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欣玉
马哲布是一个招村民喜欢的人，他是大家伙儿的开心果，干活没力气，讲笑话一个顶俩。信手拈来的段子能把你笑出眼泪了，他吐沫星子四溅地在那挤眉弄眼地说笑，越是有尕媳妇、大姑娘他说得越欢，老人骂他不正干，同龄人叫他谝传马哲布。
“谝传”是焉耆方言，指信口开河说话，满嘴跑火车的人。他是见啥，随口就说啥。看到老汉家拄着拐杖蹒跚地行走，阳洼坡上晒着太阳闲谝传的他顺口就出谜语：七十八十走上踏实，八十九十老汉拄着走起。
见到田间地头路上毛驴车上坐着一个打瞌睡的老汉，车后还绑着头老牛，他张嘴就来了：老牛烂车疙瘩绳，上面坐了个孽障人。
听到村里人议论打官司的事情，他也插一句：打官司凭赖尼，吃米饭就菜尼。听到说，耍赖不行，就鼓动人家给法官送礼，还振振有词地说：吃了人家的算饭，由人家翻乱。
他那张嘴连德高望重的阿訇都不放过。什么，红军不怕路程远，阿訇不怕油饷远。羊盼清明牛盼夏，阿訇盼地是转白俩。
望见不生儿子誓不罢休的穆哈买媳妇手里拉着大丫头，怀里抱着二丫头，挺着大肚子艰难地走着，马哲布的词就来了：打毛蛋费袖子，她妈养了个精勾子，会爬哩，会走哩，她妈肚子可又哩。
已经快五十的人了，家里的光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用他的话说，有房子挡风，有白面蒸馍馍、做拉条子，还有白生生的米饭吃，就很好了。肉嘛，十天半月能吃上一顿就念知感了，干啥那么拼命地挣钱呢？以前吃大锅饭的时候，他靠一张嘴混工分。包产到户，就要靠自己了，他还是一点也不攒劲，有事没事就扎堆谝闲传。他不光肚子里荤段子多，还会唱让人脸红心跳的粗野的“花儿”，他唱“花儿”不站平地，而是找个高坡呀，烂墙头呀，一顶像赵本山一样的帽檐软塌塌的解放帽扣在头上，脏兮兮的外衣敞开着，眼睛紧闭，亮开嗓子就嚎开了，那可是地道的原生态。唱的词，不是阿哥的肉肉，就是妹子的亲亲，反正是肉麻地让你发颤，听得那些男人们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尕媳妇子、大姑娘，嘴上骂马哲布老不正经，可却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离开，甚至有些阿娘们还支着下巴听得出了神。
不过， 马哲布教育娃娃好好读书方法让旁人想都想不到，也许有人会不屑地反问，谝传也会教育娃？但他就凭自己谝闲传的本事把娃娃教育好了。
那年，他的尕儿子才上到四年级就不想上学了，他女人咋说都不听。马哲布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字让儿子念。儿子拿过来一看，达达每行字后面都画两个圆圈，就问是啥意思？马哲布说，你想咋念就咋念。尕儿子开始念了：狼牙水响蛋蛋，想起你好蛋蛋，全家大小都蛋蛋。他的两个大丫头和女人扑哧都笑开了。马哲布不慌不忙用烟头把那两个圆圈烧成了两个窟窿，让儿子继续念。尕儿子莫名其妙地望望老子，见他脸绷得紧紧地，也不敢不从，就硬着头皮念：狼牙水响眼眼，想起你好眼眼，全家大小都眼眼。两个丫头和女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儿子也臊得快哭了，不知道达达是啥意思。女人拿起手里正纳的鞋底往马哲布的光脑壳子上敲了一下说，你葫芦里装的啥药？让你管娃读书尼，你在这逗娃耍尼。马哲布一脸严肃地用浆糊和纸片又把那些个洞洞补好了，继续让娃念。娃边哭边念：狼牙水响补丁，想起你好补丁，全家大小都补丁。家里的笑声都把快房顶子掀翻了，儿娃子放声大哭起来。
马哲布把老肝儿子拉到怀里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有个娃娃不好好念书，长大到外面去打工。时间长了，他很攒念家里老小，就写了和达达让你念的一样的信。他达达妈妈都不识字就找村里识字的人念。第一个念的是：狼牙水响圈圈，想起你好圈圈，全家大小都圈圈。老汉认为念的不对，就把画的圈圈烧成了洞洞。第二个就念成了：狼牙水响窟窿，想起你好窟窿，全家大小都窟窿。老汉还觉得不对，就把窟窿粘上了，请第三个人念，那人就念成了：狼牙水响补丁，想起你好补丁，全家大小都补丁。老汉一拍大腿喊道：这就对了，娃是说，他在外面挣不上钱，让我们全家大小都穿补丁衣裳。其实，那个在外打工的娃想说的话是：狼牙水响叮当，想起你们好悲伤，全家大小都安康。你说，你现在不好好念书，将来不是和故事里的娃娃一样连个完整的信都写不出来了吗？尕儿子一言不发，第二天乖乖背上书包念书去了，现在是县城高中学校的高材生。
