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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让良心住在哪儿

李祥华

一?摇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玉忠和村主任的误会,是从那顿烤肉开始的。

去年秋收后,村主任一拨一拨地请村里人吃烤肉。村主任之所以请客,是因为马上就要换届了。村主任请客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大家继续选他当村主任。村主任已干了两届了,可村主任还没干够,还想继续为大家“操操心”“服服务”。前两次换届的时候,村主任都是在家里或者到镇上请客——有头有脸的,村主任就用面包车拉到镇上去请;一般的村民,村主任就在家里请。今年,刘二蛋在村西公路边上开了一家烤肉店,村主任图省事,就把一般的村民叫去吃烤肉。

刘二蛋的烤肉店在村西大路边的村委会院子里,每天晚上营业。村委会的院子,虽说是办公场所,却很少使用。只有村主任偶尔来转一转、坐一坐。再就是乡里来人了用一下,平时基本上闲着。刚入夏的时候,村主任把它租给了刘二蛋烤肉,也算是合理利用。

村主任请客,自然是晚上。天快黑的时候,村主任让他侄子来叫刘玉忠。他正好有点活没干完,想干完了再去,就去晚了。后来,村主任亲自来叫他,他才慌忙放下手头的活儿去了。

村委会大院里灯火通明。十几桌人坐满了院子,人声鼎沸,说说笑笑,像办喜酒似的,很热闹,很有气氛。刘二蛋烧烤的品种很多,除了烤羊肉、羊外腰、牛肉、牛心等,还烤鸡腿、鸡翅、火腿肠、馒头干儿什么的。和城里烤肉串不同的是,刘二蛋烤的肉块都像鸡蛋那么大,让人看着眼馋,吃起来过瘾。正因为如此,刘二蛋给它起了个洋名字,叫“巴西烤肉”。

那天晚上,村主任把刘二蛋能烤的都烤了,另外还配了一些小炒和凉菜,白酒、啤酒随便喝。面对丰盛而又不花钱的酒菜,到场的人都不客气,猛吃猛喝。有几桌青年人,竟然划起了拳,吆三喝四、呼五喊六,声音山响,震破夜空,吓得宿在树上的鸟儿惊恐万状地乱飞。

刘玉忠和几个中老年人坐在一桌,虽然没人划拳,也都很兴奋,话语像放飞的麻雀,东一句西一句,扑扑棱棱很活跃。酒至半酣的时候,话题不由自主地就说到了村主任身上:

村主任为了这次选举,可是拼了血本了!

他不拼本,谁还选他呀!再说了,他花的还不都是咱大伙的钱嘛。咱现在相当于手指头卷饼——自己吃自己。

就是呀,你看看他干了两届了,为咱村里办什么事了?还不光捞了!连他侄子都跟着沾光,你看那小楼盖的,多牛×!

要我说,这回咱就不选他!

就咱这几个人,左右不了形势。万一让他知道了,还得给你小鞋穿。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玉忠,这时也跟着说,按理说,咱就不该再选他了。你看,把一河的沙子和树都卖光了,把那么好的一条河糟蹋得不像样,咱也没见着一分钱。都让他爷儿俩弄去了!

刘玉忠说完这话,看到一桌的人突然都哑了口,脸色也不自然起来。他觉得很奇怪,顺着大家躲躲闪闪的目光,看到村主任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刘玉忠心里咯噔一下,僵在了那里,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村主任是来敬酒的。村主任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若无其事地给大家敬了一杯酒,又到别桌去了。

重新坐下后,大家都像放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沉闷着不说话。特别是刘玉忠,像霜打的茄子,蔫头蔫脑,一脸懊悔。一晚上没怎么说话,一说话,竟然让村主任听到了!点儿真是背呀!刘玉忠也就是顺着大家的话随口一说而已。可他这么随口一说,让村主任听了,还以为他对村主任有多大意见呢!村主任虽然装得若无其事,刘玉忠心里清楚,因为这是选举的当口,村主任不想坏了他选举的大事,才没有发作。但不发作,不等于村主任不记仇。村主任可不是白吃亏的人。

刘玉忠心里乱糟糟的,没了喝酒的兴趣,也没了说话的欲望,闷闷地坐了一会,就蔫蔫地回家了。

第二天晚上,村主任来到他家,拎了两条烟、两瓶酒。刘玉忠知道村主任为了选举,不光请客,还要给每家送一份礼。这是惯例,也是公开的秘密。刘玉忠看着村主任谦恭的笑容,心里一激动,就决定今年不收村主任的东西,他想以此来弥补昨晚说村主任坏话的过失。他对村主任说,东西俺不要,选举时,俺保证选你就是!村主任坚持要把东西留下,他硬是没要。看到村主任脸色有些不悦,怕村主任再误会,他再三解释说,村主任你放心,俺保证选你,俺一家人,都投你的票!

选举的时候,刘玉忠没有食言,动员一家人都投了村主任的票。

可是选举后,村主任像个变色龙,对刘玉忠再没有选举前的热情与友好,见了刘玉忠脸像寒霜似的,冰冷冰冷的。刘玉忠上赶着和他说话,他也是爱理不理的,话里都带着刺。刘玉忠以为是那天晚上说村主任坏话的缘故,一打听,主要是他没收村主任烟酒的原因。村主任认为,刘玉忠不收他的烟酒,就不会投他的票。刘玉忠不想让村主任误会,就跑到他家里解释。可是,再解释,村主任也不信。村主任不信刘玉忠不收他的礼还会投他票。村主任的思维逻辑,让刘玉忠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这样,刘玉忠和村主任的误会就结下了。

村主任上任后,在村里搞规划,刘玉忠儿子的房子在规划线上,要拆除。儿子的房子是新建的两层小楼,结婚时又装修得富丽堂皇,像城里人的商品房似的,花了不少钱。农村拆迁不像城里,拆了之后,什么也不补。最多再给你划块宅基地,让你自己再盖。拆迁就意味着白白损失一套房子。因此,儿子就犟着不拆,村里再做工作也不拆。儿子拿着一把斧头,坐在家门口,扬言说谁敢拆他的房子,就劈死谁,一副谁来和谁拼命的架势。后来,派出所的警察出面,吓唬他说再敢和村里作对,就拘留他,他仍拧着不让拆。刘玉忠怕儿子把事情闹大了,到头来吃亏,就强压着儿子,把房子给拆了。他之所以这样做,一是觉得村里進行规划,是正事,是好事;二是自古民不和官斗,胳膊拧不过大腿。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凡是公家想干的事,个人是挡不住的,到头来只能自找难堪。另外,刘玉忠也想借这次机会缓和一下和村主任的关系。要搁前几年,他才不在乎和村主任关系的好坏。各过各的日子,各种各的地,巴结他干什么呢?可是现在,他很想和村主任搞好关系,因为他现在只有一个孙女,还想要个孙子。想要孙子,就得有准生证,就离不开村主任。刘玉忠想通过这件事,讨好村主任。

儿子的房子拆了之后,一家三口人搬过来和他一块儿住。刘玉忠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他和闺女住三间瓦房。他住东间,闺女住西间,中间一间是客厅兼餐厅。儿子搬过来之后,刘玉忠便把东间让给了儿子,他在客厅打地铺。客厅是一家人的公共场所,不能铺床,只能打地铺。晚上铺在地上睡觉,天明卷起来。闺女想给他买张折叠床,他没让买,觉得这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村里给划了地基,儿子把房子盖好,就搬走了。让人没想到的是,儿子的房子拆了之后,村主任却像忘了这码事儿一样。开春的时候,看到有好几家盖新房子了,刘玉忠就去找村主任。村主任却说,一个儿子一处宅基,你家已有一处了,不能再给划了。

听了村主任的话,刘玉忠的脸一下子长了,提醒村主任说,在俺拆房子之前,你亲口许下的,等开了春就给俺划宅基的呀!

村主任点了点头说,我许下的是不假,可政策不允许,我也没办法呀!

他说,你是村主任,说话怎能不算数?

村主任干笑了一下,一脸无奈地说,我也想说话算话,可政策是硬的!别说我一个小小的村主任,就是乡长、县长,也不敢违反政策呀!你说是不是?

他急红了脸,说,你当初要不许下给俺划宅基,俺说什么也不会硬压着俺儿子拆那房子!你这不是玩儿人吗?

