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马文卫 |我那邻居(小说)


My neighbor

我那邻居
作者|马文卫 

夜,那么宁静。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已甜甜地酣睡了。风儿轻轻吹,树儿微微摇,星儿挤挤眼,月儿悄悄笑,它们——似乎发现了人间此时此刻的一些奥秘。睡着的人睡着了,醒着的人,应该排除杂嘈的烦恼,得到静带来的享受。然而,生活的江水并不顺着人的向望而流,那怕是一股儿小溪,也不常泛如意浪波。

“叮叮叮——铛铛铛!”

我是个多在外少在家的个人,偶尔得空回来,却被隔壁王木匠吵得夜不成眠。无奈,我一会儿把被子蒙在头上,一会儿用手指堵塞耳道。嗨,都无济于事!老伴和孙孙早进入了梦乡,大约他们对邻居的作为习以为常了,我却不然,无论如何也仰制不住那杂乱无章的阵阵思绪。幸好,我是个熬惯了夜的人,睡不睡倒也无所谓。我情绪不怎么坏,索性开灯爬了起来,点着了一支香烟……

“你咋啦?”老伴睁开惺忪的眼睛问。

“听。”我向隔壁呶呶嘴说。

“叮叮叮——铛铛铛!”空旷、深邃的夜色中,飘荡着单调、往复不止的声音,比白天强好几倍!

“忍耐着睡吧,看你眼圈儿都红了。”老伴往炕边挪了挪台灯,又带点埋怨的口气说:“这王木匠也真是的,好久不开夜车,今晚个咋又闹腾开了?唉,连命都不要,钻钱眼!”

“他不是要去当民办教师吗?”我问,我听到了这个风声。

“放着盛满饭的碗不端,去舔个一月三十元工资的碗底儿,他才不蠢哩!”

老伴絮絮叨叨了一阵又睡着了,我仍然兴奋过度,渐渐地,乘上了遐想的小舟……富有勤劳和智慧的人们啊,一旦脱开久笼头,他们将甩开大臂,倾泻出全身所有的才华和汗水,创造那社会需求的一切!

“叮叮叮——铛铛铛!”这声音仿佛不是来之铁与木的撞击,多象劳动者从贫穷走向小康的脚步声。

思波在节奏的伴合中漂漂悠悠,远远近近……一副颀长苗条的身材,一股文静静的学生味儿,稍瘦的脸盘里多半是英俊,浓眉间隐藏着机灵,明眸里饱含着智慧,话不多,嘴角上老堆着一包儿笑——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小伙,在我脑海里时显时隐。他,就是我的隔壁王木匠,真名王兆吉。

几年前,社会关系复杂这一身世污点,应气候变换而瞬间膨胀——正在师范读书的王光吉,碰在清队政审的浪头上了,学习中断,理想夭折,现实的一切,跟他翻了脸!

一度,王兆吉几乎淹没在沮丧和荒废里,他觉得,生活淡得象一杯无盐的凉水,前程更是迷朦不清。打击和挫折,对于一颗年轻的心灵,尤为逞凶。王兆吉只好艰难地忍受着,他没有即刻离校,他在恋恋不舍中逗留,也许,他在期待着什么。他并不一味求着拿工资,吃官饭,跟滋养他、哺乳他的乡土一刀两断。父亲,一个老右未能走完的路,儿子理应赴着尘迹走下去。父亲,在那行动不便的日子里,想方设法,四处奔波,总算撬开了同事一阵的人们的金口:同意推荐。父亲为之喜不自禁,事业里毕竟还有他的血缘。对于通晓事理的儿子,父亲无须叮嘱过多,即便是老人临终的时刻,对儿子,也不过是投了饱含希望的一眼弱光。

现实和夙愿,有时间隔着难以跨越的深渊鸿沟,人生之路也这么复杂里包着简单,笔直朝痢又有弯道。王兆吉过早地在生活的旋涡里打个周转,弱而无力,他只得由着命运安排,悄无声息地回到娘生的那块土地上,在家乡的一个集体木工组里投落。

“不读不知礼,不育不成才。”父亲留给他的,他守住了这么一条,他深深理解铭言的分量,牢牢记刻做人的信条。凭世来的心灵手巧,依浑身的聪明能干,当别人昏昏沉沉推日头下山的时候,他竟学了个硬梆梆响铮铮的木匠!往后的光阴,仍旧是日起日落,不知不觉,真名儿埋没了,王木匠就是他的职称、代号。

