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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韵

第十一集 集大成者


有一天风一流 皇帝宋徽宗到东京名妓李师师那里去玩儿,北宋大词人周邦彦正好也在,来不及跑开,就躲在床 底下,宋徽宗拿出一个橙子,与李师师分吃。然后就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李师师还委婉地留宋徽宗过夜。周邦彦都听见了,就概括为一首词。宋徽宗知道后勃然大怒,就要把他发配到外地去,他赶忙又写了一首《兰陵王》,诉说被押出首都的凄苦,才算化险为夷。


这个故事自然是当时人瞎编的,有那首词为证:


《少年行》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一温一 ,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可想而知,这是周邦彦写自己在歌楼酒馆里的经历。这首艳情词狎昵一温一 柔,但点到为止,不流于恶俗,这是他比柳永高明的地方。另一首《兰陵王》则写他客居京城开封时,送别友人的抑郁心情,也与宋徽宗毫无相干。这首送别词曾风靡一时,被称为渭城三叠,是离别的筵席上必唱的,一直传唱到南宋初年,流行了几十年。


“柳一陰一直,烟里丝丝弄碧”,清明前后,在蒙蒙的烟气中,柳条依依地摆弄着嫩碧。从汉代起就有折柳送行的风俗,所以,这首词就借杨柳起兴。“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由“烟里丝丝弄碧”的眼前实景,转入年年来这里送别的往事,有意将情绪展开的逻辑线断开,这就叫顿挫。下面“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又折回到眼前,经常来这隋堤上送别友人,而自己也是“京华倦客”。每次来送人自己也“登临望故国”,为有家归不得而痛苦,因而接着说“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第二段写被送者终于去远了,第三段又折回到送别的地点。“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一陽一冉冉春无极”。在无边的春一色 里,太一陽一慢慢地落下山去,码头上冷冷清清,只剩下词人站在那里,满心凄恻,最后,词人再一次宕开,由眼前的冷清转入回忆,“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不说眼前的分手,而说原先的相聚,用痛苦的回忆,来凸现心情的灰暗和沉重。


柳一陰一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一陽一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总是蜻蜓点水似的点到为止,避免一泄无余,力求给欣赏者留下广阔的想象空间。


总之,周邦彦的词虽然离不开男女恋情离愁别恨和个人哀怨,在内容方面没有什么新东西。但结构严谨,沉郁顿挫,情韵悠长,耐人寻味。在语言上他追求雅正,即便用口语,也能做到俗中见雅。加上他对音乐有很深的造诣,又曾做过掌管乐府的官员,因而,对词的进一步规范化和一精一密化,做出了重要的贡献。到南宋末年,他就成了许多词人学习 的榜样,影响达及于清代,被尊为词坛集大成者。有人甚至把他在宋词中的地位,比作唐诗中的杜甫。虽说只是从艺术成就上着眼,实际上无法相比,但也足见他的影响之大了。


把前人的诗句不露痕迹地融化在自己的词里,这是周邦彦最叫人佩服的拿手好戏。比如像他的《西河.金陵怀古》。


第一段写南京形势的壮丽,化用了谢眺的“一江一  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和刘禹锡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一江一 ,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第二段写南京的历史陈迹,化用了“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和刘禹锡上面那首诗的第三四句“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第三段写六代兴亡的凄凉,化用刘禹锡的“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一陽一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一陽一里”。


这首词沉雄悲惋,层次分明,是凭吊金陵的名作。


《西河.金陵怀古》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一江一 ,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一陽一里。


周邦彦这首词虽然是成功之作,但与王安石那首一比,就显得单薄多了,“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这显然周邦彦只是看到了许多足以使人感慨生哀的历史现象,有的还是借前人的眼睛看到的。而王安石则观今吊古,忧愤无端,透过现象还看到了应当吸取的历史教训。