村主任也黑了脸,说,我怎么是玩儿你?我玩儿你干什么?!你要不信,你到乡建房办去问问。他们要是说政策允许的话,我立马就给你划!你想要哪个地方,我给你哪个地方。

村主任的话,把他噎住了。政策确实如村主任所说,一个孩子只给一处宅基地。但如果和村主任关系好,或者乡里有人,可以以种种理由和借口多给你一处。如果没有关系,不给你,你一点儿话说也没有,这是政策啊。你告也没处告,说也没处说,只得干忍着、干看着。这就是现实,谁都明白的现实。

刘玉忠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又去找了村主任几次。有一次,他还拿了一些礼品,谁家东西都收的村主任,就是不收他的东西,当然也不同意给他划宅基。实在没办法了,他就想把他住的那三间瓦房拆了,盖成两层小楼。村主任也不同意,理由是他那三间瓦房不在规划线上,得等着村里规划好才能盖。可村里的规划因为两个钉子户而搁浅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接着进行。也就是说,要等着规划再盖房子,那是遥遥无期的事了。

事情弄成这样,是刘玉忠没有想到的。他很后悔。后悔当初不该天真地轻信村主任的许诺,上了他的当。可到了这时,后悔也晚了。刘玉忠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儿子气恼地抱怨他说,我说当初不拆,你假积极,非让拆,怎么样,上当了吧?让人家当猴耍了吧?

儿媳妇则拉着脸说,一家老少几辈人窝憋在这鸡蛋壳大的地方,连个调腚的地方都没有,这日子没法过了!说完,抱起孩子就闹着要回娘家。儿子上前拦她。拦来拦去,把怀里的孩子弄得哇哇哭叫。

刘玉忠看着儿子像哄小孩似的哄媳妇,心里直哼哼。儿子在任何人面前都像个男子汉,就是在媳妇面前像个软皮蛋,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媳妇呢,仗着自己长得漂亮,动不动就和儿子撒娇、哭闹,特别是拆了房子之后,成天拉着个脸,没有笑模样。媳妇一不高兴,儿子就抱怨他。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任由儿子抱怨,任由媳妇拉脸子,干生气,不还言,憋着,忍着。

从那以后,儿媳妇不仅脸上没有笑模样,还动不动就摔碟子砸碗,说出些难听的话来。更要命的是,儿媳妇也不讲究了,每天夜里小便的时候,故意尿得哗哗响。还有,在和儿子行房事的时候,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很夸张,弄得刘玉忠心惊肉跳、羞愧难眠。到了夏天,她则穿得袒胸露背,上身低胸背心,下身短裤衩,一身白花花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刘玉忠眼前一片花白,直发晕。特别是奶孩子的时候,当着刘玉忠的面就肆无忌惮地把一双雪白的奶子掏出来,把刘玉忠弄得羞臊不安,不敢睁眼,生怕看到了不该看的。儿媳妇虽然是农村人,可她像城里人一样讲究,洋气,干净,她之所以这样做,用意很明显,就是想用这些办法把他赶走,自己住这个房子。

他可以搬出去,随便找个地方去住,可是,还有个闺女呢,二十多岁的大闺女没处去呀。所以,他只能忍着,等到闺女出嫁后。他能做的,就是天天夜里用被子把头蒙上,尽量不听儿子屋里的动静,天一放亮就起床出去,到了吃饭的时候,匆匆忙忙回家,吃了饭赶紧出去,一刻也不在家里待。

剛开始的时候,刘玉忠出去找村里人说说话,或者打打牌,借以消磨时光。可是,和村里人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不是说他房子的事,就是拿儿媳妇取笑他,弄得他很难堪,很狼狈。后来,刘玉忠就再也不愿意和村里人在一起,而是躲到河边去。一个人静静地待着,谁的闲话不听,谁的脸色不看,倒也清静、自在。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为了躲避麻烦,却在河边上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

二?摇乘凉惹来大麻烦

那天,刘玉忠像往常一样匆匆吃了午饭,顺手拿起腚下的小马扎,走到院里又拿过他那条用得没了毛的毛巾,向河边走去。

那天,正是七月当暑的天气,毒毒的烈日,把空气晒得像着了火一样。这样的暑天,正是农闲的时候,地里的玉米施了肥、除了草、浇了水,正是疯长的季节,村里人都猫在家里避暑。刘玉忠走出家门时,村巷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响,显得很寂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和被晒得丝丝作响的地皮在叫。到了村头的时候,才看到几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打牌,他们都光着上身,打得聚精会神、热火朝天。

刘玉忠看到打牌的是村里几个半吊子小青年,怕他们没大没小地和他开玩笑,就想悄悄地从他们旁边磨过去算了。尽管他轻手轻脚,可还是让一个比狗还警觉的小伙子发现了。小伙子看着他说,大爷,这么热的天,您干什么去?

刘玉忠知道他们下边要没好话了,迈开脚步,赶紧走开。

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在他背后大声说,不敢在家里待着,是怕看儿媳妇的三点式吧?

另一个纠正说,不光三点式,有时还是一点式呢!

又一个说,放着又大又白的奶子不看,跑到河边上看什么呀?

哈哈哈……

哈哈哈……

听着他们放浪的话语和肆无忌惮的笑声,刘玉忠很生气,想回过头来骂他们几句,可一想,他们几个都是游手好闲的青皮子,就忍住了,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向河边走去。

从前村前的小河,河床非常宽阔,尽是被水冲洗得白生生的沙子。河里水流清清,两岸杨柳婆娑,是一个纳凉的好去处。每到夏天,村里的人都到河里来洗凉水澡。可这一切,都成了昨日黄花。如今的河水已经断流,两岸的树木已被杀伐殆尽,河滩上的沙子也被大大小小的汽车、拖拉机拉到了城里卖了,被挖得坑坑洼洼、千疮百孔、一片狼藉。往年一到夏天就人声鼎沸、喧闹不已的小河,再也无人踏足了。没人来正好,清静,正合刘玉忠的心意。荒凉的河滩上还有一棵树,一棵树冠很大的柳树。这棵柳树之所以没有像其他的树一样被砍掉,是因为下边有一座坟墓。据说里面埋了几个八路军战士。村里在砍伐这一带树木的时候,似有所畏惧和顾虑,留下了这棵树,为这片光秃秃的河滩留下了最后一片绿。河滩上,挖出的大大小小的坑中,有一个大深坑,不知是积下的雨水,还是从地下涌上来的,有一池清水。刘玉忠每天到这里来,先到这个水坑里洗个澡,然后坐在那棵大树下乘凉、抽烟、想心事。

刘玉忠来到那棵大树下,放下小马扎,正要向水坑走去,一抬头,意外地看到一个姑娘已经走到了那个水坑旁。姑娘身穿一件红色上衣,在炎炎的烈日下,像一团火一样引人注目。那姑娘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头上戴着一顶席夹子,显然是从地里干活回来路过这里。看到了这池清水,姑娘可能是热极了,也不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三下两下脱了衣服,就迫不及待地走进了水坑里。

看那姑娘脱衣服,刘玉忠赶紧转过身来,躲到大柳树后。

自入夏以来,这片河滩,这个水坑,一直属于刘玉忠一个人的,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并且还是一个姑娘!尽管相距较远,看不清面目,但刘玉忠知道这姑娘是王寡妇的闺女艳红。在他们村里,能在这么热的天到地里锄草的,只有艳红。全村人都用灭草剂灭草,只有艳红家用锄头锄草。艳红是全村最能干的姑娘。艳红的爹死得早,家里只有她和王寡妇娘俩相依为命。村里的姑娘都到城里或者外地去打工,艳红不去,就守在家里种地,照顾她娘。王寡妇有哮喘病,地里的活一点儿也不能干,全靠艳红一个人。艳红这姑娘能干,老实,明事理,长得也好,人见人夸,按说能找个好婆家。可艳红这孩子孝顺,为了照顾她娘,非要招个上门女婿。如今,多数家里都是一个男孩,没人愿意来她家入赘,跟她一样大的闺女都结婚有孩子了,她还没出嫁。

刘玉忠在那棵大树下,一边吸着烟,一边等艳红从水坑里上来。由于天气太热,从早上起来就汗水不停,刘玉忠身上黏黏的,潮潮的,很不好受,很想赶快洗一洗,清爽一下。可是,他往那个水坑看了好几次,一直不见艳红上来。刘玉忠心里就有些不快,心想这个小闺女,赤身裸体地在水坑里磨蹭什么呢?是贪恋水里的清凉,还是……刘玉忠猛然想到,那个大坑里的水很深,如果不会游泳,万一滑到深水里,可是很危险的!想到这一点,刘玉忠赶忙站起身,匆匆奔向那个水坑。

可是走了没多远,他又停住了。他又想到,如果艷红会游泳,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有什么危险的话,这样冒冒失失地过去,人家说他耍流氓怎么办?若是那样,他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岂不是好心落下了一身臊?

这样一想,刘玉忠就又转身往回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又想,现在的孩子都是旱鸭子,哪有几个会游泳的?那个水坑不仅水深,而且水坑的坡很陡,稍不小心,很容易直接滑到深水里,很可能会出事!想到这一层,刘玉忠又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望着那个水坑,犹豫了……

那一刻,刘玉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来来回回转圈子,不知如何是好。

几经犹豫,刘玉忠还是向水坑走了过去。他想,就是人家说他老不正经,说他耍流氓,他也得去看个究竟,决不能拿一条生命开玩笑。但刘玉忠为了防止人家骂他,还是掌握着一定的分寸。他走到距离水坑的不远处,站住,然后向水坑里喊道:坑里有人吗?坑里有人吗?