也就是那阵儿,我在家乡的公社里书记。本来风大浪高的日子里,却又卷来了王兆吉的一朵儿是非之波。

一天午后,几个莽小伙老鹰叨小兔似的把个王兆吉逮到我跟前,口口声声要我割一割他的“尾巴”。王兆吉呆呆地站着,他不象四类分子那样发抖,不象贫穷浪子那样哈腰,也不象钢铁汉子那样屹立。他象一个失去妈妈的孤儿,一双眼窝里溢满委屈的泪水。

面对这麻烦的矛盾,我躲闪不及,只得上场应付。说实在的,那年头我还自身难保哩,再装也装不出个革命的样样,嗫嚅半天,也没甚战斗的火药味儿。

“放着社会主义金光大道你不走,资本主义独木小桥黑天半夜偷着爬,你小子摸摸看,长几个脑袋?”一个红袖章严厉地审问着,他给我助威,替我解窘,也引起了我心中的恶感。

“娘病了,做活儿挣个药钱。”王兆吉低声地简短地交待着,他不时地、差不多陌生地看着我,平日爱红的脸,这时却白里泛青,充满着怨,充满着愤怒。看得出,他眼神里投射着无声地强辩:一不偷,二不骗,心不虚,气不短!

不知为什么,也许人心都是肉长的吧!但绝不是因为邻居。对于这类鸡毛蒜皮的所谓纲线问题,我横竖看不出要害在哪 里,于是仍用老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其词地训上几句,硬着头皮草草“退堂”了。

不久,我被调到离家百里路的县城工作,我和这位邻居更是名邻实远了。一晃几个春秋过去了,我们各自忙碌各自,很少有机会照面。听说他一直在木工组。做活,也读点书报。不过,在“知识无用论”猖兴的日子里,读书的范围划得很小很小,没半点自由,没半点儿理直气壮。

庄稼人倒不理会这个,管你读书哩,看报哩,碍不了多大事儿,只要不误工,准确点儿说,只要能挣上工分就行。读书有多大用处,我也理不出个头绪,道不出个所以然。老伴常说,隔壁家的娃娃跟书有缘,舍不得丢下哩!我也随声附和:书,还是要读的。仔细想来,又觉得好笑。书的种类五花八门,该读的读,不该读的且放,须得辨别香花毒草——唉,算了,稀里糊涂,得过且过……

间世事,说变也快,偶然也应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总有个晴的时候 ,难熬的十年,毕竟是熬出了头。神州春秋,代谢正常。浩劫掠过,人们死一样的脸色中,辛酸尚未退尽,舒畅却一下子渗进了每个细胞,谁不狂叫:历史,快拍摄这珍贵的镜头!

我,还有我的邻居王兆吉,跟千千万万个民族大家庭的成员一样,我们都在享受着生活分给属于个人的一份儿快乐。不同点还是容观地存在着,我在狂喜里推日月,他却在快乐中思索。王兆吉有手艺,有劲头,也有胆识。年轻轻儿的,头一个向窘困拼搏,治穷致富,村子上,他首先当上个小小的盘古。他在乡里做木活,也在城里谋着落,脚踏在哪里,名子也留在哪里。手巧货好,大凡知道的他的人,做点家具什么的,甘心放弃上门的工匠,硬是东西里去找他,可不是?别人找活犯难哩,活倒等他发愁哩。

一次,我在街头上碰着了我那邻居,他还那个学生味儿:帽不歪,领不开,文静静,礼彬彬。兜里提着工具,腋下挟着书籍。

“小伙子,手艺出众,钱挣得多吧?”我热情地招呼着。

“还能挣得上,蔺书记。”他直言不讳。

我瞅瞅他那一摞儿厚书,不用说,我理解他的心情。人大都这样,日子过得安然一些,吃穿弄得宽绰一些,享受的欲望也随着增加一些。不仅是物质,有时候,更多的是精神,尤其是乡里村里这些“识字人”越发需要这种粮食。

我用手指弹弹厚纸包着的书棱角,想当然地说:“能文能武呀?”

