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好诗
李商隐《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这是好诗。在没有其他评价参照下,如能一眼看出这是好诗者,欣赏水平已然不低,应该属于中级。
翻译成散文看看:“高楼风雨交加之时,我被杜牧兄你的诗文感动了。你像羽翼短小的鸟赶不上同群的人。人间只有杜牧兄你才这么尽心于撰写伤春伤别的诗文啊!”
译文是此诗的“意义”。“意义”不等于诗,只是诗的材质,一个基本的架构。能够在“意义”上出人意表当然好,没有也无所谓,不妨碍它成为一首好诗。不难发现译文和原文的区别:字数、词法、句式、格律等等,要把这些方面说清楚得写很长,还要动用语法学、节律学、文体学的知识,很是繁琐。这里只说一点,原文第一句和第二句省略了主语,散文用了“我”“你”,准确倒准确,但缺了诗的一语双关妙用,颇受限制,没了那种张力。古诗是经常省略主语“我”的(零式指称),仅此一点就会构成诗与散文的重大区别,何况还有其他讲究呢?
此诗第一句点染环境,也是事由交代。第二句承第一句,给出一个评价。“短翼差池”关合“风雨”,是其细密处。三四句倒装,把“杜司勋”这个专名放在最后能使诗句挺拔,韵味悠长。李商隐擅长这一技法,“已报周师入晋阳”“断肠声里唱阳关”“茂陵秋雨病相如”“更须重见李夫人”,他喜欢这么干。
写给朋友的诗容易落入俗套,过于赞美,这诗没有,是真性情流露。仅有这一点还不够,还要技巧,即把话说得漂亮。对照散文可知,第二句像插入语,三四句倒装。重要的是含蕴,含蕴深厚,要不那味道就薄了。此诗抓住朋友主要一点来写,既写了朋友的特点,也寄托着自己的感情。正因为作者看重这一点,对朋友的赞美才不溢美空泛。全诗笼罩着一种派遣不去的落寞失意,所谓同病相怜,二十八字如冰山一角,背后隐藏着很多没有说出来的意思。敏感的人,敏感的心,处处说别人,处处说自己,其表达是婉曲的,情感也很深沉,所以说它是好诗。
或许有人要问,诗必须含蕴才好吗?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为什么不含蓄也好呢?这就把含蓄理解为写作方式了:旁敲侧击为含蓄,直抒胸臆为直露。我说的含蓄指文本与意义的关系:字面意义小于隐含意义。字面意义越小越好,但不能小于公分母,即应在惯例允许的范围。写一首《风》诗,你就写一个“风”字,这是不行的,同语反复,没有意义。题目与正文不能同构,必须形成一种异质性关联,最好具有不稳定性,甚至能消解题目。从来没有不含蓄的好诗,好诗一定含蓄。遗憾的是,目前对此还无法量度,只能定性,这就有感觉和经验的用武之地了。比较一下这两首诗:
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路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白居易《板桥路》)
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刘禹锡《杨柳枝》)
刘诗删掉了白诗“梁苑城西二十里”“若为此路今重过”这二句,剪裁殊妙,更为含蓄。文字多少并非无关紧要,它会影响视觉聚焦,转移读者的注意力。《板桥路》用四句写故地重游,费词。“梁苑”一句坐实不好,“若为此路今重过”啰嗦,散文这样写可以,诗这样写没必要,因为“旧”“曾”已经说出这层意思,它只起衔接作用,并不提/供新信息。《杨柳枝》结构严谨,言简意赅,从这个改写可见刘禹锡精湛的驾驭语言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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