连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刘玉忠的心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来,他再也没有了犹豫和顾虑,迈开大步向水坑奔去。到了水坑边上一看,坑里水平如镜,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哪里还有艳红的影子?刘玉忠暗叫一声坏菜了、坏菜了!衣服也顾不得脱,一头扎进水坑里……

把艳红捞上来后,刘玉忠赶紧把手伸到她鼻子下试探了一下,发觉已没了气息,再摸摸胳膊和腿,已经凉了,凉得透透的,显然已经死了多时,没有救活的希望了。但刘玉忠似乎不甘心就这样看着艳红死了,顾不得给她穿上衣服,扛起她的光身子,在河滩上奔跑起来。在农村,抢救溺水人的办法,就是把溺水的人横搭在牛背上,然后牵着牛奔跑,把肚里的水颠出来,人就有救了。现在农村没有牛了,即使有牛,怕是跑到村里再牵过来,也来不及了。他就充当了一头牛,扛着艳红在河滩上奔跑,想把她肚里的水颠出来。可是,跑了一大圈子,竟然一点水也没颠出来。刘玉忠看到,艳红的肚子平平的,脸色苍白,嘴角还有一丝血迹,显然不是被水淹死的,而是呛死的,靠往外颠水的方法显然不行。可刘玉忠没有别的办法,就又扛起艳红跑第二圈、第三圈……刘玉忠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艳红仍没有活过来的迹象。看着一丝不挂的艳红像一条白花花的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刘玉忠伤心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一种莫名的自责和后悔涌上心头。他后悔自己不该顾虑太多,没有及时去提醒艳红,更没能及时地去救她,让这个全村最能干、最老实的花季女孩,就这样意外地淹死了,夭折了……那一刻,刘玉忠觉得艳红的死,他有很大的责任,他甚至认为自己就是一个凶手——间接害死艳红的凶手。

过了好大一会儿,刘玉忠才从自责、后悔、伤心中清醒过来,慢慢地帮艳红把衣服穿上,然后回村里给王寡妇报信。

三?摇双方都有事相求

村头几个正打牌的年轻人看到刘玉忠急匆匆地回来,嬉皮笑脸地又要和他开玩笑。他沉着脸,用命令的口气说,艳红淹死了,快去给她娘报信!

几个年轻人一听,扔下手里的牌,一溜儿烟地往村里跑去。

刘玉忠来到王寡妇家里的时候,看到王寡妇脸色紫红,已经昏了过去,几个人正在手忙脚乱地帮她折腿、掐人中。折腾了好大一会儿,她才醒过来。醒过来的王寡妇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吐了几口浓痰,哇哇大哭起来,哭得伤心欲绝、撕心裂肺,围观的人都跟着抹眼泪。

刘玉忠看到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就走到王寡妇的小叔子王家汉面前,悄声对他说,别光顾着伤心了,艳红的尸体还在河边呢!

一句话提醒了王家汉。他抹了把眼里的泪水,叫了几位本家的人,拉了一辆地排车,去河边给艳红收尸。

怕王寡妇看到艳红的尸体伤心,大家都不让她跟着去,可她非要跟着。一行人就在刘玉忠的带领下,在王寡妇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到河滩上把艳红的尸体拉回了村里。

回来的路上,王家汉和王寡妇商量了一下,没有把艳红的尸体拉回自己家里,而是直接拉到了村主任侄子家里。因为那片河滩是村主任的侄子承包的,他卖沙挖出的水坑淹死了人,当然得拉到他家里,让他给个说法。

村主任的侄子也是刚盖的两层小楼,又装修得很漂亮,不想让他们把一具死尸放到家里,就拦着不让进。可王寡妇这边人多势众,加上村主任的侄子见对方死了人,有些心虚、害怕,没敢下死劲阻拦,就无奈地看着人们把艳红的尸体放到了他家客厅里。

等王寡妇几个人离开后,村主任的侄子赶紧给村主任打电话。村主任正在会计家里和几个人打麻将,接到侄子的电话后,一溜烟地来到了侄子家,很生气地对侄子说,她这是要赖你,赶快把尸体给她送过去!

村主任的侄子看到村主任,有了底气,就叫了几个小伙子,把艳红的尸体拉到王寡妇家的门口。

正在痛哭的王寡妇看到把她闺女送回来,就像疯了一样拦着不让进家。王寡妇的几个本家,也一边帮着王寡妇讲理,一边堵住了门口,不让他们进家。两边的人先是面红耳赤地吵嘴讲理,接着便推推搡搡,眼看着就要动手打起来。村主任不想一下子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就黑着脸走上前来,对他侄子和本家的几个人说,不让进家就不进,把人放到她门口就是,反正又不是咱家的人,她爱怎么着怎么着。

几个人就把艳红的尸体抬下来,放到了王寡妇门口,扬长而去。

过了一会,王寡妇和她几个本家又拉着艳红的尸体来到了村主任侄子的家门口。这回,村主任和他侄子以及本家的几个人都在,挡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家。

村主任很生气地说,你家淹死了人,拉到我侄子家来干什么?

王寡妇抹着泪说,你家挖的坑淹死了人,当然要拉到你家里来!

村主任说,谁让你闺女往坑里跑的?又不是俺家人把她推到坑里去的!

王寡妇坚持说,你家挖的坑淹死了人,就得拉你家来!

村主任黑着脸说,你不讲理是不是?想讹人是不是?讹人你也不看看人家,这院里可不是你想欺负就欺负、想讹就讹的!

王寡妇说,你家挖的坑淹死了人,就得拉你家里来!不给个说法,就不算完!说着就让几个本家抬起艳红的尸体,要硬往村主任侄子家里闯。可村主任这边的几个人站成了一道人墻,死死地挡在门口,根本进不了村主任侄子的家。僵持了一会儿,王寡妇突然从怀里拿出了一瓶农药,打开了瓶盖,放到嘴边,要死在村主任侄子的门口。

村主任和他侄子等几个人没想到王寡妇会来这一手,一下子被她唬住了,只得让他们把尸体又抬进了村主任侄子的小楼里。

为了防止村主任再把尸体送回去,王寡妇干脆就留在了村主任侄子的家里,拿着农药,守着她闺女的尸体。

听着王寡妇在小楼里高一声低一声的哭泣,村主任的侄子哭丧着脸对村主任说,叔,你得想想办法,不能让她这样。

村主任白了侄子一眼,然后拿出手机,给派出所打电话。

不一会儿,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向村主任问了一下情况,走进屋里。

两个警察象征性地安慰了王寡妇几句,然后就劝她把人拉回家,说她这是无理取闹。王寡妇听他们净向着村主任说话,知道他们和村主任是一伙的,就不再搭理他们,接着哭起来,高一声,低一声,一把鼻涕,一把泪,悲悲切切。两个警察说来说去,见王寡妇根本不听,一个警察不耐烦了,黑着脸说,你如果再不把尸体拉走,继续闹下去,我们就拘留你!王寡妇听了,把双手合在一起,伸到那个警察的面前,让他们这就把她带走,倒把那个警察逼得后退了几步。

见王寡妇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两个警察只得讪讪地出来,无奈地对村主任说,这事既不是刑事案件,也不是治安案件,我们没法帮你了,还是让司法所来调解吧。

村主任沮丧地点了点头,又给司法所打电话。

不一会,司法所长带着一个司法员来了。司法所长姓郑,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司法,在这个乡里工作十几年了,村里人差不多都认识他。郑所长向村主任问清了情况之后,说,我进去和她谈谈再说。就和那个司法员一块走进屋里。

围观的人们都想听听司法所长怎么和王寡妇谈,但郑所长不让人们跟着进屋,村主任也不让跟着,他要单独和王寡妇谈。好奇的人们只得在院里嘁嘁喳喳地等着。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郑所长从屋里出来。村主任赶紧迎上去,问怎么样?

郑所长叹了口气,说你破点财吧。

村主任问,她要多少?

郑所长顿了一下说,她要十万。

村主任像被烫了似的,一下子跳起来,什么?十万?

郑所长点了点头。

村主任说,她这样狮子大开口,不是宰人吗?

郑所长说,她先是要二十万,是我磨破了嘴皮子,她才同意只要十万的。

司法所长又说,我觉得十万不多了。

村主任说,你再给她商量商量,五万行不行?

郑所长摇了摇头说,五万恐怕不行。你想想,人家一条人命,你就给五万块钱怎么行?搁谁谁也不会愿意的。

村主任说,是她闺女自己跑到河里淹死的,按说,她找我要钱要不着数,我也给不着她钱。给她五万,就算是同情她,可怜她了!

郑所长说,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

村主任瞪着眼说,怎么不对了?

郑所长说,她怎么不找别人家要钱,单找你?

村主任说,她就是找了一个赖理儿,想讹我!想借这个机会讹我呀!