他莞尔一笑,脸上有点羞气,也有种欲望达到满足时的神色。他默认了。他在重新点烧心中求知的念头。知识一定是那样地无私而公正,赛马场的水平面上没一丝儿倾斜,对一个有活力的人,它总是热情地招手,坦露出宽大而深邃的胸襟,任你投到它的怀抱。不论什么人,不论什么事,都与知识牵肠挂肚!这是千年历史得出的结论。人们仿佛今天才体会到。

想得多,说得反而短。三句家常话,我和邻居就分了手。我目送他向自己的母校——师范学校走去……他想着同学师友,想着曾经抛弃了自己的这块地方。生活的路,似乎事先安排了一段一段怎么走,他老师和同学,谁能料到:师资摇篮里长出一支木工苗苗!……我的邻居哟——你真叫我替你想头多。

对于勤快的人来说,富裕也不怎么难为。据说王兆吉做木工活儿,一年能挣两三仟块还多呢——这机灵鬼!我心里为他庆幸祝福,又代他勾勒家庭蓝图:三间瓦房傲立村中,时髦家具摆满房间,三转一扭件件崭新……典型化的“冒尖户”!

“现代的家庭,用得着一个五十年代的头脑去当参谋?”我又自个儿责备自个儿了——真成了“班门弄斧”——我这人多可笑!

该笑,可是笑什么呢?是想象还是现实?王兆吉那两间茅楠仍然普普通通地原地蹲着,院子里拴着老母亲的黄乳牛,依旧拖着生过几头小犊的疲卷躯体,依旧啃吃啃吃地咀嚼着一堆干麦草……

话说公当,变化还是有的:房前房后栽上了白杨树,屋里屋外刷上了白灰浆,窗台上放着城里人养着的月季、绣球……还有,老母亲穿的土气洋货呢子服,老人迎客,总不大习惯地拽拽衣角:“娃叫穿哩。瞧,软鼓囊囊的活象个毡包包。”老人的话,自然是怨里裹着一堆堆乐。谁不知?孝子的心——福中之福!

“还道是福呢!老人爬锅爬灶,儿子光棍一条,福在哪儿搁着?”老伴看得全,晓得透,她眼里可没个福字的影影儿。

我若有所悟,乡里的老辈们常说一件义不容辞的事,他们不会用“如释重负”这么个斯文的词儿,都 讲“卸担子”,打发姑娘娶媳妇,谁还能否定这是压在做父母的心头的大石板?越是上了年纪,这份儿心事越沉重!姑娘成了黄花女,小伙儿当了光棍汉,做爹妈的哪个不是如坐针毡,心急如火烧?我通理情,老太太自有老太太的福。

“咋不娶媳妇哩?”我问,“他有条件呀,婚也不是早订了?”我完全有把握地认为,眼清眉秀的小伙儿,一叠一叠地攥着票子,娶个媳妇还不上酥油是抽毛——容易的事?有钱就有老婆,这是历史,不能否认——这也是现实!

话头儿一提到,老伴先是一阵捧腹大笑,弄得我莫名其妙。

“还不是为了钱!”老伴喘过气来,才端出笑的原由,“丈母娘逼着送彩礼哩,王木匠一阵儿抓耳挠腮,眼珠子一转——去了。哪有拿钱买不了笑脸的?千巴的票子到手,丈母娘可把女婿疼成心上的肉疙瘩了!”

“嘿,真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我插了嘴。

“鬼才不推磨哩!”老伴笑着说,“高茶贵饭还没离开桌面,丈母娘的脸忽地阴了,把一包包彩礼甩在王木匠怀里,她开始数落起来‘尿泡打人不疼——臊气真够难闻!’你道是啥?”

“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大约数子小了吧?

“国库券,一叠一叠的活象个新票子。”

“哟,我的机灵鬼,可不往天上捅了个大窟窿吗?哪有女婿娃这么奚落丈母娘的?”玩笑开得大了,我不免有些担心,便急切地打听,“后来呢?”后来人家问这事儿,王木匠心安理地说:“慢钱好使唤,丈母娘没福气。”瞧,他还怪丈母娘哩。老伴又说,其实这事该怨媒人不正当,他逼个王木匠上了梁山。事情弄明之后,媒人好挨一顿骂哩。人家丈母娘指着鼻子说他太显能,嘴太长,说他那么稀罕着钱,咋不把自己女儿卖了!

