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一朵莲

我的母亲

文字：一朵莲 

我没有写过母亲，一直喜欢写父亲。母亲不识字，家人也不大看我的文字，传不到母亲耳朵里，不然她得有多失望啊！

一九四九年初，山雨欲来，爷爷怕父亲被抓壮丁，匆忙给十一岁的父亲娶了十三岁的母亲。婚礼当天，父亲无忧无虑地跟他的小伙伴们玩了一天，直到累得躺在灶伙门前的麦草上睡着了，被二姑抱起放到新娘的炕上，不知道父亲清晨醒来看到陌生的母亲有没有吓一跳。

说陌生也不应该陌生，父亲家和母亲娘家只隔一条河滩，站各家大门口大声说话都能听得清楚。

我们大了后，二姑常说下雨天她们在炕上做鞋缝衣服，就见父亲和母亲追着玩耍。

他们这一玩，整整玩了六十二年。

母亲娘家是村子里赫赫有名的大红马家，所以，我们有很多血缘远近不一的舅舅。亲舅舅三个，大舅最傲娇，高大挺拔，不苟言笑。二舅是政府功勋人物，一次夜间骑马公干出了意外，唯一的女儿是遗腹子，舅妈改嫁后，村里照顾给一头山羊挤奶喂养表姐。三舅是两袖清风的书生，脑袋里装很多演义小说。母亲还有一个声名显赫的表兄，我之前是不大愿意说的，随着年龄增长和经历的事儿越来越多，在多个场合提过这位表舅，母亲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这是不能否认的。

外公去世的早，外婆在刀子一样寒气逼人的年代里，在周围寡妇滚出去的叫嚣声里，硬是咬着牙养大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还培养三个儿子识文断字，所以，母亲的性格里传承了外婆的倔强和坚韧，以及严肃认真，不像父亲那样对我们有无限制的宠爱，我们都怕母亲。

我们怕母亲，所以下意识绕着母亲走，但没有母亲的日子又不敢想象，所以，小时候我们有超乎年龄的懂事乖巧。一放学，姊妹们都会跑着回家，积极完成各自的任务。

一到冬天，我们的心是捏紧的，最怕看到父亲靠着斑驳的老土墙蹲在大门外，只要父亲蹲那里，母亲一定生病睡在炕上，被子上搭着自己的棉袄。

父亲想办法治疗母亲，托人买虎骨酒，埋到马粪里，过一段时间让母亲喝。传说中六月六这一天的露水是药水，姊妹四个（大姐在我出生前就出嫁了），满山遍野采花，五六岁的我奋勇跑在泥泞的田野里，帮姐姐哥哥采花，采回整麻袋的野花给母亲做熏蒸。

年少时，母亲真没让我们体会多少母爱和安全感。但是，过了五十岁，母亲身体越来越好，再也没见过母亲睡炕，健康的母亲根本偷不了懒，天没亮，院子里已经传来她用木铣嚯嚯晒马粪或者晒土的声音，然后是喊我们起床的声音：起来啦，日头满川啦！我们一个个伸腰打懒展地出去时，日头的影子都看不到！母亲的影子也看不到，她的影子可能已经飘到地头了，母亲走路脚不沾地，非常快！我家滩地加坡地将近十亩地，从麦苗刚长出来到收割，母亲必须要拔三四次杂草燕麦，那些年，那些庄稼地，比我们还受母亲照顾！

晒马粪，很好理解，马粪是农村煨炕的最佳燃料。晒土，可能有朋友要疑惑了。——攒家粪是有机肥料的主要来源，母亲信奉“马粪上地不如羊咕噜放屁”。所以，她会定期往羊圈里添一层土，和羊的粪尿混合成上好的有机肥。母亲选择放干土，这样，我们每天的任务里就有晒土，翻土，cuan土，然后用背篼，也叫圆箪，背干土进圈。我那么小，背土背不了两铁锨，给三姐铲土又够不着，每天必须怀着对阶级敌人才有的深仇大恨，拧着铁锨的脖子竭尽全力才能把土扬到三姐背上的背篼里，有时候扬过头，扬三姐一头一脸一脖子土，三姐生气就不得了，我得拿铁盆子一盆一盆地端土，小手手被薄峭的盆边勒得生疼，现在回忆起来都隐隐作疼！母亲是爱干净的，背完土，还得打扫好庭院，等干完这些活儿，我们已经从早晨目清眉秀的小丫头变成了两只土老鼠！哈哈！

我六岁时，二姐出嫁，两三年后，哥哥游学在外。三姐和我成了家庭主要补充劳力。

勤劳是有收获的，我们从来没有饿过肚子，啥时候都是粮柜里有粮，面柜里有面，草房里有草，就是风雨把庄稼荡平的灾年，一家人也只吃了很短时间的芽面馍馍。芽面是没成熟的麦子被强行收割磨出来的面，颜色发绿，有甜味，没面筋还黏，巧手的母亲也只能做成巴掌大的小饼子，叫“芽面坨坨儿”，吃的时候，全粘到上颚牙床，一根舌头使出十八般武艺，才能把它们平安推送下肚。