郑所长苦笑了一下,说,她敢讹你?你们这么大一个村,谁敢讹你?别说她一个寡妇娘们儿了!

村主任说,她是一个泼妇,有什么不敢!她就是想讹我!

郑所长从衣兜里掏出烟,递给村主任一支,自己也点上了一支,劝村主任说,老弟,你既然叫我来了,就听我的,出点钱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郑所长看村主任不表态,又说,拿十万块钱出来,应该难不住你吧?

村主任说,钱我是能拿出来,可我不能拿这个钱。

郑所长说,那为什么?

村主任狠狠吸了一口烟,说,我要是拿了钱,就等于承认是我错了。如果這样的话,我在这个村里还有什么威信?还有什么脸面?我还怎么当这个村主任?我还怎么……

郑所长摆了摆手,止住村主任的话,说,你先别这么激动,我劝你拿钱,正是为你好看!

村主任不解地看着郑所长说,我给她钱,就等于我给她认栽了,有什么好看的?

郑所长说,你如果不满足她的要求,她肯定不会罢休,是吧?

村主任仍然看着郑所长说,她不罢休,又能怎样?

郑所长说,人家肯定得走法律渠道,和你打官司呀!

村主任一听,笑了,说,她一个寡妇,大字不识几个,连法院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凭什么告我?她有什么资格和我打官司!

郑所长说,她是不懂,可人家不能请律师吗?律师懂法律吧?

村主任像是被噎住了,愣在那里。可是马上,村主任梗着脖子说,告我?让她告去!我不怕,我等着!

郑所长劝村主任说,我劝你消消气,冷静一下,别意气用事。如果她要是把你告上法庭,首先,你就更不好看了,其次,恐怕十万块钱也解决不了问题。这个,你应该也清楚吧?

村主任仍然梗着脖子说,不见得!

郑所长看村主任的态度越说越坚决了,沉下脸来说,反正该劝你的我都劝了,该提醒你的也都提醒了,你要是觉得鞋大扎不了脚,不听我的劝,这事我没法调解了,你看着办吧。

郑所长指着屋里又说,你看王寡妇她那身体,病病恹恹的,天又这么热,别再弄出一条人命来!

村主任仍然梗着脖子说,就是出人命,我也不能栽给一个寡妇啊!

郑所长狠狠地瞪了村主任一眼,哼了一声,说,行,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向和他一块儿来的司法员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往日,郑所长走的时候,都会笑容满面地给大家招招手说声再见。可今天,郑所长谁也没理,黑着脸走了。

谁都看出来,一向好脾气的郑所长生气了!生村主任的气了!

看着郑所长生气地走了,村主任的侄子无助地望着村主任说,叔,怎么办呀?

村主任不耐烦地说,怎么办?她愿意把尸体搁这里,就让她搁这里!别理!

村主任的侄子说,这么热的天,尸体很快就会发臭的!

村主任指着屋里说,人是她家的,她不怕臭,你怕什么?

村主任的侄子说,我可是刚盖的新楼啊,以后还怎么住啊?

这时,侄子家的那条大黄狗不识时务地围着村主任嗅来嗅去。村主任狠狠地踢了大黄狗一脚,把那只大黄狗踢得嗷嗷叫着走开了,才气呼呼地说,你爱怎么住怎么住!然后也走了。

留下了村主任的侄子和一院子看热闹的人,还有屋里王寡妇高一声低一声的哭声。

院里看热闹的人,一边议论纷纷,一边围到刘玉忠身边,七嘴八舌地询问艳红淹死的过程。刘玉忠回答说,艳红从地里回家,路过那个水坑,到里面洗澡,就淹死了。人们觉得他回答得太笼统,想让他说得细一点。可他怕说细了,人们会责怪他救人救晚了,就不愿意多说,也转身回家了。

四?摇说好只能帮王家

自从知道村里不给划宅基地,刘玉忠就没见过儿子和儿媳妇的笑脸。但是那天回到家后,儿子和儿媳妇一脸兴奋,围着他急切地问这问那,好像摊上了什么好事似的。

刘玉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兴奋,但他心里很乱,很烦,就没好气地说,人家死了人,你们有什么高兴的?

儿子辩解说,我高兴的不是艳红淹死了,而是村主任有了麻烦。村主任有麻烦,我当然高兴了!

儿子又补充说,村主任的麻烦越大,我越高兴!

儿媳妇也跟着说,看王寡妇那架势,村主任不给她个说法,她肯定不会算完,她会没完没了地一直闹下去。

儿子附和着说,当然了,谁家淹死了人,也不能平白无故地算完,肯定得和他闹下去!那是必须的!这一次,王寡妇最好能把村主任缠倒,缠下台!我才高兴呢!

儿媳妇马上接口说,王寡妇要是能把村主任缠下台,咱村里好多人得放火鞭!你信不信?

儿子说,我信!放火鞭的人肯定还不少!到那时,咱们也放火鞭!

听着儿子和儿媳妇你一句我一句的对话,刘玉忠心烦意乱,晚饭也没吃,就出去了。走出大门,想想没地方去,就又去了河边。

此时,天暗了下来,有了淡淡的夜色,但路还是能看分明的,况且又是走熟了的。可刘玉忠却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没有了往日的稳健。来到河边,他一屁股坐在那棵大树下,点燃了一支烟,呆呆地望着那个大水坑。刘玉忠的心情很沉重、很复杂,一方面他和儿子儿媳妇一样,对村主任摊上了麻烦事,心里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村主任自从上任之后,就一副高高在上、一手遮天的样子,让村里人很反感。特别是在村庄规划的时候,玩弄了刘玉忠一把,让刘玉忠对他有说不出的怨恨;另一方面,对艳红的死,他又自责、难过。由于他没能及时提醒艳红,更没有及时去施救,让艳红淹死了,一条生命,一个花季女孩,因为他的犹豫不决,患得患失,就这样淹死了。王寡妇年轻守寡,就守着艳红一个女儿,艳红是她的依靠,她的未来,她的全部。如今艳红死了,这还不要了她的命?想到这里,刘玉忠耳边又响起了王寡妇那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像用留声机刻在了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响着,盘旋着。让他为王寡妇难过,也让自己陷入深深的自责和不安之中……

刘玉忠坐在大树下,把包里的半盒烟吸光,也没排解掉心中的不安和自责。看着天色已晚,就踏着浓浓的夜色,依旧是深一脚浅一脚,回家了。

回到家里,看到王寡妇的小叔子王家汉正在等他。王家汉拎来一箱子饮料和两个西瓜。王家汉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除了种着家里的几亩地,平时骑个三轮车到城里收破烂,挣点钱很不容易。刘玉忠指着他拿来的东西说,你花钱买这些东西干什么?

王家汉说,我是替俺嫂来感谢你的。

刘玉忠不好意思地说,人又没能救活,感谢我什么呢!

王家汉说,虽然艳红死了,可要不是你发现了捞上来,我们还不知道上哪里去寻找她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还不知要在那个水坑里泡几天呢,那还不把人泡坏了。

刘玉忠想想他说的也对,就没作声。

王家汉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可看了一眼刘玉忠的儿子和媳妇,却没说,站起身来要回去。

刘玉忠也没留他,就拎起他拿来的饮料送他。到大門口的时候,王家汉突然拉了他一下,小声说,大哥,你过来一下,我有话给你说。

刘玉忠看他神神秘秘的,知道有事要和他说,就跟着他走到一个僻静处,小声问王家汉什么事?

王家汉左右看看没人,才小声对他说,俺嫂想和村主任打官司!

刘玉忠赞同说,对,就应该和他打官司,告他去!

王家汉说,我和俺嫂商量好了,直接到县法院告他。

刘玉忠想了想,担心地说,咱都不懂法律,不知道这样的事,法律上有没有规定?这官司能不能打得赢?

王家汉胸有成竹地说,法律上有规定,咱有理,准能赢!

刘玉忠知道王家汉不懂法律,又听他说得这么肯定,就问他说,你怎么知道法律有规定?

王家汉沉吟了一下,说,实话不瞒你,俺是请教了明白人,才决定和村主任打官司的。

刘玉忠看着王家汉说,你们请教了谁?

王家汉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小声说,咱乡里司法所的郑所长。

刘玉忠说,哦,他是内行,人又正派,他说行,准行!

王家汉说,郑所长说了,俺家能不能打赢这场官司,主要在你了!所以,从郑所长那里回来,俺立马就来找你了。就听你一句话。

刘玉忠不解地说,这话怎么说的?你们家打官司,怎么在我了?

王家汉说,让你做证啊!郑所长说了,只要你愿意为俺家做证,这官司就能打赢!

刘玉忠不假思索地说,只要能打赢官司,我愿意为你家做证。

王家汉激动地说,好,只要老哥你愿意为俺家做证,俺明天就去县里找律师,到法院告村主任这个狗日的!

刘玉忠也有些激动地说,对,告他个狗日的去!