老伴褒一句贬一句地东拉西扯,身临其境似的叙述个尽够。自然,这不完全是虚构,远亲近邻和她通着嘴,好数落开左邻右舍的事,比掌握家底儿还清楚。

“还是人家女儿通情达理,有着见识哩。”老伴说,“娘的火气女的最好息。你听人家说个啥?“娘,仇人前头争气哩,眉毛里踏一条路哩,这口气非争不可!……”

争气?对!现在都在争气,这是每个人应有的骨气。有心有手,背靠高山,面临大路,谁还甘心那副怜相?惰性,必然有勤劳来取代,在人们心中点拨理想的灯芯,打开智慧的闸门——朝着小康奋进……

我在诗情画意里漂悠,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叮铛声、吱扭声、蟋蟀声,恰似海边上奏起的天涯逍歌,渐渐地,我溶化于梦的美妙之中。

……

“啊嗬——招桌子啰!”

娃娃们尖厉的吵闹,惊得我一骨碌爬起床来,呀,太阳老高老高的了!

老伴给我端来洗脸水,开口报告了早晨的头一条新闻:“王木匠做了课桌,正搬呢!”

“噢,昨晚加班的。”我心不在焉应答了一句。说到学校,我猛地想起今天要办的一件大事:蔺家又一代人上学了,我得亲自领孙孙报名去。

上了年纪的人,吃不吃早饭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我呷了口茶,等孙孙背好书包后,一老一少走出了家门。

乡里的学校,阔气比城里的少。然而,它毕竟是个学习的场所,领着小孩的大人,背着书包的小孩,都无可非议地向这里聚来。

新学期,新面貌,校园朝左生机勃勃,一片繁忙,一片欢乐。孩子们拿着新书,叽叽喳喳地叙发出他们的见解,自然,谁也没留意我们的来到。我们只顾向新生报名处走去,轻轻叩了一下门板。屋里的人没说个“请进”,自个儿却迎了出来。

“咦?”我心里一怔,嘴里也发出这么个音来。

“蔺书记,您来了。”王木匠连忙招呼我进去。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兴奋,也掺杂着谦逊。洗 旧的上衣平平整整,半新的裤子线条分明,他眼球上布满血绦,发间里藏着点儿木屑。

他是来给谁报名的?又不象,这里他明明是个主人家的角色。为了说明来意,或是为了试探,我没坐凳子就先开了口:“王木匠……”

“他是王老师,你叫王老师呀!”身旁的一个小姑娘打断了我的话,她那大胆、天真逗得我们乐了,这正是事到妙处,疑惑不解自消。

“改行了?”我一时没个恰当而婉转的词,直楞楞地道出常挂在嘴边的话。

王兆吉诙谐地说:“不,归队了。”尔后,他那充满自信的目光向我闪了闪,那意思是:怎么,你不相信?

“舍得丢开你那舀钱勺勺一样的手艺?”我有意拽了一下他的小辫子。我听说,有个建工队每月拿出三百元的工资揽他的活,他连个好脸也没给,头摇得象个鼓郎鼓儿:“花不来,花不来!”瞧,他的胃口多大哟!

王兆吉风我提出这个问题,先投 我一掬微笑,接着痛快地说:“哪能呢?勺把儿放在娘手里了。”

“这个小子生出来个啥鬼道道 儿了?嘿,机灵鬼!”我心里说。

忽地,几个新生推门进来,我们的闲扯只好终止。“油房水磨,先来后到。”不用推让,我第一个办妥了正事儿。我把孙孙交给了我的这位木匠邻居——王老师,我心里并不冷落多少。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不完全名正言顺,山沟里当个民办教师,可是个门当户对的事。

少年想爹娘,老来盼故乡。这话对着哩,这阵子我回家的次数无缘无故地多起来。“兔子满山跑,夜来归老窝。”可我并不仅仅是处之于这个,我总觉得乡里的空气比城里的新鲜,乡里的四周比城里的宽阔,乡亲邻友比谁都可亲。反正我这么想着,越老越这样地想。也有人说,城镇日新月异,那突飞猛进的发展变化磁石般地吸住了我,说我是偏爱后半生呕心沥血的那一块土地。可不,我的心仍是偏向着顽童时代捏泥蛋、玩锅锅家的那个山村。要说变化,乡里也有,虽不及城里那么显明、迅速,一瞬间,地皮上蓦地拔起几座高楼。乡里的变化缓慢而柔弱,基实、稳固。

……

又一次回家,我在灯光下翻翻当日未及看上的报纸。突然,一行标题跃入眼帘:《王兆吉为学校献新课桌》,开门见山,一眼观底, 愧是新闻报道,跟老伴的讲述截然不同!然而,熟人的事迹,亲切有趣,自然爱读。我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不漏地往下看,也免不对老伴儿说说。

“可不,他这么一带头,村上掀起了一阵热潮,这几天乡亲们有钱的拿钱,没钱的来人,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正扩建学校哩!”老伴说,她的新闻又比报纸多。

“噢,你咋不早说?”我忽地想起了什么,象刻不容缓地急起来。

“怨我?你来的时候没看看,日头都睡到山里去了。”

“怕什么,日头睡了人没睡,这阵子又不是那阵子!”