据记载,周邦彦的诗,在当时也颇有名气。不过,他诗中展示的由文人遗传基因带来的那种雄心壮志,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那种悲愤情绪,比他在词中展示的要直白得多,也强烈得多。比如,像他在《凤凰台》这首诗里,就心情颇为沉重的感叹说:“危台飘尽碧梧花,胜地凄凉属梵家。凤入紫云招不得,木鱼堂殿下饥鸦。”李白曾经歌唱过的凤凰台已经破败,一片凄凉改成了寺院,“飘尽碧梧花”说明梧桐都死了,没有了栖息的地方,凤凰于是随云飞走,再也招不回来了。如今寺院里的木鱼声,招来的只是饥饿的乌鸦,等着吃僧人吃剩的饭菜。这显然是说,像百鸟之王的凤凰那样的高尚之士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些饥饿的乌鸦,即为糊口而奔走不暇的庸人。话说得虽然拐了几个弯儿,但把自己比作凤凰,而把他所鄙视的庸碌之辈比作乌鸦,借此以发泄自己想有所作为而不遇时的不平之感,从诗的矿脉中还是能勘探出来的。如果不是因为他在政坛上不显眼,没有人像整苏轼那样从他的诗中提炼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这首诗说不定也就能给他惹来一场灾祸呢。


他的词也一样有漂泊的凄苦,失落的悲哀。但这一切都淡化成一声自怨自艾的叹息,只是觉得心里有一丝苦涩,却根本没想过,对不愿接受的现实要用目光顶回去。这种思想底色,与诗中所表现的简直判若两人。像他的一首《满庭芳》,是他在四十岁前在一江一 苏溧水写的,就能充分的说明这一点。词的上片说节序催人,已近夏至,溧水这里地势低洼,又靠山区夏日宁静,乌鸦欢叫,但空气潮湿使人不舒服。最后说“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一江一 船”。想学白居易贬谪九一江一 时,在“黄芦苦竹绕宅生”的环境中泛舟去排遣心头的郁闷,这是表示要挣扎一下,不想逆来顺受。但下片接着却说“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一江一 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词人沉一沦 下僚,憔悴不堪,像燕子一样飘流,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且莫思身外”想放下一切,尽管歌筵上节奏强烈的乐声,也还是无法使他安静下来。他也只求“长近樽前”,喝醉了算了,“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喝醉了就躺下睡觉,既不想跟柳永那样玩世不恭,也不敢像苏轼那样说话犯忌讳。既能把住自己,有一种不同流俗的清高,又不像写诗那样说话带辣味儿,惹人不高兴。“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一江一 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这种浓郁顿挫的词,到明清两代那些被文字狱吓破了胆的文人,怎么能不摇头晃脑,读得涕泪横流呢。

第十集 多面词人

贺铸原籍文士辈出的绍兴,生长在河南辉县百泉,是京剧《贺后骂殿》里,那个贺后的娘家晚辈人,又自称是晚年隐居镜湖的盛唐诗人贺知章的后裔。据说他相貌奇丑当时人称他贺鬼头。按他的社会地位和社交圈子,他本来应当在官场一帆风顺。可惜他生性高傲,任侠尚气,不管什么达官贵人,话不投机就敢叫人下不了台。于是他一生不得志,只做过几任小官。不过,他的词名在北宋后期倒是有口皆碑的。既然他以豪侠自命,又曾担任过武职,四十岁以后才改任文官,这就使他对生活的开掘,要比别人广一些。


他在《六州歌头》这首词中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年轻时有一股侠客的义气,结交的都是通都大邑的杰出人物。与人肝胆相照,路遇不平,立时就能怒发冲冠。哪怕跟人站着说上一会儿话,只要说得投机,就能一诺千金,甚至以生命相许。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公认是最勇敢的人,自己也以狂放不羁自豪。一出来就车马一大群,在京城里并驾而行,在酒店里起哄狂饮,一瓮一瓮的酒一饮而干,就象长虹吸海一样。在另一首《小梅花》中,他慷慨悲歌“缚虎手,悬河口,车如鸡栖马如狗。白纶巾,扑黄尘,不知我辈可是蓬蒿人?衰兰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手能缚虎,口若悬河,一个能文能武的英雄人物,坐的却是鸡窝一样的马车,驾车的马小得像狗。我辈岂是普通人,怎么就在黄尘中奔走找不着出路呢?