母亲的严厉，只是听闻，听姐姐们讲母亲会打骂她们，姐姐们的针线和厨艺非常出挑，这样的孩子母亲都要收拾，啥也不会的我主动把自己划分到要挨打的队伍里了！其实，母亲从来没有骂过我，更别说打了。我的成长是幸福的，从小到大，父母不曾打骂过，哥哥姐姐们也不曾打骂过。反过来，我还常“教训”哥哥姐姐们，上次在哥哥家，五十多岁的二姐委屈地给八十多岁的母亲“告状”，说我骂她是坏人，母亲含着笑安慰二姐：你是老好人。我在一旁不服气地告知母亲原委，问母亲：她是不是坏人？母亲憋着笑说：是坏人！然后二姐也跟着笑了！

我能理解母亲年轻时的严厉，因为年轻气盛，看儿女们做事不如自己麻利出色，肯定上火，随着年龄老去，有了包容和忍耐，而我恰好最后出生，躲过了母亲风华正茂也锋芒毕露的时代。这些，我是深有体会的，相对于大公子，小公子的成长比较悠哉乐哉。

我的性格里，有父亲的有趣和不拘一格，也有母亲的严谨和完美主义，这就造就了一个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我。还是很遗憾没能像母亲多一点，如果继承了母亲全部的秉性，我的命运一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一直奇怪那么帅那么会念诵《古兰经》的父亲，每天讲解《凯俩目》，《嘎最》，《米日沙其》，《麦凯图布》等经典的父亲，怎么会对母亲俯首帖耳了一辈子？为什么家里从来都是母亲发号施令父亲唯命是从？为什么他们进入老年后，父亲愈发地疼爱母亲，给母亲端茶倒水洗衣服，走路牵着母亲的手？要知道，这个时候我们都已经长大了，父亲没必要再受母亲的气啊！父亲去世后，我才慢慢悟到父亲一早就知道母亲的能量，知道如果没有母亲，他是无法带领家人走过几十年，他对母亲的宠溺里饱含着他所有的感恩和喜悦！

母亲是那么的聪慧而隐忍！无论在形式严峻的过去，还是改革开放的后来，任何人，无法从母亲嘴里听到一句闲言碎语。生产队时，母亲的工分最高，包产到户后，我家的庄稼地最漂亮。家里人来客去，村里大事小事，母亲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毛病。不管在五八年父亲被乡人绳捆索绑，还是前些年被亲戚孤立排挤，母亲一直是父亲身后最坚强的后盾！母亲没有和父亲划清过界限，没有抱怨过父亲，哪怕娘家人一个个跟自己断绝来往，母亲还是牢牢地站在父亲身后，没有挪过一步！母亲没有像其他懦弱的女人那样选择强权和娘家人，她用几十年不变的行动为我们诠释了什么是家庭、责任和爱！

母亲不识字，但对知识有天生的敬畏心。我上学时母亲只管吃管喝管穿，不监督不唠叨，无论成败，对我有足够的宽容，没有责备过。到了侄女侄儿，城市学校各种要求，父亲和母亲全力配合。现在嫂子也很感慨地说自己对两个儿女没有过陪伴和照顾，是父母亲把孙子孙女送进了重点大学，这里面，母亲的付出最大。侄儿高一转学到哥哥嫂嫂身边后，母亲还郁闷地生了一场病，后来又去和孙子生活，方才好转。

实在想不透一字不识的母亲如何优雅地度过了一生！从母亲身上，我对优雅一词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不是说学富五车，才华横溢，高学历高文凭才有优雅的姿态，用天性的善良、正直、勤劳、勇敢、温和，去对待生活的苦难和小确幸，长期坚持，优雅就会自然而然地垂青。

母亲年轻时无疑是美丽的。八十多岁了，皮肤还是吹弹可破的好，有零星的老年斑，但也瑕不掩瑜。杏仁眼睛，高鼻梁。个儿不高，挺拔俊秀。出门必要擦亮皮鞋，穿上挺括的大衣，时时处处，有仪式感。

很少去看母亲，是不敢惜别的心理作祟。只要去了，睡着的母亲必会起来，跟我说话。吃饭时，也会下炕去餐桌跟前，颤抖着右手给我说吃这个，好吃，多吃点。侄女说母亲偏心，看到我就开心。还说我是母亲的良药，我一去，母亲就能起来能聊天。

那晚去母亲家，偶遇不讲理的亲戚欺我势单力薄，母亲再次下炕看我是否被气坏，看着羸弱的母亲扶着柜子颤巍巍地站在那里，我恍惚看到了母亲年轻时强悍的模样，感受到了来自母亲强大的力量，破天荒地没有病倒！

《诗经》有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母亲啊，我含辛茹苦了一辈子，优雅高贵了一辈子的母亲！此生您曾引以自豪的女儿没有给您带去任何的荣耀和孝道，可您从来没有埋怨过，嫌弃过，疏远过，这浩如江河的恩情，女儿何以为报？唯祈愿安拉疼慈您，厚爱您，让您远离病痛，并给您预备好崇恩不朽的天堂！阿米乃！

2019年1月18日

文作者简介

一朵莲 回族，青海化隆人，一个和孩子们一起享受成长的母亲，一个看透生活本质、依然热爱生活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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