……

我再没工夫跟老伴磨嘴皮,取个存折,招呼她一声,急匆匆往支书家走去……

“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老支书你说是不?”支书家传来王木匠的声音,夜里,字字句句清清楚楚。

邻居又不穿着连裆裤,咋尽往一处走呢?我乐呵呵地跨进门槛,抢上话茬:“众人拾柴,也搭我一个。”

在这里都是隔壁邻舍,我是摆不起架子来的,三句招呼一过,照样儿是他们的争吵——

“你给咱小学送桌凳不说,又认购村上半数过头的国库券,我也痛痛快快答应了。这会儿,胳肢窝就难抬高啰!”老支书说。

稍停一下,王兆吉收起脸上的笑:“早些个年头,你为集体摊派个啥,大伙儿连个好脸色都没有。可现在……”

“可现在,你把家底儿全端来了!”老支书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推来搡去的几句话,我看出了他俩相争相悖的根根梢梢。找个孔眼,我向支书咬了咬耳朵:“他捐多少?”

“五仟!”支书大声说着,反把个一掌五指竖在我眼前。

“呀!”我差点儿吐出舌头,心里忙把存折的支数向左移了两个位位。

王兆吉扑闪了几下眼皮,睫毛上挂着“事不成,不罢休。”可是,在这个干巴老头跟前,他还有什么能耐呢,无非是再来一番恳求。

“老爹,还是收……”

“少啰嗦,不娶媳妇,你就是把嘴唇说烂了,还是个不收,一分也不收!”

“瞧你,支书都兴跟钱结婚!”王兆吉有孔可钻了,显得有点得意。

“我这是面对现实,尊重现实!”老支书真有些气,他自言自语着,“谁还不想在一个早上把归风旧俗扫个净光,可一个巴掌总拍不出响声来。”

我在等待,我不好插嘴。

他俩一个沉默,一个思索,空气有点死。片刻,又是我那邻居开口了,他说:“老支书,你还不知道,这是她的意思。”王兆吉说完,脸红得象盆炭火,英俊的眉目里全是羞。

她?我自个纳闷着。

“她的意思,她的什么意思?天天骑着车子往你跟前跑?”老支书一点儿不容让,弄得小伙儿黔驴技穷,赵发窘迫。

又是一阵沉默。别看老支书那劲儿犟,心可软着哩。这会儿他望着低头不语的王兆吉,向我挤挤眼,高八度嗓门降到低八度:“小伙儿,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做木活你满脑子是窍门,教娃娃你一肚子墨水,可是,对付大姑娘嘛,你还是个实心疙瘩呢!照我看,这事儿紧办好。”

老支书一席 心里话,说得对方悄悄儿笑了。我寻思,我那邻居是听话服理的,这会儿不就是这样:他向我一笑,又送给支书一个“坐”字,无可奈何站起来。

“听了老人言,一辈子不受难。”老支书说着,拍拍王兆吉的肩头,把他送走了。

激昂过去,平静仿佛显得突出。为了顺利地办成事儿,我还是尽量让空气更加缓和。

支书盘腿坐在炕上,我也随手捡起炕桌上的一张红色纸条——“现金收据”!我脱口而出“交款人——王兆吉。”

“啊!”老支书惊愕地半张着嘴,他又马上反应过来了,“先斩后奏,他把我耍啦!”

“这机灵鬼!”

“这调皮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笑了,笑得开心极了,支书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离这不久的日子里,我退休了。这下可好了,我准备跟这位欠下情分的邻居好好结识结识。真的,凭我这点水平,给一个民办教师指点指点,还是满可以的。

辞别欢送的盛情,丢开同事的友谊,我匆匆地回乡了。秋景,那么饱实,那么迷人,家乡——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正展开宽大的臂膊将我迎接。

心,急切切。

行,慢悠悠。

两排瓦房神气地蹲在村口——那是新盖的学校。感情,要我先往这儿走。不用说了,王兆吉——我那邻居,此时此刻一定在这里头讲授,或者备课。说不清为什么,我很需要见见他,即便是打扰了他百忙的工作。“大爷,您找谁?”

