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怡悦||涓涓细流，柳树常青

涓涓细流，柳树常青

Table qing in Xining

文|马怡悦（天津）

风里已然有了冬天的味道，我站在秋水湖畔，想起小院那棵柳树。门前小溪缓缓淌过，带走无数个四季与少年人不安于现状的忧思烦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银锁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坐在小小的秋千上，扑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熟悉的北关街道，买零食的小贩走走停停，平淡生活的角落里处处蕴藏着母亲的爱。方方正正的铁盒子，一层绣花方巾，两层油皮纸，银锁上早已留下岁月不可磨灭的痕迹，但是爷爷把它视若珍宝，包得很严实。爷爷说这是他生下来的时候太太打造给他的，他说银锁和爸爸送给我的银镯子一样，都是父母想要子女平安喜乐的念想。

爷爷今年七十五岁了，身体一直很棒。爷爷每天早上的习惯就是喝一碗牛奶，不可或缺的是烧焦了的几颗大枣和一把核桃。听爷爷回忆小牛哞哞，我仿佛看见小院的空地上有一只可爱的小牛犊在撒欢，爷爷骄傲地说哞哞是太太买来专门给他挤奶喝的小牛犊，所以他现在身体才这么好。那时候物质条件匮乏，爷爷说他很爱吃太太炕头立柜拿来招待客人的大枣与核桃，太太总是眼含爱意地坐在炕头看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到这里，爷爷的眼角泛起泪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铃铛再次作响，秋千借风助力，少年人忆起母亲，门前柳树偷偷抽芽。

爷爷说太太是一名大家闺秀，举止得体，精通绣工，总是身着黑色长袍，走路带风。虽然我没见过太太，但是有幸看到太太留下的绣品。我轻轻摩挲着花线留下的纹路，看见她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一针一线，眉眼带笑。在爷爷的描述里，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太太的和蔼，我变成小小的胖娃娃，跌跌撞撞地奔向太太柔软的怀里。

灯红酒绿，物欲横流。我梦到绿色的海被废水染得污浊不堪，高原上的晨一个人静静地走在探望的路上，少年人的脚步在洁白无瑕的雪里吱吱作响。太太坟前的松树已经和我一般高了，默默地为墓碑遮住刺眼的阳光，挡住袭来的风雨。读张承志的书洗涤心灵，“他”站的地方天光大亮，我摸着两肩膀，分辨黑白对错。轻轻推开小院的门，爱意在岁月的长河里野蛮生长，她站在时光的尽头，紧紧握住我的手。

爷爷有些累了，我坐在秋千上把玩着银锁，初春果真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柳树已经新添了很多翠绿的枝条。爷爷这一生用平凡诠释着最大的不平凡。从我记事起，爷爷每天背着我必去的地方就是书摊，爷爷很爱看书，卧室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知识，我总是稳稳地趴在爷爷宽厚的背上听他讲得眉飞色舞，似懂非懂地建构着属于我的全世界。从书摊到家这段路不远不近，却在我童年的历程里意义非凡。爷爷说书是人的精神食粮，受到爷爷的影响，我从小也很爱看书，在潜意识里走上了这条令人热爱的文学道路。

少年人理应死在自由与热爱里。族谱记：“祖上马公子云者宁夏固原人，清朝将军也。”受到祖上的影响，爷爷从小就开始习武，到现在仍然坚持不懈。爷爷是西北八门拳传承人（名词解释:八门拳意指八门拳派，是流传在我国西北地区古老的地方优秀拳种。最初始于兰州，后经过不断发展，逐渐传入青海、新疆、宁夏等地。他以三国诸葛亮的“八阵图”为创拳依据，因拳打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故而得名。代表八门拳派根基的撕拳、炮拳、九环锤、天启棍等相传由乾隆年间少林游僧所传。）但是他从来都不会去追逐那些虚假的名利场，他用实干保全了很多失传的招式，他把一生都寄托给了自己热爱的刀枪棍棒，把自己学到的东西毫无保留地留给了徒弟与后人。小时候的我们总是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那就是成为孙悟空。在我的心里，爷爷就是我的孙悟空。爷爷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将八门拳世世代代的传承发扬下去，打破世俗偏见，女孩子也可以学武术，我立志成为大侠，想陪爷爷一起去看一看那山顶的风景。

