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株雪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玉钏儿，听说老太太今年要给琏二奶奶过生辰，两府上下凑份子都凑了一百多两？”昏暗窄小的室内，白老媳妇一边面带喜色翻着炕上的包袱，一边问道。包袱里是一堆零碎的锞子和各色首饰，还有几块绸缎，总也值一二十两银子。
这也是府里的老规矩了，升了一等的大丫头方十天歇一日，玉钏儿前几回都因府里有大事混过去了，这回便求了王夫人特意回家一趟。一则，两个月未见，也该探望下父母；二则，她在府里又积攒了好些绸子缎子并些金银锞子、首饰，也要趁机拿出府来交给父母收着。她们那院子里，本就不大干净，谁知什么时候就又丢了东西。
“你们这些一二等的丫头也都凑份子了？”白老媳妇抬眼看见玉钏儿下死气猛灌了一大碗冷茶，不由骂道：“活似个渴死鬼托生的，一大壶茶搁那，还不由得你喝！你在里边也待了十来年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会子又馋咱家的茶喝！你当咱家的茶是什么金贵东西，不过是杂货铺里最下等的茶叶沫子，借个茶味罢了。”
玉钏儿用帕子擦擦嘴，长舒一口气，这才有空回道：“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太太跟前伺候，凡事都得小心尽心，一时有不到处，就是说不完的笑话。这里头吃喝穿戴都有规矩，尤其是主子身边伺候的，你何时瞅见鸳鸯、袭人她们大吃大喝的？喝多了茶水，正当着差，哪有地方由你出恭去！”
白老媳妇只年纪小时在府里当过几年差罢了，也是下边的粗使丫鬟，等年龄到了配了小厮就出了府，这么多年也没轮上好差使，上头的规矩一概不知，因而听女儿这么一说，便无言可对。又想到先前的事，就又追问：“你到底凑了多少份子？”
玉钏儿知道自家老娘年龄越大，越是将银子看得如性命一般，先不欲说的，奈何问起，又不能欺瞒，况府里那么多人知道也瞒不住，因此只低头道：“我和彩云、鸳鸯她们是一样的，都是二两银子。”
白老媳妇呲牙：“竟这么多！”又有些恼，语气便不大好起来，点了玉钏儿的额头：“你是哪个牌面上的人，那鸳鸯、彩云都是主子身边一等一的贴心人，你虽也是一等，那也是个凤凰梢，主子跟前哪用你去出大头讨好！就是出了大头，人家也不稀罕，说不得还嫌你拿的少，正眼也不会瞧你一眼！拿热脸去贴那冷屁股，我都替你臊也臊死了！”
越想越心疼那白花花的二两银，又下死命狠打了玉钏儿背上两下。
玉钏儿吃痛，也恼了，一边躲一边哭喊：“您老就只见银子看不见其他，先前我姐就是，不明不白的死了，您和爹一个屁都不敢放！现在老太太亲自发话要给琏二奶奶过生辰，合府里谁敢不凑份子，我们一等的都是二两银，二等的也有一两。您不让我和鸳鸯、彩云她们比，难道要和二等的比？那时，我才真是臊死了！”
白老媳妇听她回嘴，还牵扯出以前的一桩公案来，又是心虚又是心痛，玉钏儿说的又事事在理，又无可辩驳，只得伸回手捶着自己的胸口哭道：“你这死丫头故意戳我的心肠子，你姐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块肉？她白白丢了小命，我当娘的不比你心疼？那两个月我吃不好睡不好，差点跟着你姐去了，你岂有不知道的？现今你又这般说，可见是当真要我给你姐偿命了……”一面说一面捂着脸剜心挖肺地哭。
金钏儿瞅着老娘明显比往年都要苍老的面容和发白的鬓间，也暗暗后悔刚才话说重了，低了头，一声儿不言语。