贺铸这一类词在北宋算是凤毛麟角,而对南宋一些词人,象辛弃疾和辛派词人则有示范作用。贺铸堪称北宋第一的,还不止这个——


《捣练子》


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


寄到玉关应万里,戍人犹在玉关西。


《捣练子》


边堠远,置邮稀,附与征衣衬铁衣。


连夜不妨频梦见,过年惟望得书归。


边境上有征人,内陆就会有思妇。唐代的边塞诗人,就擅长写这种思妇题材。边塞诗是唐诗中最耀眼的一朵奇花。宋代由于对外总是妥协投降,根本没有创作边塞诗词的气魄。因而贺铸这几首写思妇的词与前面介绍的范仲淹的《渔家傲》一样,就显得特别珍贵。不过,这两首词与唐诗相比,毕竟缺乏震撼人心的力度。


上片说,妻子给驻守边疆的丈夫寄衣服,“寄到玉关应万里”,寄到玉门关就是千里万里,而况丈夫出了玉门关,还有千里万里。这实际就是说,能不能寄到根本没有把握。下片则说“连夜不妨频梦见”,就算天天晚上都能在梦里相见,那也是空的,今年又白等了一年,音信全无。“过年惟望得书归”但愿过了年能有信寄回来。词中展示的,只是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哀。而李白的《子夜吴歌》则说: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就连妻子思念出征的丈夫,也要感叹一声,“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也带几分英雄主义的气概。


贺铸不光词写得好,诗文也很有名,只可惜多已散佚。他有一首歌颂寇准人格高大的七律,诗题说有人拿一幅寇准的画像挂在驿舍里,诗人看了大为感动,于是写了这首诗。尽管贺铸感到寇准“凛凛英风万世孤”使他“忽瞻容貌涕洟俱”,末联很别致,“不烦摇扇苍蝇去,一片寒冰挂座隅”。有寇准的画像挂在驿舍里,就像放了一块冰,不用摇动扇子赶,苍蝇也不敢过来。以此来形容寇准一身正气,有震慑的威力,使苍蝇似的小人不敢不有所收敛。“不烦摇扇苍蝇去,一片寒冰挂座隅”,写寇准的“凛凛英风万世孤”,从侧面切入,写得可谓一笔到位,有很强的震撼力。


不过,贺铸词的主导风格,还是用浓丽精致的语言,来写用恋情的那一类。造语艳丽又显得很典雅,这才是他最有特色的地方,下面这一首是他的代表作——


《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所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上片写词人在门外看见一女子向他走来,但走到半路上又折了回去,于是他目送那女子一步步走远,终于看不见了。然后词人就想象,这女子可能住在哪里呢?“月台花榭,琐窗朱户”那住处一定非常幽深偏僻,大概只有春天才能找到吧。


这首词很像现代诗人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其中一节说——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的远了


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戴望舒诗中那个像梦一样凄婉迷茫的女郎,与贺铸词中这个“凌波不过横墉路”的女子,其实都是对人生理想的一种朦胧的渴望与追求。


《踏莎行》也是贺铸的名词——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騷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这首词借迟开的荷花起兴,曲折委婉的表达出,词人失路的悲哀。荷花开在夏天,跟春天无缘,所以说“当年不肯嫁春风”。可是因为开得晚,开在秋天,结果刚一开就已是秋风乍起,就到了凋谢的时候,所以说“无端却被秋风误”。在杨柳依依的回塘,鸳鸯游泳的浦口,绿萍迅猛繁殖,把荷花裹在中间,赏花人就是坐船也划不进去。由于冷落,就连蜂蝶也不往这里飞,荷花于是而自开自落。别人不来,可騷人也就是词人还是来了,将谢未谢的荷花,于是凄然地望着词人,好象说“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这两句词所表达的,比千言万语的牢騷所希望表达的还要全面。在人生这个永远在选择又永远在舍弃的过程中,当我们后悔因选择失误而造成不愉快,甚至是终身遗憾时,我们很自然就会叹息一声“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下面这首悼亡词,也是贺词中的珍品——


《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词人在苏州有一处旧居,后来妻子死在这里,他也就离开了。一年后,大概是周年祭回来扫墓吧,“旧栖新垅两依依”,旧居和新坟都使他心情无比沉重。晚上他又睡在这所房子里,正遇上下雨,由不得想起曾经有一回,也这样雨声淅沥,妻子在一旁补衣的情景。他悲从中来,于是开始构思这首不朽的悼亡词,说“重过阊门万事非”,其实苏州一切如旧,唯一的变化,就是词人的妻子死了。因而下句说“同来何事不同归”,这椎心泣血的一声质问,是对往事的无法抛开,也是对眼前事实的无法接受,包含了无限的凄楚。“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这是饱含着血泪的回忆。使读者不由自主要随词人一同跌入灵魂失重的悲哀。中唐诗人元稹的悼亡诗《遣悲怀》说,“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是审美冲击波至今没有减弱的名句。我们还会想起苏轼的悼亡词来,词是说的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词中相顾无言的细节,是最为震撼人心的。贺铸这首词,其震撼人心之处,也就在“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细节描述。