“吃饭了，小丫头！”奶奶清脆的声音把我与自己的小世界分离开，紧接着出来的是一个围着花格围裙，束着头发带着白帽的干练女子。这是我的奶奶，用潮水般汹涌的爱意将我放在棉花堆里疼爱大的奶奶，奶奶一生用爱融化着这世界的坚冰，奶奶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但是奶奶和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乖乖，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不可否认，最朴实的话里往往蕴藏着最真实的道理。人不读书枉少年，在求学道路上的第十三个年头，我不断丰盈着自己的羽翼，期待着终有一天能够展翅高飞。

在奶奶床头第三个抽屉的一个小角落里，放着一张落了很多灰尘的照片。照片黑白的底色丝毫没有影响女子美丽的容颜:白皙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透射出属于少女的天真无邪，乌黑的秀发梳成两个粗粗的麻花辫，简单朴素的衬衫下藏着一颗赤诚的心。这是奶奶年轻时为数不多的照片，可是嘴角上扬的弧度却着实令人着迷。怎么会有小姑娘不爱美呢？只不过照片上的小姑娘悄悄地把属于她的无数个四季奉献给了这个家，放弃了闪闪发光的青春，无奈地看岁月在白嫩的脸上留下皱纹，在乌黑的秀发上残留白雪，用所有的爱意将四个儿女抚养长大。

锅里的高汤沸腾开来，院子里长长的麻绳上挂着一排整齐的衣服，什么颜色的都有，在夏日晚风里静静滴水，也许是太过用力揉搓，她手指关节微微泛红。小院的夏夜很安静，安静的只能听到衣服滴水的声音，女子平稳的呼吸声，偶尔还有房里婴儿的啼哭。门前柳树已经枝繁叶茂了，夏日炎炎，我不愿再荡秋千，躺在小床的凉席上伴着蝉鸣声进入梦乡。

再次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灶台上女子浑汗如雨，一手拉着风箱，一手举着铁勺，锅里的菜分量很足，她总是探头朝门外望，像是在等什么人。风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小院的窗台上摆放着四碗整整齐齐的洋芋菜与四个白面馒头，柳树的枝条在阳光下映出稀疏光影。门吱呀作响，先回来的是梳着低马尾的大姐，成熟稳重最爱干净，黑框眼镜下圆圆的眼睛里有着不羁世俗的韧劲，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上没有一丝褶皱，鼓鼓囊囊的帆布书包里装着她对小弟满满的爱。紧接着回来的是二姐和三姐，也许是年龄与心灵的差异，相比大姐而言她们更显欢脱。二姐梳着两个麻花辫，路上追逐打闹有些松散，姜黄色的连衣裙将她整个人衬托的温柔无比，阳光晒出布料特殊的香味，画里的花仙子像是有了原型。三姐一头短短的卷发，活脱脱像个洋娃娃，蓝色的棉布裙子配上白皙的皮肤，小院里又多了一丝生机，她和她的名字一样知书达礼又聪慧过人。最后回来的小弟蹦蹦跳跳，脸上挂着两抹高原红晕，少年大大的眼睛里不谙世事，牛仔衣的下摆上沾了一点泥土，他坐下来开始狼吞虎咽。在夏日炎炎的午后里，他们坐在小院的窗台下独享静谧美好。他们都和他们的名字一样，清贤慧峰。我喜欢少年人像个少年人，有梦，有理想，精力旺盛，而又充满好奇。清风有些凉意，女子贤良的背影，聪慧的小孩儿在跳皮筋，南山的山峰永远高大巍峨。

人生若只如初见，茉莉花香醇，小巷这段泥泞路难走。少年的梦想实现了吗?什么是梦想，怎么定义梦想?平平淡淡返璞归真是梦想；打破偏见不惧世俗是梦想；轰轰烈烈仗剑天涯是梦想。他们也许会被生活磨平棱角，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忘了夏日午后少年人的欢声笑语。她虽然远嫁，但是她永远牵挂故土。大姐嫁到了甘肃，学着奶奶的样子把一生奉献给了她的小家，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她仍然成熟稳重，在柴米油盐中学会了体验百味人生。她的姜黄色裙子还在穿吗?微尘随着世界载歌载舞，两个麻花辫紧紧束起成一个高高的马尾，二姐温柔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儿穿着同样款式的绿色连衣裙，在阳光下翩翩起舞。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很喜欢洋娃娃，短短的卷发留长了一些，干练的牛仔裤取代了棉布裙子，她用聪慧的才智成为了一名会计，每天和数字打着交道，用脚踏实地打破了世俗的偏见。少年心怀天下闯荡四方，脸上的高原红晕早已消失不见，在历练中成长，他比任何人都坚强，他没有辜负名字里父亲给予的厚望，一路摸爬滚打，用砂砾成就了山峰。