白老媳妇在府里最下层摸滚打爬几十年，心计手段样样不差，只没个好相貌选上去做有品阶的丫鬟罢了。觑了眼闺女的脸色，知她心软了，便放下手长叹一声：“你这丫头，难道真当我和你爹不心疼你姐姐？如花似玉养了这么大，眼瞅着就要出阁了，谁曾想出了这等事！真是天降横祸！”她抚胸干嚎着，挤了两滴泪：“但，咱们家自你祖爷爷辈儿起就是家生子儿，别说你姐姐是自寻死与主子不相干，就是主子真要她一条性命，咱们又能如何！咱这身家性命都是主子的，哪能由自己做主！”
她拉了女儿在黑扑扑的炕上坐下，细瞧着玉钏儿越发温婉秀气的脸庞，赞叹道：“玉钏儿，你爹是个老实的，你弟弟又被我们养娇了，一点不成材。你姐姐又……咱家也就只能指望你了，就你生的这般，虽不十分拔尖，但放在屋里也是上等的好容貌，你好生在太太跟前伺候，讨她欢心，倘若老天开眼让太太选中你去了宝玉身边，那你一辈子吃喝享用不尽，最不济就是在太太屋里也是好的，老爷也不是个好色暴怒的性子，好伺候，等以后有个一男半女，我们家可就……”
一语未了，玉钏儿已经羞得满面通红，忙打断老娘的话，又惊又怒：“妈你说的什么话！你何时有了这个想头？宝玉那里就是个凤凰窝，合府里上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他那屋里秋纹碧痕几个也天天跟斗鸡眼似的，又有袭人在那挡着，谁还能出头！您有什么想法都趁早打消了，半点不中用！还有老爷那里，老爷都多大年纪了，屋里的两个姨娘，妈你们外头看着也是半个主子，好不风光体面，殊不知都像苦瓢子似的熬了这十来年，至如今还天天守在太太屋里打帘子扇扇，端茶递水，干的仍是我们这些丫头的活计，倒是连累儿女们也没脸。三姑娘每每和赵姨娘生气还不是因自己是个姨娘肚皮里爬出来的，不管她如何才高能干，到底是低人一等，太太就是好性子，她也不敢随意嬉笑胡闹的！那周姨娘未曾生养，在府里就是个透明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妈你如今让我往这上头走，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说着，越发悲从心来，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滚而落。
白老早在之前就回来了，因听婆娘和闺女说大女儿之事，自个儿发虚，不敢进去，这会儿便忍不住，忙一步踏进房内，陪着笑哄道：“姑娘好容易来家一趟，可别把眼睛哭肿了，让太太们疑心。”
白老媳妇才想到这一茬，也忙给玉钏儿擦眼泪：“就是，咱家因你姐姐的事让外人好一阵议论，你这脸上又带了幌子出去，不是让人说嘴吗？乖闺女，咱快别哭了。”
玉钏儿擦干眼泪，给父亲行了礼，问道：“父亲如今不当差，是从哪里来？”
白老打哈哈一笑：“没去哪，就在巷子走了走，遇到熟人说了会儿话。”
白老媳妇欲言又止，终还是低头不言。
玉钏儿脸色一暗，知道父亲定是又去赌了。
爹心比天高，只手段有限，争不过那起子滑奸弄巧之人，在府里的差事没干多久就被寻了错撵出来，偏又生了如花似玉两个闺女，在太太跟前当差，便又将他那夸荣争耀之心给激了起来。偏府下面就有一干惯会奉承打秋千的小人，拉了白老喝酒吃饭，一来二去，白老竟然学会了赌，金钏儿玉钏儿两个女儿拿回来的银子大半都让他填赌窝了。但妇以夫为天，白老媳妇不敢吱声，两个女儿说话也没分量，竟渐渐成了惯例，每过十天半月，白老必定要去小赌一番。
也不怪这个家越过越穷，白老媳妇眼里只看见银子了！
“先你娘跟你说笑呢，府里几位爷那里是好去的？你好好在里头当差，如今太太对咱们家存了几分愧疚，等你再过两年，求太太给你说门好亲事，咱家也就有了依靠！”白老比他媳妇会说话，短短两句就说的玉钏儿脸上阴转晴。
白老媳妇有些着急，闺女爹说得怎么跟平日私下里的不一样。
