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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总是说你不懂
凌晨一点了,医院的病房刚刚安静下来。我坐在办公室里,看见这座城市依旧霓虹闪烁,正像一个白天着正装的白领,在夜晚换上自己缀着亮片的低胸裙,又抹上唇膏,很多出几分诱惑。此时此刻,我只觉得累。

病房走廊上的白炽灯却精神抖擞,照着这里的人来来去去。有的是为了生活,有的是为了生存,然而,他们都挣扎过。

我揉了揉眼睛,还是翻开了考研参考书。虽然只是个实习生,白天也是跟着老师忙前忙后,深夜了,脑子里的弦一时间松不下来,睡不着,还是抽空看看书吧。

“大夫,可以进来吗?”门边有人轻轻敲门。

“哦,进来吧,有什么事?”我抬起头,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虽然深蓝灯芯绒的休闲西装外套还算整齐,里面的浅蓝色衬衣已经松弛而疲沓了,正和它的主人气质相符:一望而知是病人家属,和衣躺在病床边照顾着。这么晚了,他神情倒不急迫,估计是特多事的那种家属。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来。

“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12床的病现在怎么样了。您就直说,还有多久就行。”他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一边说一边把胳膊支在桌上,用手揉着眼睛。

“对不起啊,我只是实习的,你明天问管床大夫吧。”
 
“哦,这样啊。”他依然揉着眼睛,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从病历架上抽出12床的病历,搭讪着翻开,是一个脑癌中晚期的患者,才26岁,挺可惜的。

“您太太?”

“不,是我女朋友。本来要结婚的,家里不同意,又得了这个病···”

  他笑了笑,薄嘴唇牵动着法令纹更深了些,接着又问,“大夫,你在大学有男朋友了吗?”

“有啊,就是我们班上的。”

他伸手拿过我面前的病历,默默地翻着,隔了一会才说道:“我们也是大学一个班上的。现在你好像没事?能跟你聊会吗?”

值班室里一片漆黑,老师应该睡着了,这个时间病人也应该没什么事,“您说吧,反正我也不想睡觉呢。”

“那就好。”他从我面前抽走病历,默默看了一会,“你和你男朋友怎么好的?哦,我们差不多也是一起做实验那样,不过我们是一起赶作业熟起来的。

“我是从农村考上来的,就是你们所说的凤凰男吧。刚上大学那会,我一心想好好学习,都不怎么注意女生。班级里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记得她皮肤很白,头发也黄,不爱说话的样子,看人的眼神倒直直的,不躲闪。后来一直没什么交集。直到大二期末,要交作业了,有天晚上自习室的人都走光了,只有我和她还在画图。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瓶老干妈,就那样用勺子挖着吃,就像在吃冰激凌。我特别奇怪,真没见过用这个当宵夜的,就问她,你这么吃老干妈,不咸吗,不觉得辣吗,她嘴里呼呼哧哧的,一边吃还一边说,不辣,她最喜欢吃这个,但是家里做菜很清淡,妈妈从来不准她买。

“看她那个样子实在不像不辣,我就把带来的牛奶给她了。她没用吸管,是直接撕开纸盒喝的。估计真的被辣到了。一口气喝了大半盒奶,她才停下来对我说,谢谢啊,你喜欢吃辣吗?她的上嘴唇沾满了牛奶,像广告里的小孩,可爱死了,我忍不住笑了。”隔了大约十年的时光,看到从前的恋人,他仍然笑了,隐忍中透出天真。

“我说我当然喜欢吃辣啊,我是湖南人。我告诉她,我家在农村,我妈每年都在自家的菜园里种土辣椒。到了秋天,辣椒红得像血,我妈就摘下来,剁碎了和干豆角放一起,浸在新榨的花生油里,再加点盐,拧紧瓶子放起来。到寒假我回家的时候,辣椒就发酵好了,往鱼头上一浇,进蒸笼里蒸熟。那鱼头上的肉雪白,辣椒又鲜红,热辣热辣的,又好吃又好看。