马哲布最擅长的莫过于顺口溜了，与众不同的是，他的顺口溜都有一个故事背景做烘托。有次村上组织劳力挖排碱渠，午休在工地吃罢饭的时候，他瞅见身强体壮的尔沙帮小姨子完成任务，就满脸坏笑地对大家伙儿说，我给你们讲一个姐夫心里攒念（惦记）小姨子的故事。原本疲惫不堪的人群马上活跃了，都围在马哲布四周听他讲故事。
这时候，他开始卖关子了，慢腾腾地卷根莫合烟叼在嘴边，想听姐夫和小姨子故事的人心里急得像猫抠尼。小伙子赶紧帮他把烟点着，媳妇子忙端上一碗温度适宜的茶。黑脸的尔里巴结地说了一句：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马哲布不紧不慢端起茶碗，美美地饮了一口，回应到：饭后一碗茶，我是神仙他老达。工地上爆发的笑声，把高树杈上蹲着的黑老鸹都惊飞了。见他的莫合烟总算抽完了，有人催他快点把烟头子扔了，讲小姨子和姐夫的故事，他把无法再用手捏的烟头子叼在嘴边，猛猛地吸了一口，眼望烟屁股的火星子要烫着嘴唇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吐掉了。末了，还来一句：烟把子烫手猛砸三口，勤俭节约再来一口。抿上一口茶，咳嗽两声，清一下嗓子，他开始谝传了。
老故事讲，有个姐夫心里一直攒念那个还没有出嫁的小姨子，一天到晚，动不动就拿小姨子的好茶饭、好针线和个家媳妇做比较。时间长了，媳妇也就明白了男人的心思，可攒念的是自己还没有出嫁的妹妹，为了妹妹的名声也不好和男人闹，只好憋在心里。有天到丈人家吃饭，这个姐夫喝多了，在床上就睡下了。小姨子进来看到姐夫身上没有盖东西，就拽过一床被子给姐夫盖。姐夫接着酒劲翻身起来就把小姨子给抱住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媳妇进来了。男人吓得赶紧一把推开了小姨子，小姨子也臊得面红心跳跑出去了。媳妇子这下骂开了：
今天想她，明天想她，她已到你手，何必让她走？囊怂，囊怂！
男人着忙了，赶紧解释：
酒前醉如泥，酒后悔不及，只当是我妻，原来是娃他姨，莫怪，莫怪！
两个人的争吵惊动了老丈人，明白了事因，老人家息事宁人地圆场子：
娃娃不懂事，墙上乱画字，都是自家人，那有这回事，擦掉，擦掉。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马哲布别有用心地指指还在渠边用坎土曼往远处扔土的尔沙，大家伙儿明白了他讲故事的原因，都望着那对现场版的姐夫、小姨子笑起来了。生性厚道的尔沙见大家都冲着自己和小姨子怪怪地笑，猜想是马哲布的笑话里把自己和小姨子编排进去了。恼羞成怒的尔沙几步蹿到马哲布跟前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冒盘子，嘴里还恶狠狠地骂道：我把你个马谝传，嘴里除了不能下娃娃，再啥事，你都编排出来尼！
谝传马哲布瘦弱的身子哪能禁得住这个轮欢的巴掌，只觉得眼前直冒金花。听乐子的乡亲一看玩笑开大了，忙把尔沙拉到一边去劝说。马哲布用手背擦去流出的鼻血，嘴还不饶人地嘀咕着：干头骡子下四川，不说你的命苦，还说你的劲大。
收工回家，谝传马哲布嘴长被人打的消息像长了腿似的飞进了他媳妇的耳朵里。马哲布手里拖着铁锨刚进门就挨了女人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嘴再长，莫话佛哩，嘴夹严！啥时候，你的手能和你的嘴一样干散，我就烧了缸壮的香了。马哲布不服气地说，尔沙他娃娃敢说没有对小姨子动过心？“沙枣花呛鼻子，那个姐夫不想小姨子”！正巧，他的小姨子进来送丈母娘给女人做的夹袄，听到老得满脸褶子的姐夫说这话，当下就哭着跑了。马哲布站在当院也傻眼了。
欣玉，回族。祖籍甘肃张家川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协会员、新疆作协会员、新疆乡土文学会理事、新疆政协文史专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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