王家汉上前拉住刘玉忠的手说,老哥,等俺打赢了这场官司,一定得好好感谢你!

刘玉忠赶紧说,咱老兄老弟的,客气什么。

王家汉说,老哥,这事就说定了啊!

刘玉忠说,你放心吧,话没二说。

回到屋里,儿子和儿媳妇迫不及待地问他,王家汉来找他干什么?刘玉忠本来懒得理他们,可王寡妇要告村主任,让他做证的事,着实让他兴奋,解气,又觉得这事也没必要隐瞒,就对他们说了。儿子和儿媳妇听了,也都很兴奋,一脸的喜色。儿子高兴地在屋里转着圈子说,对,告他,告他个狗日的!把他告下台,把他告进监狱!也帮咱家出口气!

儿媳妇也说,若能告倒村主任,今后就是挤在一个屋里,心里也好受多了!

五?摇进退两难谁尴尬

隔了一天,村主任也来找刘玉忠了。村主任和他侄子一块儿来的。村主任一改往日的高傲,脸上一团和气,显得亲切又随和,进了屋,就掏出一盒玉溪烟,恭敬地递给刘玉忠一支,又殷勤地给他点上,然后才坐下。这样的举动,对村主任来说,是破天荒的。自从他当上村主任之后,就没见过他对谁这样过。村主任这样做,肯定是有事要求人,并且是有大事。

刘玉忠马上就猜到了是打官司的事。

猜到了村主任的来意,刘玉忠心里涌出了一种莫名的快意:村主任啊村主任,你以为你当上村主任,就可以高高在上,万事不求人了,特别是用不着俺刘玉忠这样的庄稼汉了?老话说得好啊,坷垃头还能擦腚呢,何况俺一个人?今天,你就求到俺门上来了吧?

猜到了村主任的来意,刘玉忠心里暗暗得意,他也想像村主任玩弄他一样,和村主任玩一把。他的策略是装糊涂。

刘玉忠笑着对村主任说,你这个大村主任,怎么有空到俺家来?

村主任苦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爷儿俩来找你,是有事求你帮忙啊!

刘玉忠装出一脸茫然的样子,说,我一个小老百姓,能帮你什么忙啊?这又不是选举的时候。

村主任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老大哥,你就别给我兜圈子了!你知道我是为什么事来找你的。

刘玉忠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啊?

村主任说,王寡妇把我告到了法院,你知道吗?

刘玉忠说,不知道啊。

村主任笑了笑说,前天晚上她小叔子王家汉不是来找过你吗?

刘玉忠看着村主任,没吱声。他很奇怪,他们两个人的事,还是在晚上,村主任怎么知道的呢?

村主任又说,他是让你去做证的吧?

刘玉忠看村主任像个千年的狐狸,什么都瞒不住他,若再装下去,就没意思了。一梗脖子说,是!王家汉是来找过我。

村主任问他,你答应为王寡妇做证了?

刘玉忠点点头,说答应了。

村主任说,你打算怎样做证?

刘玉忠没有听懂村主任的意思,看着村主任说,什么怎样做证?

村主任解释说,你打算到法庭上怎样说?

刘玉忠说,当然是实话实说了。

村主任盯着他说,你真打算实话实说?

刘玉忠说,当然得实话实说了!我听说,说假话、做假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俺可不想蹲大牢!

村主任不说话了,叭叭地吸烟,一口接一口,一气把那半支烟吸光,弄得屋里烟雾弥漫,才把烟蒂扔到地上。

刘玉忠也不说话,看了一眼儿子和儿媳妇。儿子悄悄向他竖了一下大姆指。

村主任吭吭了两声,说大哥,去年村里搞规划,把大侄子的房子拆了,没能给你家再划一处宅基地,让你一家三代人挤在这三间小屋里,真不是个事儿啊!怨我啊!怨我!

村主任说这话的时候,显得一脸歉疚。

儿子插嘴说,你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刘玉忠也没好气地说,这事不怨你。要怨就怨我,怨我太实诚,让人当猴耍了!

村主任尴尬地笑了笑,说大哥,不是我想耍你,是当时政策太紧,我实在是没办法。

刘玉忠瞪着眼说,政策紧?政策紧你怎么给别人家划了宅基地?难道上边的政策只对俺一家紧吗?俺再憨,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村主任解释说,那几家是人家自己到乡里活动的。

刘玉忠撇了撇嘴说,你说这话谁信?你当俺是三岁的小孩呀!

村主任说,真的,是他们自己活动的!不信,你问问去。

刘玉忠摆了摆手说,俺不问!过去的事了,咱不说了,吃亏上当,算俺倒霉!

村主任心平气和地说,大哥,过去怨我没有帮你,你也别生气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村里打算给你家补划一处宅基地,你看行吗?

刘玉忠听了这话,抬头看了村主任一眼,却没说话。他不知道村主任的话是真是假,怕再上当。

坐在一旁的儿子,忍不住问村主任说,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村主任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当然是真的。我想好了,在村西大路旁?给你家划一处宅基地,怎么样?

儿媳妇也忍不住插话说,村西大路旁,好啊,那可是咱村最好的地方啊!

村主任說,要划就给你家划处最好的嘛!

儿子说,现在政策允许了吗?

村主任说,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到乡里活动活动嘛。

儿子看了爹一眼,失望地说,俺乡里没人。

村主任说,我帮你去活动嘛。

村主任的话让刘玉忠心里一动,但他明白村主任是不会白帮忙的。问村主任说,你帮俺去乡里活动,是不是有条件的?

村主任说,我当然不能白帮你,你也得帮我一把,是不是?

刘玉忠说,是不是想让我帮你家做证?

村主任坦然地说,是的,就是这件事,想让你帮我一下。

村主任接着又解释说,我是村主任,和一个寡妇打官司,我不能输,我丢不起这个人!所以,你得帮我这个忙!只要你帮我打赢了这场官司,什么事都好说!

刘玉忠说,你让我怎么帮你?

村主任说,我找律师咨询过了,你只要能帮我证明两条就行。

刘玉忠问,哪两条?

村主任看着刘玉忠,顿了一下说,一、你证明那个水坑里的水不深,根本没不上人,淹不死人;二、我在那个水坑旁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危险,请勿下水!

刘玉忠说,我要是说了这两条,你就能打赢这场官司?

村主任说,当然了。村主任吐了口烟,解释说,如果那个坑里的水不深,王寡妇闺女淹死,那就是意外死亡。退一步说,即使那个水坑的水深,我写了一块牌子警示了,她淹死那是她自找的,白死!我不会负任何法律责任!大不了追究我没有履行承包合同,卖完沙之后,没有及时回填整平河滩,最多也就是罚几个钱罢了。

刘玉忠想了想,看着村主任说,你让我证明这两条,就等于为你家打赢这场官司上了双保险,是吗?

村主任说,差不多,是这样。

刘玉忠说,可是你说的这两条都是假的。

村主任说,所以才叫你帮忙啊。

刘玉忠说,你是叫我帮你做伪证?

村主任摇了摇头,更正说,也不能说是伪证,因为当时只有你一人在场,你是唯一的证人,你说的就是真的。

刘玉忠说,我要是不帮你做这个伪证呢?

村主任说,如果不帮我,你家的宅基地,我也不帮你活动。说完,村主任干笑了几声。

刘玉忠说,做这样的证明,俺良心上过意不去。这样的事,俺不能干。

村主任说,老哥,你先别这么着急地拒绝我,我劝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几句证词,换一套宅基地,我觉得值!

刘玉忠闷着头吸烟,不吱声。

儿子看着村主任说,村主任,你说话算数?不会再糊弄人吧?

村主任拍着胸脯说,这回如果骗你,今后全村大人小孩骂人的话都是骂我的!

村主任的侄子也说,如果再骗你,天打五雷轰!

儿子转过头来,翻棱几下眼皮,对刘玉忠说,爹,就答应了吧?

看刘玉忠低着头吸烟,儿媳妇也劝他说,爹,咱和王寡妇家有什么呀?

刘玉忠看到儿子和儿媳妇都帮着村主任劝他,知道宅基地对他们的诱惑太大了,他们想宅基地想疯了,为了宅基地不顾一切了。

刘玉忠摇着头说,为了一块宅基地,去做这样的伪证,可是丧良心的事啊!如果这样,王寡妇会恨死咱、骂死咱,村里人也会戳着脊梁骨骂咱!咱在这个村里可就没法抬头做人了!

儿子说,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儿媳妇说,这年月谁顾谁呀!让村主任给咱划块宅基地才是真的!

村主任也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不如两个孩子明白呀!

刘玉忠恼了,说,我就是不明白!不会见圈就跳,有奶就是娘!

村主任看刘玉忠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死活不吐口,把手中的烟蒂狠狠地扔到地上,又用脚狠狠地拧了几下,脸色很难看地站起来,说,你既然不愿意帮忙,我就不求你了!然后对他侄子说,我们走!