《鹧鸪天》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上一章 

第九集 婉约魁首


秦观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的词情韵凄婉,是婉约派的代表词人。他性格柔弱内向,情感细腻缠绵。由于和苏轼交往,他这个不大热心政治的人,不由自主的卷入了党派斗争,被一再贬官,一直贬到广东的雷州,最后死在文本的藤州,只活了五十一岁。


他的词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在缠绵不尽的情感波澜中,永远都饱和着挥发不尽的哀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这两句词正好展示出他的词给人的总体印象。他千古传诵的名篇《满庭芳》是他三十一岁时在今天绍兴为告别一个歌伎而作的。那时他还没有遭受政治迫害,按说情绪应当是轻松的,可他却写得那么缠绵悱恻,像个饱经忧患的人。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


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陽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读这首词,最可注意的,一是秦观对歌伎舞女不仅没有玩弄的心理,而且是作为正式的恋爱对象。二是他的思想感情女性气质很重,展示出浓厚的陰柔美,这是他的词令人击节叹赏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不光是词,他的诗一样也具有陰柔美。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一夜春雷隐隐,震落细雨如丝,清早泛晴的亮色,遇在绿琉璃瓦上,反射出深一块浅一声的绿色,脉脉含情的芍药缀着雨点儿,象含着泪珠儿,蔷薇的嫩枝被雨泡了一夜,软软的,像刚睡醒一样娇柔无力。


很显然,秦观写这首诗的时候,是用写词一样的眼光来观照的。而所见的芍药和蔷薇都带着浓厚的女性气质,诗也就带出一种女人气。金朝大诗人元好问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出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这是说秦观“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这两句写得非常精巧的诗,让韩愈《山石》中的“山石荦确行径微,芭蕉叶大栀子肥”这种诗一比,就显得格局狭小,只能算女郎诗。当然,元好问这话也带有偏见,因为女郎诗不过是风格偏于陰柔罢了,在诗歌的百花园里,这一格也是不可少的。苏轼能把词写得像诗,秦观为什么就不能把诗写得像词呢?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首词上下片一样,都是前三句叙事,后两句就所叙的事,进行哲理的概括。“银汉迢迢暗度”,织女悄悄地渡过银河,叙七月七日织女渡过鹊桥会见牛郎的神话传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尽管每年都只有秋天能见上一面,但由于感情真挚,永不变心,就比人世间那种见异思迁的浅薄之情要强得多。“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柔情像天河的水一样滔滔不绝,会面的佳期却像梦一样短暂,怎舍得渡过鹊桥再回到对岸去。到这里,词人又出来总结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感情能历久不变,又哪在乎朝朝暮暮能不能见上。由于这一概括,既提到哲理的高度上,又贴近生活,是直接可以感受到的,就使这首词的内涵显得特别丰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千百年来,两地相思的有情人,谁不是用这两句词来求得暂时的温慰,来填补内心的空缺呢?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连写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情绪也偏于低沉,可想而知,他贬官之后的词,该是怎样的伤感了。


《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陽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月朦胧,雾朦胧,楼台消隐,渡口消失,那避世的桃花源,该到哪里去寻找呢?词人的内心只剩下彻底的失望。独自住在旅舍里,听杜鹃在斜陽里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这种镜况叫人怎么能忍受得了呢?朋友们每次寄信来慰问,都只是增加一重愁恨,郴江啊,你原是绕着郴州的山流着的,为什么能流出去流进湘江呢?为什么我被贬在这里,却就是走不出去呢?“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个好象问的很傻的问题,愈益衬出词人内心的无限悲哀。


秦观是个被情折磨得不能自拔的词人,情对他来说,几乎是人生的第一要义。有时,他干脆把自己设想为女性,用女性的被抛弃,琮寄托自己被朝廷抛弃的哀怨。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陰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一个被抛弃的女子,在春雨蒙蒙中上到小楼上,她感到孤独无依,以致暮春天气竟像深秋一样的凄凉。她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呆呆地对着屏风,看着那淡烟流水的画面出神,她这样也不知坐了多久,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于是又起身把窗帘挂在小银钩上,望着窗外。窗外丝丝的小雨,就像她心头洒落的愁绪,残花幽幽的飘落,像梦一样地落地无声。她的心也随之进入了一种失重状态,百无聊赖向无限的孤独中沉落。