“她听得很入迷,说她是南京人,没吃过这个菜,还问了我很多湖南菜的做法。我给她讲了许多我们农村的土菜,小炒蛋,泡萝卜,蒸钵茄子什么的。她也给我讲南京的桂花鸭,糖芋艿,鸭血粉丝汤,直说到半夜。又赶忙做作业。到早上她熬不住,睡着了。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她的发色本来就比一般人浅,这么一来,简直像西方油画里圣母的发色,金光闪闪。我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是青苹果的香味。上班后我在外企,很多职业女性都喷香水,但是,没有一种香水比得上那天早上她头发的香味。

“后来我在自习室里,她就会坐到我旁边来。就这样我们慢慢在一起了。你们也是?对,大学恋爱的开始都差不多。我们宿舍的哥们都很惊讶,他们说一个城市女孩怎么会看上你啊?你什么都不懂,她家有钱着呢,是城市规划局的局长,人家肯定是要回家的,最后肯定甩你。我根本听不进。

“那时候太快乐了,虽然现在想想也没什么特别。我们一起自习、吃饭、散步、逛街、看电影。她对我家很感兴趣,总是问我什么我爸爱打牌吗,妈妈每天都回家做饭吗之类的问题。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无非是我爸早上出去干活,妈妈在家打打杂,做好饭一家人坐下来吃而已,时不时有点小打小闹,赌赌气就好了,日子单调而安稳。她总是一边听一边笑。听到我和姐姐追打时不小心掉进长着厚厚的水葫芦的臭水塘之类的事,她甚至会笑出眼泪。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不过她愿意听,我就讲,连跳大神、已故的亲人上身的这些有的没的都讲。她也说她小时候的事。她说记忆中最快乐的,就是六岁过生日,穿着簇新的纱裙,和爸爸妈妈牵着手一起去公园玩。她喜欢骑电动马,一遍又一遍地骑,直到排队的小孩等不及了看着她哭。

“就这样我们一直到快毕业。有天她来找我,鼻尖红得像个大樱桃,说她爸爸已经给她安排好了工作,要她马上回家。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我把她带到我们常去的湖边,安慰她,抱着她。她渐渐安静下来,在我怀里吸溜着鼻子。我给她妈妈打了电话,她妈说,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在外面混有多难你知道吗?你有钱买房子买车吗?能给我女儿安排工作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我的女儿还要过多久的穷日子?

“我一颗心冷下来。回到现实中来,才感到世界这么大,我又多么普通。也许我们真的太冲动太年轻,我能让她像当年马背上的小女孩那么快乐吗?我不敢说。从现在到在我们所能想象的快乐结局之间,隔了如此多的不确定,不可能,我害怕,深深地害怕。我给她发短信说,要不你就回去吧,你回家肯定会过得很好的,工作、房子、对象,肯定都是挑最好的给你。她没有回短信,也没有打电话,更没有找过我。我想,这样也好,反正大家都是一毕业就分手。

“那时我有保研的机会,但是我不想在这座城市里再待下去,好在平时学习不错,在上海找了份工作,还算顺利。毕业搬家那天,我在楼底下买废品,搞得一身汗。那是傍晚,闷热得不得了,空气里都是尘土的味道。我远远地看见她走过来。她刚洗过头,头发水淋淋地披在肩上,她跟我说,我和家里吵翻了,我也在上海找工作了。我惊呆了,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我不管不顾地抱住她,她也抱着我,头发上的水汽熏蒸上来,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们居然真开始了蚁族的生活。租来的小房的墙壁很脏,外面用挂历纸厚厚糊了一层。挂历纸又冰又硬,我就让她睡外面。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买心爱的老干妈做菜了,在公共厨房里过家家似的摆弄着锅碗瓢盆。上班很累,可毕竟我们又在一起了。但我觉得,对于这种生活,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满足。因为晚上她以为我睡着了,总是会背对着我,悄悄地哭。一开始我问她怎么了,她总说,不要你管。我也不敢再问,在枕头上捱到天亮。有天晚上我睡醒过来,听见她的呼吸逐渐匀称,便伸手摸摸她的眼睛。她没睡着,问我你干嘛?我说,我以为你哭了。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没有,快睡吧。”

他停住了,嘴唇奚落地张开,眼神停在化验单上,像是要哭,眼里又空空的没有泪。他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后悔那时抱住了他的恋人?我问他:“然后呢?她就生病了吗?”