她站在那里就光芒万丈，夏夜尾声里小院迎来了新成员，少年少女青涩的爱恋在夏夜里开始没有尽头。少女的脸庞干净透亮，该怎么给一张白纸上色，几笔青绿，极简为好。她在衣食无忧里成长，本就应该平稳一生。我见过她不施粉黛一身素衣的样子，我见过她一头短发拼命努力的样子，我见过她面庞精致初为人妻的模样，也见过她孕期呕吐狼狈不堪的模样。她该是什么模样？是不应被定义的。她是我的起点，我在她的肚子里成长九月。她也许容颜不再，但是少女的初心不改。没有人应该为女性套牢枷锁，溪流变化万千，她永远是她自己。母亲的爱陪我走过每一段艰难险阻，夏夜的尽头总是闷热心慌，令人不安。在母亲的怀抱里，我静下心来，提起笔写下一个又一个故事。时空是个圆圈，我写下母亲永远乌黑的秀发，写下小院后面满是蒲公英的山坡；写下每个少年人最初的梦想；写下绿色的海恢复本真模样；写平平淡淡里的轰轰烈烈。终其一生，我们都别停下脚步，别放下笔。

人生就像一段漫长的旅程，周而复始没有尽头，我们在冥冥之中传递着属于家族的涓涓细流。我的父亲便是此间少年，他十五岁便离开家开始四处闯荡，他留给我的故事里，我见过大城市的灯火通明，见过小角落里的人间百态，听过有人摇旗呐喊，也听过有人无力嘶吼。快到深秋了，柳树的枝条枯黄掉落，小院难免有些萧瑟，封存属于少年人的回忆，把他们交给下一辈人。我们接过接力棒，站在时代的洪流里，用心感受属于这片土地的活力与脉搏。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因为我是一颗发芽的星星，所以我必要翻山越岭。因为有幸见过小院的四季，所以才倍感荣幸。冬雪落入红梅点点，兜兜转转我们终会相遇。寒冬腊月，想念大姑，她孤身一人站在那片她不完全熟悉的土地上。又陪她骄傲，大哥现在已经是一名很棒的大夫，成家立业，有一个很可爱的宝宝。她叫王梓玥，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宝宝，她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七月有余，我一直希望如果人生有旋律，那她的旋律一定得是平安喜乐。

属于二姑的温柔在岁月里慢慢沉淀，她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儿怀揣着独一无二的土木梦想坚定前行，她是我的姐姐，是和我儿时吵架总也吵不散的姐姐，是冬日偷偷与我分享冰糕的姐姐，是一起睡觉总爱和我抢被子的姐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成功。橱窗里的洋娃娃换上新衣服，我陪她驻足。三姑今年的卷发又短了一些，明显看见几根银丝夹杂。二哥今年应该是会留在学校了，他在华南师范读研一，他从小就对武术感兴趣，所以读了民族传统体育的研究生。在我眼里，二哥一直是一个敢于热爱与坚持的人，这也是我一直敬佩二哥的原因。爸爸和妈妈不再是少年模样，秋千的麻绳有些断口，我和弟弟在小院四季的风里慢慢成长。平平淡淡才是真，我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嘛，总暗自偷偷较劲。我从来不想停下手中的笔，因为我永远想让我笔下的世界熠熠生辉。长篇大论也好，寥寥几笔也罢。时间轴慢慢转，书本随风翻页。小院前的细流已注入汪洋大海，柳树的枝条四季都有四季的样子，来年春天又总是恢复翠绿模样。

所有事情，都只有在它最开始的时候，才是它原本的样子，越往后就越偏离。但只要我们愿意付诸行动，每件事情都会有属于它的正确轨道。故事永远没有结尾，取决于讲故事的人有没有认真讲述，听故事的人有没有认真聆听。铃铛再次作响，在冬日的风里，我们期待年年开春。涓涓细流淌过，柳树永远常青。少年人清冽字眼，永不羁于一方天地。

 作者：马怡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