看着村主任要走,儿媳妇说,村主任,俺爹正在气头上,让他消了气,俺再劝劝他,再给你回话,行吗?

村主任寒着脸,说,行,让他再考虑考虑吧。

一向对村主任不满意的儿子和儿媳妇,竟然把村主任送到了大门外,还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

六?摇儿子儿媳齐来劝

送走村主任之后,儿子和儿媳妇一反常态,两人围坐在刘玉忠面前,笑容满面,言语亲热,你一句,我一句,软硬兼施,一个劲儿地劝他为村主任做证。可他没同意。任儿子和儿媳妇怎样劝,怎样央求,他就是不同意。

刘玉忠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对村主任许下的宅基地动心了。其实,他也像儿子和儿媳妇一样,非常想要一块宅基地,好让儿子一家搬出去住,再不受他们的气,不看他们的脸色,不受那份煎熬,自己过几天清静的日子。可是,他觉得不能这样做。他认为这是一种交易,是拿艳红的生命、拿自己的良心做的一种交易。这是一种肮脏的交易。如果那样做了,就是帮狗吃屎,就是损,是坏,是缺德,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那是要被人骂的,村里三岁的小孩都得戳着脊梁骨骂他!如果那样,他就没法抬头,没法做人,没法在这个村里活了。所以,儿子和儿媳妇再劝,再央求,他也不能同意。这是底线,做人的底线,他无论如何不能突破了这个底线。

可是,他不同意,儿子和儿媳妇就不罢休,就一个劲儿地劝他、逼他,把矛盾一步步升级。那几天,儿子和儿媳妇几乎天天和他吵、和他闹,吵闹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儿媳妇见说不动刘玉忠,就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抱起孩子就闹着要回娘家。

儿子看媳妇抱着孩子气冲冲地真要走,慌忙追到院子里,赔着笑脸说,你别急啊,咱再劝劝他。

儿媳妇不耐烦地说,劝什么劝?劝了好几天了,就是不同意。要劝你劝,我走!这日子没法过了,不过了!真不过了!

往日,儿媳妇闹着回娘家,都是闹闹而已,儿子哄一会儿就好了,可是今天,儿子怎么拦也攔不住。

看着媳妇噘嘴走了,儿子气急败坏地指着他说,你这个当爹的,非把这个家拆散不可!

刘玉忠委屈地说,这事怨我吗?

儿子说,不怨你怨谁?!死脑子,假正经!

爷俩正吵着,村里大广播响了,说是乡计生办的人来了,要求村里所有育龄妇女去查体。

刘玉忠看着儿子说,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儿子瞪着眼说,你以为我们是串通好的吗?我要是有这么大本事就好了!

刘玉忠想想儿子说得也对,他确实没这个本事,就不吱声了。

儿子说,她回娘家去了,怎么查体啊?

刘玉忠说,去把她叫来啊。

儿子说,要叫你去叫,我不叫。

刘玉忠说,你这是说的什么屁话!我一个当老公公的,能去叫吗?

儿子说,反正我是不会去叫的。

刘玉忠生气地说,你爱叫不叫。刘玉忠知道儿子胡搅蛮缠,再说也说不出道道来,就起身往外走。他想到河边上去躲一躲,静一静。

刚出家门没多远,看见村妇女主任正快步向他走来。大老远,妇女主任就大声对他说,大叔,你干什么去?我正要找你呢。

刘玉忠停下脚步,奇怪地说,你找我有事吗?

妇女主任说,让你儿媳妇去查体。

刘玉忠说,她刚才回娘家了。

妇女主任说,我也看到她抱着孩子走了。正当查体的节骨眼儿上,她怎么能回娘家啊?我来找你,就是让你们把她叫回来。

刘玉忠说,你让我儿子去叫吧,他在家里。

刘玉忠说完,就往河边走去。

正是中午时分,天上没云,地上没风,毒毒的烈日把空气晒得灼热烫人,像个炕房,让人燥热难当、心烦意乱,直想骂娘。但刘玉忠来到河边后,没有心思去那个水坑里洗澡冲凉,而是蹲到那棵大树下,望着水坑出神。此时的刘玉忠有些恨这个水坑,要不是这个水坑,艳红就不会淹死,就不会给他带来这些麻烦,让他本来就乱哄哄的家庭乱上加乱了。

过了不大一会儿,儿子骑着摩托车来找他了。儿子带着妇女主任一块儿来的。儿子来到他面前,把摩托车停下,对妇女主任说,你给他说吧。

妇女主任微微点了点头,说,大叔,咱村的育龄妇女,就剩下你儿媳妇一个人没查体了,你们得赶快去把她叫来!

刘玉忠指着儿子说,你让他去叫啊。

妇女主任指着儿子说,他去了,不来。

刘玉忠说,不来,让我有什么办法?

妇女主任说,你儿媳妇说让你去叫。

刘玉忠说,什么?让我去叫?这还不让人家笑话死!我不去!

妇女主任说,那可不行。你儿媳妇要是不来,就说明她很可能是计划外怀孕了,是在有意躲避查体。

刘玉忠解释说,不是有意躲避,是跟我生气。

妇女主任说,计生办的人和村主任都说了,她要不来查体,就要采取强制措施了。

刘玉忠坚持说,你们强制吧,反正我不能去叫。

妇女主任看着他说,你真不去?

刘玉忠说,不去。

妇女主任说,我把该说的话都给你说了,去不去叫,你看着办。妇女主任说完这话,转身往村里走去。

儿子喊道,大嫂,你等等,我送你回去。

妇女主任头也不回地说,不要你送,还是和你爹商量商量怎么办吧。

看着妇女主任走了,儿子在原地转了一圈,愁眉苦脸地对刘玉忠说,你看这架势,不把秀秀叫回来,怕是不行。

刘玉忠想想刚才妇女主任底气十足的样子,断定她不是吓唬人的,知道不把儿媳妇叫回来查体,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他心里也有些发虚,但他还是坚持说,不来,你就再去叫。

儿子说,秀秀把话说绝了,你不去叫,她不来。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刘玉忠说,我不去!不来拉倒。

儿子说,那就等着计生办的人拆咱的屋,抓咱的人吧,这日子反正没个好了!然后气恼地骑上摩托车回村了。

七?摇节外生枝难过关

刘玉忠傍晚时才回家。一下午的时间,他一直担心儿媳妇查体的事,生怕像妇女主任说的那样,采取了强制措施。可是一直没见有人来找他,就觉得妇女主任是吓唬他的。可是回家后,才知道计生办的人真采取了强制措施!邻居告诉他说,儿子从河边上一回来,就被计生办的人叫到村委会去了,至今不见回来。

刘玉忠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村委会走去。村委大院里灯火通明,刘二蛋的烧烤没营业,院里没有人,一排房子空空的,也没有人,只有最西头的一间屋里关着他儿子。计生办的人既没打,也没骂他儿子,只是把他关在屋里。他媳妇不来查体,就不放他。刘玉忠虽然生儿子的气,可还是不想把儿子关在这里过夜,就按儿子提供的线索,向村西公路边的一个饭店走去。

果然计生办和村委会的人都在饭店里。坐了两桌。刘玉忠走到村主任坐着的那桌旁,一桌的人都看到了他,但谁也没搭理他。村主任也没理他。他讪讪地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恭敬地递给他们,有的人接,有的人不接。接过烟的,也把烟放到桌上,没人吸。刘玉忠看到,人家酒桌上放的是玉溪,这是嫌他的烟孬。

坐在正中的一个喝红了脸的中年男人,凶巴巴地对刘玉忠说,你是干什么的?

刘玉忠说,我是,是吴秀秀的老公公,你们把我儿子关起来了……

红脸男人打了一个酒嗝,更正他说,我们不是关你儿子,是让他学习省计划生育条例。

这时,妇女主任插话向刘玉忠介绍红脸男人说,这是咱乡计生办的庄主任。

刘玉忠赶紧点头说,庄主任,庄主任。

庄主任说,全村的育龄妇女都去查体,你儿媳妇为什么不来?是不是怀孕了,想超生二胎?

刘玉忠说,不是,是和我生气。

庄主任说,我不管你们生气不生气,不来查体,就不放你儿子!不仅不放,如果明天再不来,我就要拆你家的屋,连你也关起来学习。

刘玉忠说,能不能先把我儿子放了?

庄主任眼睛一瞪,大声说,什么?放了你儿子?

刘玉忠解释说,你今晚放了我儿子,我爷俩一块去叫我儿媳妇,我不知道她娘家。

庄主任摆了摆手说,不行!

这时,村主任说话了。村主任说,庄主任,先把他儿子放了也行,如果明天他儿媳妇不来查体,再找他也不迟,跑不了他。

庄主任看了村主任一眼,又看了刘玉忠一眼,说,好吧,给你一晚上的时间,如果明天上午再不来,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庄主任又对同桌的一个年轻人说,去,你去村委会跑一趟,让他儿子回家。

回到家里,爷俩草草吃了点儿东西,一起去儿媳妇娘家。此时的刘玉忠再也不敢坚持不去了,他知道不让儿媳妇回来查体,无论如何过不了这一关,若真是关了人、拆了屋,可就麻烦了。然而他知道,想叫儿媳妇回来,他必须得答应给村主任做证。这是他不想干的事,也是他不能干的事。村主任用这种方法逼他,真是毒辣,太毒辣了!

