他蜷缩在地上，身子抽动着……我想扶他起来，却怎么都扶不起来，他已经软了，象一滩泥，已经没有了任何支撑力，连抽搐的力气都慢慢没有了……当时还下着雨，水泥地上有很多浅浅的小水汪，还有满地的枯枝落叶，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血在水汪里扩散……
“他裤子前面拉链已经拉开了，露出那根拉尿的东西，可能是刚才他正站在走廊上往下撒尿呢……但是走廊上有护栏的呀，他究竟是怎么摔下去的呢？”
姚科副低着头慢慢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沙哑。我突然注意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动着，让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只失去了小窝偏又遇上寒风苦雨的燕子，茫然无助地站在电线上拌擞着，低鸣着……
“电话打不通，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条人命，一眨眼功夫，说没就没了。我要是不叫他去打水该多好呀，都是我害的呀！我真的很害怕，我很怕死，却更害怕眼前这个人为我的一句话死了，是我说让他去打一壶水来，水壶还放在走廊的地板上呢……我真的怕呀……当时风也不很大，不知道他是赶上那种一股股的‘阵头风’被吹出去了，还是站在走廊上向下撒尿没站稳跌出去了。但是走廊上有护栏的呀……”
姚科副停了下来，我才注意到窗外的一声巨响，可能是哪里的雨棚之类的被风吹落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慢慢地接过来，却没有喝。
“我拼命地把他拖到一楼走廊下，然后跌跌撞撞赶到单位后面家属楼那边领导的家里。领导耐心的听我叙说整件事的经过，听完后对我说：‘这事很蹊跷，你有很大责任！为什么让他去打水？为什么两个人在场，死的是他而不是你？你说的清吗？’我听了就更害怕了，比刚才看他慢慢死去时更怕，我想我完了，一切都完了，什么前途、拼搏、努力、奉献……全都完了，我这辈子就完了，因为我的一句话，那个人死在我的手上了，好像比我自己死了还可怕……”
他又一次停住了。外面风雨继续肆虐着，到处都噼噼啪啪呜呜嗡嗡地响。我装作拿东西转开身子，尽量避开不看他的悲痛样子。
“领导马上和我赶到现场，那人早已经死了，身子也差不多凉了，但还没发硬。领导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人翻过来平躺着，把他露在裤子拉链口那撒尿的东西塞回去，再替他整理好内裤，拉上拉链，还重新整理了他的皮带。然后领导对我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是撒尿的时候跌下去的。领导又说，你照我教你的说，照我教你的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你要记住，一定要记住，永远也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否则，不止我救不了你，神仙也救不了你，你还要受调查，说不定还要因为过失杀人坐牢！我扑在地上求领导救命，赌咒发誓一定按他的交待去说去做……
“领导说，别人会怎么怎么问，我要怎么怎么答。我说这能行吗？如果有人问起某某细节怎么办？领导说别怕，照说照做就什么都有了。后来的一切，完全是按领导的预测的——应该说是设计的——去发展的，没有遇上什么困难和阻力。那个死者，成了为保护国家财产抗击台风而牺牲的英雄，他那困难的家庭成了烈属，还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抚恤金，我也成了‘英雄人物’，给了很多奖金，还一度成了人们学习的榜样……所以刚才小王说我是靠守台风起家的呀！我们的领导，那就更不得了了，就是平步青云了呀，两年以后就调到省里去了。
“但从那以后，我彻底变了一个人，我开始害怕一切，害怕真相暴露，害怕被人家立案调查……也开始想讨好一切人。好象这都是为了赎罪，这也是我下意识里唯一让自己心安的方法。那事过后不久，领导升职了；又过了不到两年，领导就调走了……临走把我提拔成了副科长，我还是无法改变到原来的样子，依然是那么担心着害怕着，甚至感觉时时受着良心的谴责……