问我的,还是那个小姑娘,她长高了,也更加聪明伶俐了。

“找王老师,就是那个王木匠。”我说。

“他走了。”

“上哪?”

“上大学。”

……

我和这位邻居多么地没缘分,我在外,他在家,我来了,他又走了!处于无聊,也许是怀念,这几天我跟老伴叨起来,算牵扯他的事儿多。

“如今的年轻人真怪哩,一个说不上完大学不娶,一个说不干出个眉目不嫁,婚姻大事竟这么随便便地一唱一合,他俩就分了手。”老伴纳着鞋底带啰嗦,跟我气喘吁吁地操邻居家的心。

“这不是娶过来了?”我心里直犯蹊跷:邻居家出现的新人——言行、称呼、做家务,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她就是王兆吉的媳妇——我一定猜中了!

“哪?人家是来照料几天婆婆的,姑娘着哩!”老伴又为我的失算而乐了。

“噢。”我真佩服,这机灵鬼不知用啥法子把丈母娘给搞转过来了。

“他走了,承包的土地靠谁种?总不能让他未过门的媳妇下地呀!”我又部老伴。

“嗨,人家孝子还用你死老头操心!土地交队啦,如今人家是钱儿下着钱儿哩!”

“咋回事?”我听得玄乎起来。

“拿利息,一月几张大票子,有人主动送上门呢!”

“怪不得他说,舀钱的勺把儿放在娘的手里了。”我自言自语着。老伴显然不理解我说的是啥,她瞪了我一眼说:“什么勺把儿瓢把儿,人家老奶奶接个财神来哩!”

“她还有啥往里淌钱的渠道,莫不是牛奶头上挤的?”我知道邻居家的那头乳牛,可是个正而八经的奶桶。

“哪?人家儿媳妇成了养鸡能手,鸡屁股银行开得大着哩。”老伴津津有味地说,“那天,姑娘从娘家回来,往婆婆手里塞进一叠儿‘大团结’,你道她说啥?她说:妈,媳妇给你争气着哩。瞧,人家这才叫有福气!”

老伴的话匣子一打开,就象脱了缰的骏马——由着自个跑了,她眼里透出羡慕的喜色,念麻尼般的说个没完没了。

她说,媳妇的养鸡本事还是王木匠教的。

她说,王木匠的几个徒弟跟师傅一个样。

她说,王木匠肚里货识真不少,会裁衣,会修钟,会看病。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他知道该服什么药好。媳妇养鸡,他到丈母娘家里去教着法儿,后来当老师了不能得空,媳妇就骑着车子往学校跑……

“能人是天下的宝贝,王木匠干啥啥成。”老伴说到这儿,象是想起了什么,她从箱箱里取出一张花纸递给我:“瞧,你孙孙挣来的。”

“三好学生奖状!”我如获至宝地捧在手掌里,激情顿里涌向心头,我不知怎么样感谢孙孙的启蒙者,只好重复着老伴的话:“能人是天下的宝贝。”

“可惜,他走了。”老伴用思念和惋惜的口气说。我也身不由主地点了点头。

……

夜,对我、对他、对每一个世间的人,同样宁静。风儿轻轻吹,树儿微微摇,星儿挤挤眼,月儿悄悄笑。它们不敢有大的响动,唯恐惊动追光的人。我处在夜的寂寞之中,睡意全无——我少了夜里的叮铛声,我思念那远去的邻居,他又在那里亢奋!


作者简介

马文卫  男  1948年5月生于青海省门源县,从事中小学教育35年后退休,现被门源县志办公室聘为方志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撰写出版文学书籍13部,300余万字,以小说创作见长。

欢迎广大作者投稿,摄影作品,游记,散文、小小说、诗歌均可。文责自负,自行校对。投稿时请附作者简介与需要配图的照片。西宁表情平台发布的均为原创作品,请勿一稿多投。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小说百练:安达村的老屋
【情感故事】“我爱你,虽然我正在背叛你”
挽邻居联
苦秋
8O后邻居
此人仕途不顺,差点被杀,但后人中担任过宰相的据说有90多人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