李后主说“人生愁恨何能免”,愁也许只次于呼吸一等,同样是生命的表现形式。然而对一般人来说,愁是跳跃出现的,而对秦观则是人生的全过程,可以说他是愁死的。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当年在京城开封府郊外欢宴的时候,像鹓鹭一样排成行赶着车在路上飞跑。那携手欢游之处,如今还有谁在呢?“日边清梦断”,再回到京城,靠近皇帝身边的可能已经像梦一样的消亡,再也唤不回来了。剩下的只是“镜里朱颜改”,一天一天迅速地消失青春的颜色,照一回镜子就老一回。“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又一个春天消逝了,经不住时间震撼的鲜花一瓣一瓣飘落,都飘进无限扩张的愁的海洋。


据记载,秦观的朋友曾说他“必不久于世”,原因是一个人到了愁如海的地步,是活不长的。这种记载即便于事未必有,也于理必有。因为泡在愁海里的灵魂,必然会被淹死。


秦观这个多愁善感的词人,生活是暗淡的,思绪是暗淡的,连灵感也是暗淡的。只有在梦里,他的目光才会闪现出一抹淡淡的春色,下面这首词就是他梦中写就的


《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在梦中,他的灵感闪现为五彩缤纷的烟火,他梦入山溪深处,春雨绵绵中到处是鲜花盛开,到处是黄鹂鸣叫,飞云幻作龙蛇,在碧空伸屈变化,于是他在古藤陰下喝酒,喝醉了就躺下睡觉,东西南北一概不管。“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这是一种全身心的放松,醒着的时候,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舒坦过。他活得太累了,他渴望从贬谪的现实中跳出来,能“行到小溪深处”去寻找“有黄鹂千百”一起鸣叫的妙境。既然活在梦中比醒着的时候轻松,死对他来说,大概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全身心的放松吧。


终于,他早早的告别了生活,结束了他那段永远倾诉不尽的哀愁——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第八集 苏门学士


黄庭坚是苏轼的追随者,为苏门四学士之一,诗与苏轼齐名,号称苏黄,为江西诗派的开山祖,对宋诗有深远的影响。书法为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一,笔势强劲,一波三折,不少人认为成就在苏轼之上。他的词风格多样,但主要还是接近苏轼,像这首《水调歌头》,句式就很像苏轼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春天,词人走进一处山谷,只见桃花鲜艳,黄鹂鸣叫,像走进了桃花源一样。心里一高兴,他于是想一直走到山溪深处,高歌一曲,吐出心中的豪迈气概。可转念一想,又怕花丛里的露水沾湿衣服,弄得不愉快。


这首词创作时间不详,但从这种谨小慎微的心情看,大概是贬官时的作品吧。下片: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像李白那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人物哪里有呢?没有,于是因为没有能叫人开怀痛饮的酒伴儿,酒也喝得没味道,只好冷清清坐着,在明月的照耀下,“醉舞下山去”。乘兴而来的一次春游,就这样在孤寂中结束了。


这首词潇洒飘逸,展示出黄庭坚高超绝俗的气派和决不同流合污的人格魅力。“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这几句词,很容易使人想起他的诗:“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词和诗都显示出他对现实有意见,有话要说,但只点到为止,不正面说出来,而用展示的兀傲来暗示,让读者自己去想像。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办完公事,就登上快阁去游玩,只见“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一派秋高气爽的开阔。没有知音,琴只好不弹。看着美酒,眼为之一亮。于是想离开官场,乘船回老家,与白鸥在一起嬉戏。从诗中可以明显地感受到,抒情主人公的不同流俗,孤高自赏。


苏轼由于说话不留余地,从三十岁起基本上就一直在贬谪中过日子。黄庭坚虽然为人谨慎得多,但既然接近苏轼,也就免不了要卷入党派斗争,免不了要受到牵连。他贬过两次官,第一次是十一世纪末,贬到今天四川宜宾市,下面这首词就是在这里写的。