“领导临调走的时候找我单独谈话，谈了很久。他说我的行为他很不理解。他说他对那死者还有死者的家属已经无法再好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誉和职位，是我做梦都想实现的，现在全部实现了，应该知足了……他说我们没有欺骗任何人，欺骗的只是公家，现在这个年代谁不是在骗公家？如果一个人骗了另一个人让人家受损失了，那是非法的卑鄙的恶劣的；现在我们两个是为了帮助死者家属而骗了公家，那是善意的谎言，因为没有人受到伤害，结果就是皆大欢喜，是最好的结果……他说我是由于心理太阴暗才无法走回到现实中来。他还说，即使我不能理解他的一些做法，也要永远保持沉默，不然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怕人的冷光……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向他保证绝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亲身经历了从悲惨沉痛的过失转化成奖金荣誉和升职的过程，所以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没向人说过那事的真相。
“大约一年多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那领导的讣告，他死的时候还差一点就到退休年龄呢。他的官做的很大了，也早该忘了我和那个死者了，他自己却也没逃过死神的手掌。当时我就觉得很好笑：他玩弄活人，也玩弄死人，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所以没有活到退休就死了……唉，你说这人呀都是活着一辈子，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经历和结局呢？
“而我，就成了行尸走肉，成了可怜虫，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开始的时候，大家说我是谦虚，后来说我是受刺激太大了，再后来就都习惯了，也就接受了我这样子。可是谁也不知道，我是因为害怕，是在赎罪、是在逃避……
“我逃避一切可以逃避的事情，后来的领导，没有一个人对我有好印象，所有人都认为我无可药救了。但是我运气好，遇到我们的好政策、好制度，我们的职位和工资是能上不能下的。所以我虽然窝窝囊囊，也照样当了十多年的副科长，虽然对国家对社会了无贡献，却没有人能动我，很多人都以为我是省里有人呢……呵呵，你说好笑吧……
想不到姚科副还会来点“幽默“，我真是哭笑不得。我只好说了：“喝点水再讲吧。”
窗外的风雨依然猛烈，感觉台风总是大一股、小一股地吹着，不像我想象中的一个劲地呼呼呼地一直拼命吹。
姚科副又说话了：
“喏，这样的风很可怕，看着风有时候小了，但那突然吹来的一股风，却是很猛的，那个人就是被这种风吹下楼的，当然他可能是站在五楼的走廊上向下撒尿才被吹下去的。我一直想不通的是：走廊上都是有护栏的呀……
“不说那个人了，他做了好多年的英雄了，家里也拿到一大笔抚恤金，也早该知足了。哪像我，生不如死的。我以前甚至幻想过，如果那个老领导死了，我就能抬头挺胸了……现在我明白了，这已经不可能了。我就象棋盘上的一个小卒子——连小卒子都不如，一盘棋下完，‘死了’的小卒又能在下盘棋活过来，而我和那个死人却被定格在别人往上爬的梯子上。
“所有的事情真相，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我说了对我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呀。而且就算我现在全都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呢……特别让我感觉到奇怪是就是，经过这么长时间了，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这真相也都是假的了……”
有点冷，我把两件大衣拿出来，自己披上一件，另一件递给姚科副，他却摆摆手没有接过去，好像还沉浸在他的痛苦过去吧。我不由苦笑一下，是呀，姚科副这一阵唠叨根本不合乎法理人情，连我都不愿意相信，别人肯定不会相信的。在我看来，姚科副只不过是为了打发台风天值班时的无聊，给我讲了个天方夜谭似的故事而已。横看竖看，眼前这位言谈拘谨、举止猥琐的小老头，绝对没有一点书上报上电影上的“抗台英雄”应该有的光辉形象。
于是我从箱子里取出面包大啃起来，当然没忘了也递给姚科副一个，这次他接了过去，居然还说了个谢谢。
感谢处长大人关心，给我们准备的矿泉水和面包足够吃三天的啦。可惜，厕所问题要怎么解决呢？我正敝尿呢。这种鬼天气，即使我可以不想信姚科副讲的故事，但是也不敢随便去厕所了。
又一股“阵头风”吹过来，呜呜咽咽地夹着雨滴和碎砂石敲打在玻璃上，听得我心头一颤。回头看姚科副，他也开始啃面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