“是的,”重重地,他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一起工作才一年,她变得非常而暴躁,一出门就找不到钥匙在那儿,说她她就摔东西。直到连着去银行改了四次密码,我才觉得有点不对劲。我说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做了核磁后去拿结果那天,我怕情况不好,没有告诉她,没下班就请假去医院了。大夫说,高度怀疑恶性肿瘤,要开刀。小说或电视里描述到这样的场景,总是说主角双腿一软。从前觉得夸张,那时才明白是真的。耳朵里轰的一声,我就站不住了。怎么面对她?怎么面对她的父母?怎么面对我的父母?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啊?那你是怎么告诉她的?”

“这还要告诉?她一看我的脸色就知道,嘴都吓白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实上,从那以后她没有和我有过一次完整的对话。我说做手术吧,可能不是恶性呢,医生搞错了。我想把工作辞了,在医院照顾她。我给我妈打电话,我妈哭了,她说你懂什么啊?照顾到这份上就行了,她要死了,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姐姐也打电话劝我。我不敢相信,只觉得所有人都变得虚伪,恶毒,不理解我。我觉得他们都在骗我。

“后来她妈妈来了。我去火车站接她,她一见我就甩了我一个耳光,说我害死了她的女儿。我摸着辣辣的脸,心想这怎么是我害死的呢?我比任何一个人都不想让她死,我怎么会害她?她妈也不让我辞工作,说医药费没有着落。我想既然是亲妈照顾,肯定比别人要好得多。我白天工作,晚上到医院陪她。她开了刀,术后还是证明了医生一开始的判断。情况不能再坏了。术后刀口疼得厉害,又吐,她哭,她叫,像只被捕兽夹夹住的原始动物。医生给止疼药也只能给到一个限度。慢慢的她眼睛也看不见了,躺在那儿,胸脯和肚子眼看着一天天在床单下平下去,凹下去。我觉得她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她感受到的只有痛苦。有天她妈妈不在,我忍不住吻了她的头发。只些微的有点儿油味,不再香得像水果了。那一刻,我真想掐死她。我想在她六岁还沉浸在儿歌和新裙子里时就掐死她。”

我大大地打了个寒战。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只看见疾病的发生、成长和死亡,我只知道病变的外观、特征和诊断,从没想过它相当于核弹爆炸后给健在的人们带来的伤害。墙上的钟开始小声数着我沉默的秒数。他看见我呆了,反而开了句玩笑:“是不是猜中了这过程,却没猜中这结局?”收敛了涩得像个青柿子的笑,他说:“你说,我和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所以我们才在一起了。如果是你,你会后悔吗?”

还没作答,病房那头哗啦一声巨响把我们都吓得一怔。接着就有人哭喊:“我要打针,我不活了···”那是个刚做完手术的老先生,估计是因为伤口疼得厉害,砸了东西,晚上老师就提醒过我的可能要闹的。走廊里有人探出头来看。我急忙去敲值班室的门。而等我们忙完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走了。

后来呢?后来我又值了两次班,不过他没有再来找我聊天。查房的时候,我特别留意过12床,总是她的妈妈在。她妈妈几乎和病人一样瘦了,苍白而羸弱,并不像会打人的泼妇。老师说这个患者的情况不太好,建议转院。一周之后,12床还没有走,我在神经外科的实习已经结束,换到最后一个实习的科室。这意味着大学快结束了。和预想中的一样,家人在家联系好了工作,催我回家。

有天中午刚吃完饭,手机响起来了。我一看,是个海南的号码。我接起来说:“喂?”

“喂,是我,你还记得我吗?”

正是那个俗气而狗血的爱情故事里的男主角。

“记得。你在海南?”

“是的。我女朋友,她上个星期死了。我就把工作辞了,出来散心来了。”

“啊?那个,对不起···”我都忘了问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了。

他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声音被海风吹得微微颤抖:“对不起什么?你电影看多了吧。我现在轻松了很多,轻松的人都像一个空壳了。”沉默了一会,他说:“你呢?要毕业了吧?和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我说:“我家给我找工作了,他们要我回家。我是外省的,和男朋友不是一个地方的人。现在···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我只知道不想分手。”

“那你跟你爸妈说了吗?”

“说了啊。”

“他们怎么想?”

“他们说你不会懂的。”

 不约而同的,我们在电话的两头大笑起来。护士姐姐走过去,翻了我一个白眼。可是我忍不住,越笑越像个精神病。(文/希思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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