《鹧鸪天》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这首词笔锋老辣,意气倔拗,与他的诗很接近。这时,他被贬出京城已经五年,但看来棱角并没有磨掉。贬官就说明有罪,因为就应当悄悄地待着,至少也装出一副认罪的样子。然而他却公然喊着“人生莫放酒杯干”,而且“风前横笛斜吹雨”,意态是那么潇洒,“醉里簪花倒著冠”,心气是那么狂傲。结尾处干脆毫不掩饰的喊出来“付与时人冷眼看”。人们想翻着白眼来看笑话就看好了。言下之意,是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第二次贬官更远,贬到了今广西宜山,他在这里待了三年,最后就死在这里,这首词就是去世那一年在宜山写的。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这时他虚岁六十一,又贬在荒远的广西,偏生清空有赏梅的雅兴。从第一次贬到四川离开京城,到这时已经十年,“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话里饱含着多少悲怆与愤懑。说书法家都长寿,大书法家黄庭坚,却没有沾着什么好处,没有留下更多的书法作品,没有留下更多的诗词,没有留下更多挺拔的身影,他早早的凋落了。人世间总是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遗憾。


黄庭坚最脍炙人口的是这首《清平乐》: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这首词故意提出几个傻问题,来表示惜春之情,展示出盎然的童趣,特别有韵味。春天忽然间就没了,到哪里去了呢?弄得人冷冷清清,不知该上哪儿去玩儿好。要是有人知道,春天到哪里去了,把它叫回来那该多好。可惜没地方打听,除非去问随春天一起到来的黄鹂。黄鹂不是欢快地唱了一整个春天的歌吗?它应当知道春天到哪里去了。蔷薇开在初夏。黄鹂既然去找蔷薇,就说明春天实在是追不回来了。这首词设想入奇,意境空灵,令人百读不厌。


苏门四学士中的另一个学士晁补之也写过一首追惜春天的词,也不妨一读。


东城南陌路岐斜,芳草遍藏遮。


黄鹂自是来晚,莫恨海棠花。


惊雪絮,落天涯,送春赊。


问春莫是,忆着东君自去还家。


从黄庭坚那首词里,飞出来的那只黄鹂,又飞到这里来了。可是海棠花已经凋谢,这只能怨你来迟了,有什么法子。如今柳絮满天飞,正送春走呢。春天怎么突然间就没了?春天是春神东君送来的,会不会是想起了春神,不顾一切,又跑回去找他去了呢?


同时代而略早的王观,也有一首意境相近的词: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王观送一个朋友到南方去,送别地大概是京城开封吧。春天是从南往北过来的,回去自然就是由北往南,那个朋友正好也往南走。词人于是就从这个角度切入。诗词里向来说,女子的眉毛像远山,称为眉山或眉峰。而称女子的眼波,为秋波或秋水。这里反过来,用眉比山,用眼波实际是暗指眼泪来比水,那个朋友要去“眉眼盈盈处”。也就是要去山重水复的南方去。前片是铺垫,后片才切入正题。刚送春天往南,又送这个朋友往南。因此希望朋友能赶上归去的春天,和春天在一起,也就是说祝愿朋友永远处在新春的温暖中,永远都感到舒适。送别的话一句都没有说,但比说一千句一万句更有意义,这就是诗词的魅力所在。


《卜算子》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东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还有个李之仪,也该在这里提一笔。他与苏轼有交往,也曾受到过连累,他有一首《卜算子》写得极有情味。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从词意看,显然是长江沿岸某处一对恋人因故分散了,男子去了下游某处,因此有地域上的这层关系。词人就非常巧妙的借长江起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用长江把这份相思之情连缀起来。可是“共饮长江水”却偏偏“日日思君不见君”。下片推进一层,点出这一腔相思之情,像长江水一样,永远滚滚滔滔,不会有枯竭的时候。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上一章 

《宋之韵》解说词【7】旷世奇才(下)

  

  苏轼把自己的生活全方位撒进词的沃野,用独自从生活中浓缩出来的哲理去进行培育,使词万紫千红,争妍斗艳,开出了有深度的,经得起琢磨的意境。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春日出游,忽然遇上阵雨,同伴狼狈不堪,词人却“吟啸且徐行”置之度外,“一蓑烟雨任平生”,披着蓑衣,在烟雨中奔走一生的准备都做好了,还会怕这么一阵雨吗?终于阵雨过后,斜照相迎。刚才那一阵“穿林打叶声”不过是一场虚惊。实际上,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里有陶渊明的随缘自适,有禅宗用平常心去看待一切的了悟。苏轼抱着儒家的社会责任感来承当一切,一点不肯马虎,这当然是行不通的。知无不言的性格,黑白分明的态度,使他受尽了折磨,贬官贬得一次比一比远——

  