白老却朝她使个眼色，她突然福灵心至，也忙道：“可不是呢，咱府里的管事们都有好大一份家私，儿子也多，给你说上一个，那后半辈子的嚼用就不用你操心了。”
心里却暗暗盘算还是得跟闺女爹商议，自家女儿这品貌这身段，不给府里的爷做屋里人实在可惜了。像那赵家原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只因女儿生的好，选了姨娘，又生下三姑娘和环哥儿，如今可是今非昔比，在府里都横着走！
玉钏儿不知爹娘另有打算，只当他们改了想法，便微有羞意，淡淡转了话题：“时辰不早了，我平日不在家也就罢了，今个儿回来一趟，让爹娘也尝尝我的手艺。”说着就去了外面院子角落，抱了一堆柴火去了厨房烧火做饭，许久不做粗活，乍一做倒是手生。
玉钏儿望着自己将养得白净细嫩的手，苦笑了下。以往她们几个姐妹在一起说话，也都说过嫁人不嫁人的事，其他人连同她姐姐固然都愿意留在府里，在府里就算是做个丫头，吃喝穿戴上也不是外面那些平头百姓能比的。但就鸳鸯一个，愿意嫁到外面做正头娘子去，她一向是她们几个人中最有志气的，但家生子本就奴仆出身，地位低贱，就算嫁到了外面做正房，夫家又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呢，还是一样受苦受穷伺候人……
如今姐姐金钏儿因与宝玉说话不检点自尽了，也因她有那个想头而已。鸳鸯呢？袭人呢？平儿的前程是定了，但就她那样忠心能干没有异心的老实人，二奶奶还不许她生孩子，但凡和琏二爷亲近一点点，二奶奶就必定要闹个翻天地府、阖府皆知，这样的生活又如何算得上好呢？
那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如今太太和宝玉就像是她的杀姐仇人，她因为身份，没奈何只能低身下气伺候罢了，难道以后一生也要葬送在那里头？在仇人眼皮底下过一辈子？
玉钏儿深深地迷茫了。
一家子吃了饭，又亲亲热热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看着天色将黑，外面传来专管接送一二等大丫鬟的嬷嬷一声喊：“白家的，玉钏儿姑娘是时候该回去了！”
“嗳，这就来！”白老媳妇和白老忙替玉钏儿收拾一番，又在她耳边小声嘱咐，无非是进了府要好生伺候，万不可因姐姐之死露出异样来等等，玉钏儿的耳朵听这些都听得起了茧。
她虽恼恨爹娘狠心，但还是打心底不舍，只哽咽道：“爹，娘，你们好生在家，等我歇了再来看你们……”
白老夫妇忙应声，亲送她出去，看着她拎了小包袱上了马车，边上有一个嬷嬷和两个才留头的小丫头陪着。这一片住的都是宁荣两府的下人，听到动静便都出来围观，一个个羡慕不已，这可是只有一等大丫鬟回家才有的待遇。
白老夫妇二人纵然老实，此时也忍不住面带得意……
马车到了府后门，早有特意等在那里的小丫头叫唤：“是玉钏儿姐姐回来了！姐姐，我给您拿东西。”
玉钏儿整了脸色下车，又是那一个温顺沉稳的一等大丫鬟了，她颔首微笑：“是荨芳啊，多早来的？多谢你来接我，其实没拿多少东西。”
荨芳一把接过包袱，笑嘻嘻地搀着她：“玉钏儿姐姐，我是特意请假来接你的，您只走一天，我就好想您啊。”
玉钏儿想到姐姐刚被撵出去时府中众人看向自己嘲讽鄙视的目光，不动声色一笑：“是吗，我也想你们！”
“太太可从上面下来了？吃了饭不曾？小厨房可做了精细小粥送去……”她一边问，一边任由荨芳牵了手，在众婆子媳妇或讨好或倾羡的目光中，款款向府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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