在去儿媳妇娘家的路上,刘玉忠就不停地想着见了儿媳妇怎么说,想了一路,也没想出好办法。

到了儿媳妇娘家时,一家人正坐在屋里看电视。亲家见了他,不冷不热地和他说了句话,再也没人理他爷俩。刘玉忠给儿子使了好几次眼色,让儿子说,可儿子头勾得像只烧鸡,就是不说。无奈,刘玉忠只得自己开口说。儿媳妇很坚决地说,我不回去。

刘玉忠说,你不回去,计生办的人可要拆咱的屋了。

儿媳妇说,拆了正好。

刘玉忠说,拆了咱家的屋,一家人怎么住啊?

儿媳妇说,你们爱怎么住怎么住,反正我和你儿子离婚,又不回去住了。

刘玉忠说,还真离婚啊?

儿媳妇说,真离!

刘玉忠说,就因为我不为村主任做证,你就离婚?

儿媳妇说是。儿媳妇又说,我就不明白了,为谁做证不是一样,干吗就不能给村主任做证呢?

刘玉忠说,给村主任做证,太丧良心了,那样的事,咱不能干。

儿媳妇说,什么是良心?良心值几个钱?你几句话就能换来一处宅基地,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儿。

这时,亲家也劝刘玉忠说,这年月,谁老实,谁实诚,谁吃亏。

儿子也说,咱一不偷,二不抢,就说几句谎话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玉忠说,你说得轻巧,几句话可是关系到一条人命啊!

儿媳妇抢他话说,你不说谎话,艳红就能活过来了?刘玉忠还想再说什么,儿媳妇向他摆了摆手说,好了,你别给我讲那些大道理了,我不听,不想听!一句话,你同意给村主任做证,我就回去;不同意,什么也别说了!

刘玉忠听儿媳妇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知道不答应为村主任做证,她是不会回家的,明天计生办的人可就要真拆他的屋了。情急之下,刘玉忠一狠心,一咬牙,说,好吧,我给村主任做证。

儿媳妇问他,真的?

刘玉忠点了点头,说真的。

儿媳妇脸上马上有了喜色,说,你说话可要算数?

刘玉忠说,算数,当然算数!

刘玉忠嘴上答应,心里却想着等过了查体这一关,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他打定主意,不给村主任做证。

在和儿媳妇一块回家的路上,刘玉忠心里暗暗惭愧,他一生坦荡,从没说过假话,这次却耍了滑头,当了两面派,违心地骗了儿媳妇了。他还不知道,等儿媳妇一旦知道他骗了她,还不知会怎么闹腾呢。然而,此时的刘玉忠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只能先顾眼前,走一步算一步了。

八?摇漏屋偏遇连雨天

事情一旦起来了,总是停不住,一步一步赶着人往前走。就在儿媳妇查了体,过了计生办这一关的第三天,县法院的人来找刘玉忠了。县法院来了两个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温和,待人亲切;另一个是小青年,白白净净,很帥气。见了刘玉忠,小青年介绍戴眼镜的中年人是朱庭长,自己姓张,是书记员。他们来找刘玉忠,是对艳红淹死一案进行庭前调查。

他们来到刘玉忠家的时候,刘玉忠的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家。听说是法院的人,儿媳妇表现出了空前的殷勤和热情,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对刘玉忠也是格外地亲近,一口一个爹的叫着,还不时地观察着刘玉忠的表情。

调查是由朱庭长询问,小张记录。朱庭长首先向刘玉忠讲了一下证人的重要性和严肃性,接着便开始询问。刘玉忠就简明扼要地向他们说了一遍过程,当问到那个坑里的水深不深,有没有“危险,请勿下水”的牌子这两个关键问题时,刘玉忠躲躲闪闪,支支吾吾,一会儿说水深,没有牌子,一会儿说水不深,有牌子。朱庭长问他到底是怎样的?他就说记不清了。朱庭长看到儿子不满意地直朝他翻白眼,儿媳妇也在不停地“吭、吭”地暗示着他,一下子明白了刘玉忠支支吾吾的原因了。作为一名有经验的法官,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不该当着他人的面进行询问,让证人没有了安全感,不敢说出真相。他意识到这一点后,马上想到了补救措施。他站起身来,说,好,今天的调查就到这里。麻烦你带我们去看一下现场吧。儿子和儿媳妇要跟着一块去,朱庭长没让,只带了刘玉忠一个人。

来到河边那个水坑旁,朱庭长对他说,现在没有任何外人了,你可以说真话了。一,那个水坑的水到底深不深?二,到底有没有那块牌子?朱庭长说完这话,定定地盯着刘玉忠。

到这时,刘玉忠才知道了朱庭长带他来看现场的真正用意,但他仍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个坑里的水深,并且也没有什么牌子。朱庭长点了点头,又问他说,到开庭那天,你敢不敢出庭做证?刘玉忠想了一下,说,敢!朱庭长说,好!这个官司我有数了。

刘玉忠回到家里,儿子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是不是又给法院的人说什么了?刘玉忠摇头说没说什么,只是看看了现场。儿媳妇提醒他说,你给我说过的话,可别忘了啊!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村主任就知道了刘玉忠和朱庭长说的话。村主任气愤地来找刘玉忠。村主任黑着脸对他说,你是打定主意要和我作对,非得让我打输了这场官司不可,非得想看我的笑话不可,是吗?

刘玉忠说,你这话什么意思?

村主任说,你在村外和朱庭长说的那些话,别人都给我说了,别当我不知道。我法院里有朋友,你知道吗?

当着儿子和儿媳妇的面,刘玉忠还想否认,可听村主任的口气,知道瞒不住了,就说,我是实话实说。

儿媳妇一听就炸了,指着他说,你这个当老公公的,竟然说话不算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算人吗?

刘玉忠也生气地说,如果我昧着良心去做假证,那才不算人呢!

儿媳妇说,没想到你这么大年纪了,还会骗人!

刘玉忠说,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儿媳妇咬牙切齿地说,行,你不想好了,咱就照不好的来,你等着吧!

儿媳妇说完这话,气急败坏地拿起桌上的一只碗狠狠地摔在地上,哭叫着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儿媳妇的吵闹,惊醒了熟睡的小孙女,在床上哇哇大哭。儿媳妇听到了,却赌气不去抱。儿子催了她几次,她也不去抱。无奈,儿子到里屋抱出了孩子,可孩子仍然哇哇大哭。儿子想让媳妇哄哄她,媳妇却理也不理。儿子就抱着孩子在屋里团团转。

这时,村主任向儿子使了个眼色,儿子会意,把孩子往媳妇怀里一放,跟着村主任出去了。

孩子到了儿媳妇的怀里,哼哼着要不哭了。可儿媳妇把孩子放到了宝宝车里,也出去了,留下哇哇大哭的孩子和刘玉忠在家里。刘玉忠只得抱起孩子颠着,转着,哄着,不让孩子哭,可孩子仍然大哭不止。

刘玉忠知道儿子和儿媳妇到村主任家去了。自从村主任许下宅基地后,见奶就是娘的儿子和儿媳妇,就和村主任走到一起了。他们准是和村主任商量办法,逼着他再反口给村主任做证。刘玉忠心想,反正儿媳妇已过了查体这一关,村主任和儿媳妇再也没有什么杀手锏了,他们再商量,也不会有什么咒念!

过了不大一会,儿子和儿媳妇一块儿回来了。刘玉忠看到他们不但不生气了,脸上似乎还有隐隐的喜色。儿子买了一个猪蹄,一包凉粉,还买了一扎啤酒,对他说,中午的饭没吃好,不能饿着肚子。儿媳妇从他怀里抱过孩子,一家人坐在桌前。刘玉忠不知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和儿子一起喝起来。一瓶啤酒下肚后,刘玉忠对儿子说,村主任给你出了什么坏主意来对付我?

儿子马上更正他说,村主任一片好心,不仅没出任何坏主意,还愿意再给咱帮一个大忙。

刘玉忠说,帮什么大忙?

儿子说,村主任说他愿意帮我向乡计生办要个二胎准生证。

刘玉忠说,这是个大忙不假,可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儿媳妇说,人家帮咱办准生证,让你抱孙子,不是好事吗?你不是一心想要个孙子吗?

儿子说,没有准生证,你怎么样抱孙子啊?

刘玉忠说,他帮咱要二胎证,是不是还是要我替他做假证。

儿子嘟嚷说,当然人家不会白帮咱了,咱也得帮人家一下……

刘玉忠气呼呼地说,我不要他帮这个忙,我也不替他做假证!

儿子说,你不想抱孙子吗?