  《食荔枝》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已经贬到了惠州,当时这是地产的蛮荒之地,他竟然声言只要天天有荔枝吃,就“不辞长作岭南人”。这显然是无可奈何的自宽自解,然而因为他是旷世奇才,又有充满磁性的人格魅力,这使他那些藐小的政敌,忌妒得目光都发高烧。于是,他们借故把苏轼再贬到海南的儋州。年已六十二岁的苏轼,觉得真直到了人生的尽头——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

  

  他这块有用的石头,无法去补朝廷的裂缝,被抛掷出来,也许将永远与海南这里的巨石为伍吧!这是他无法排解的悲哀。然而,他毕竟是哲人,并没有在荒凉中板结成石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把这四年的贬谪当作一次旅游。

  

  如今,他矗立在东坡书院这里,一派智者的深沉和学者的儒雅,来接受游人的瞻仰。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思想家而兼词人的苏轼,通过中秋夜对弟弟的怀念,来破译人生这个永恒的命题。这个命题永远吸引着人们去解析,却又是无法彻底解析的。因则这首词,也就对千秋万世的读者,永远都是一个无法排除的磁场。使人在磁力线的作用下产生无法抑制的审美冲动。诗人就是能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从生活中找到缺憾的人。苏轼就总是能从别人认为理所当然的地方,用自己特有的敏感,看到并不如此。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残红凋尽,燕子呢喃,“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春末夏初,正“天涯何处无芳草”。词中的抒情主人公,从一道围墙外面走过,看见“墙里秋千”,听见“墙里佳人笑”。终于,“笑渐不闻声渐悄”,转瞬之间,一切又复归沉寂,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有之多情的行人还在聆听。他想找到一点什么呢?生活永远也不可能是美满的,人们欣赏落霞的艳丽时,总是正在兴头上,天就暗下来了。总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于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一种令人神往的心跳,就这样像电光石火一样,一闪就消失了。就的那样一闪就消失了?不是的。“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天地间的一切,不是还那么充满了生机吗?服膺庄子的苏轼,总是会在暗淡的画面上,留下一点透气的亮点。“天涯何处无芳草”如今已经成了格言,成了民谚,我们都能信手拈来,随口道出。

  

  再来看看词人是怎样悼念亡妻的吧--“夜来幽梦忽还乡”,他梦见妻子在“小轩窗,正梳妆”,于是两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一梦醒来由不得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想到“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十年来风刀霜剑的煎逼,人在风尘中老了,“尘满面,鬓如霜”,经历了那么多层层叠叠的忧患,会不会“纵使相逢应不识”呢?不会!“不思量,自难忘”!这是一段永远也不会风化的爱,是不会变形的。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读这首词的最佳切入点,就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诗人梦见亡妻,想到“十年生死两茫茫”,因而伤心哭泣,这是很自然的。可是死去的妻子与丈夫相对,为什么也泪流满面呢?因为词人经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无暇自己伤悼自己,就把一腔涩泪逢移植到亡妻的眼中,让亡妻来为自己哭。

深人无浅语,苏轼总是能在词中,留下一面窗子,让读者看到更远的景致。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


略呈椭圆形的庐山,横看绵延不尽,侧看高高耸起。从不同的角度,会得出不同的印象,可是站在西林寺那里,却只见四围都是山,根本想象不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变化,这是为什么呢?“只缘生在此山中”。人被山吞噬了,失去了看山的角度,于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就成了生活的真理。


不过永远能让人咂出新意,而又永远也说不尽的,还是那首咏雁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在“寂寞沙洲冷”的环境中,“缺月挂疏桐”的背景上,“漏断人初静”的时刻,一只孤鸿,“惊起却回头”,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这只孤鸿为什么要“拣尽寒枝不肯栖”呢?是因为被孤独驱赶着,而惊疑而害怕吗?应当是的。会不会是这些寒枝不合它的意,因而不愿意停落在上面呢?应当也是的。原来这首词是词人在那场文字狱中死里逃生后,被贬到黄州时写的,很显然,那“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就是词人无处依托的投影。在人生的坐标系里,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自己的位置。


宋代词坛上最杰出的一代奇才,这个永远都竭力用苦笑来按压内心悲苦的哲人,终于就这样在“有恨无人省”的冷漠中,耗尽了一生。

如今,他依然坐在四川老家三苏祠这里构思诗词;站在第二故乡海南这里观照人生;又静静地卧在河南郏县这里净化他一生的悲苦。苏东坡这个名字,将永远都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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