刘玉忠说,我当然想抱孙子!

儿子说,你想抱孙子,就得帮村主任的忙!

儿子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自信。儿子知道宅基地诱惑不了他,但二胎娃娃证准能让他动心。刘玉忠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孙子,让他老刘家后继有人,延续香火。儿子以为刘玉忠一定会答应的。

刘玉忠却胸有成竹地说,村主任给咱二胎证,我能抱孙子;不给咱,按照间隔式生育的政策,过两年,乡里也照样会给咱,我照样可以抱上孙子;只不过晚两年罢了。

刘玉忠料定儿子和儿媳妇没想到他早想好这个问题了,难不住他。刘玉忠说完这话,心里暗暗得意,觉得他们再也没有什么咒念了。

果然兒子和儿媳妇都是一脸的失望。儿媳妇冷着脸问他说,你下定决心不帮村主任了?

刘玉忠说,不帮。

儿媳妇说,好,你既然不为我们着想,也别怪我们不孝了。

刘玉忠说,我不要你们养老,等我不能干活了,就去住养老院。

儿子纠正说,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刘玉忠说,那是什么意思?

儿子说,你如果不帮村主任做证,她就去做结扎!

刘玉忠说,什么?

儿媳妇狠狠地说,明天我就去结扎,给了准生证也不能生,让你们老刘家绝户!

刘玉忠心里一阵颤抖,说,你,你真要结扎?

儿媳妇说,你们都不想好了,连个宅子都没有,还要孩子干什么!

刘玉忠没想到儿媳妇会来这一手,一下子乱了方寸。

儿媳妇又说,我明天就去乡卫生院。

刘玉忠看到儿媳妇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决绝的表情。

九?摇最后抉择好难定

那一夜,刘玉忠失眠了。他知道儿媳妇虽然是个女人,却是个说到做到的主。她是个为了赌气可以不顾一切、一条道走到黑的女人。如果那样,老刘家可真像她说的,要绝户了!刘玉忠三代单传,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要个孙子,传递香火。宅基地,他可以不要,唯独孙子,他不能不要。为了孙子,为了老刘家的香火,让他去死,他都愿意。他想孙子都想疯了、想迷了。如果说宅基地是刘玉忠的软肋的话,孙子则是他的死穴。儿媳妇一下子点中了他的死穴。刘玉忠不敢再挣扎,不敢再反抗了。他情愿让全村的人都骂他,也不能让他老刘家断子绝孙!

第二天吃过早饭,当儿媳妇和妇女主任一块要去乡卫生院的时候,刘玉忠拦住了她们。刘玉忠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了,不得不痛苦地决定向儿媳妇举手投降,答应为村主任做证。

儿媳妇怕刘玉忠再骗她,说,你这回不是骗我的吧?

刘玉忠低着头说,不是的,这回是真的。

儿媳妇说,你这回再骗我我也不怕,你只要一变卦,我就去乡卫生院。

刘玉忠赶紧说,不变了,不变了!

刘玉忠说完这话,觉得身体一下子虚了,差点儿摔倒在地上……

在等待开庭的那几天,刘玉忠也不到河边上去了,就坐在家里,很少吃饭,也不说话,呆呆的样子。

开庭那天,作为唯一的证人,刘玉忠要去法庭。那天一早,儿媳妇破例下厨做了鸡蛋面条,亲手端到他面前。他用筷子搅了几下,吃了几根,就放下了。儿子倒是很有胃口,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碗,吃得汗流浃背,心满意足。

村主任要刘玉忠坐他的小车去,他没坐;王寡妇的小叔子王家汉要用三轮车拉着他,他也没坐。在外人看来,他这是为了显得中立,其实,他是谁的车也不想坐。他是由儿子用摩托车带着去的县城。仅仅几天的时间,刘玉忠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并且脸色黯淡,目光无神,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人们都以为这是儿子孝顺,跟着来照顾他的,只有他知道,儿子是来监督他的,怕他变卦。

到了法院,一个年轻的法官过来告诉他们:要在第六庭开庭,但第六庭目前正在审理另一个案子,让他们坐在法庭外面的連椅上等。王寡妇和她请的律师等一干人坐在一面,村主任等一干人坐在对面。两边的人都让刘玉忠坐到自己这边来,可刘玉忠哪边也没坐,而是走到了法庭外面。

虽然来打官司的人很多,但很少有人站在法庭外面,因为外面太热了。此时烈日当头,炎热如火,把空气和大地蒸烤得像发了高烧,烫人,灼人。刘玉忠站在毒毒的烈日下,头皮被晒得像刘二蛋的烤肉一样,嗞嗞冒油。尽管这样,刘玉忠也不愿意到有空调的走廊里去等候。他觉得坐在王寡妇对面,比在烈日下还难受。他总觉得他不是来做证的,而是来受审的犯人,因此他心里很虚,总想躲避。

但躲是躲不开的。没过多久,他就在儿子的搀扶下走进了法庭。

这是刘玉忠第一次走上法庭,那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他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尽管法庭里面的空调咝咝冒着冷气,他还是汗水直流,总觉得火样的烈日还在头顶上悬着,照着他,烤着他。

村主任和王寡妇双方陈述之后,轮到了刘玉忠做证。在走向证人席的时候,刘玉忠觉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站在证人席上,刘玉忠身上的汗水虽然消失了,心里却像着了火般的焦急,煎熬。他看了看台上的法官,主审法官是朱庭长,面无表情,一脸庄重;看了看村主任,村主任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他最后看了一眼王寡妇,王寡妇满脸哀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那一刻,刘玉忠有种被人放在了油锅里煎炸的感觉,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痛苦和难过……

刘玉忠想过变卦,不能做这没良心的事,可想想宅基地,想想孙子,想想儿媳妇决绝的表情,最终,他心一横,牙一咬,为村主任做了证。

朱庭长意外地问他,在开庭前的证言,你不是这样说的呀?到底哪个是真话?

他说,现在说的是真的!

朱庭长问他,之前为什么说假话?

他顿了一下说,我,我和村主任有矛盾,想让村主任输了官司,所以才说了假话。

朱庭长问,你和村主任有什么矛盾?

他说,他拆了俺家的房子,却不给俺划宅基地。

朱庭长问村主任,是这样吗?

村主任站起来,说,是这样,这事全村人都知道。

朱庭长告诫刘玉忠说,在法庭上做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知道吗?

他说,我知道。

朱庭长说,你确定今天在法庭上说的是事实吗?

他说,是,是事实!

在证人证言记录上签名、按手印的时候,刘玉忠的手哆嗦得很厉害,像一个帕金森病人。法官注意到了这一点,问他怎么了?儿子抢着说他身体不舒服,掩盖了过去。

按完手印,刘玉忠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法庭。回到家里,他一头倒在床上,真像个病人一样,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目光直直地望着黑乎乎的房顶发呆。

十?摇赢了官司丢了人

刘玉忠以为,输了官司的王寡妇会上门来责问、哭闹,甚至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可是,没有,王寡妇从法庭上回到家后,默默地埋葬了闺女,平静得像一汪死水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刘玉忠见到她时,发现她的目光里有了一层毒毒的怨和恨!那目光像针一样扎人,像火一样灼人……

倒是村主任到他家来过几次,赢了官司的村主任兑现了他的承诺:一是在村西大路旁给他儿子划了一块宅基地;二是给儿媳妇办来了二胎娃娃证。

很快,儿子和儿媳妇就紧锣密鼓地在那块宅基地上盖起了一座二层小楼,又四处借钱,进行了内外装修,弄得像电视上的小别墅一样漂亮。

儿子和儿媳妇高兴地对刘玉忠说,等搬进新楼后,就赶紧怀孩子,给他生个大胖孙子。刘玉忠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就在儿子和儿媳妇兴高采烈地准备喜迁新居的时候,王寡妇突然死在了儿子别墅一样漂亮的小楼里!

是在一天早上,儿子发现王寡妇死在了自家的小楼里。儿子吓得脸色灰白,颤抖着双手打110报案。

经过鉴定,王寡妇是自杀的。她没有采取农村女人常用的自杀手段:上吊或者喝农药,而是用刀自杀的。她用一把水果刀把自己的手腕割烂了,弄得那座漂亮的小楼里到处是血!

王寡妇的死,引来了全村人的观看。大家似乎都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刘玉忠、儿子和儿媳妇从大家冷飕飕的目光里,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还有不齿。

那天,司法所的郑所长也闻讯赶来了,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刘玉忠说,你看你干的好事!心安吗?夜里能睡着觉吗?

王寡妇的小叔子王家汉哭着说他,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白活了!

按照农村的说法,这座刚盖起的小楼就不吉利了,不能再住人了。

可是,儿子和儿媳妇实在不舍得这么好的小楼,就仔细地擦干净地上和墙壁上的血迹,搬进去住了。

就在儿子和儿媳妇搬进小楼的当天晚上,刘玉忠离家出走了。临走时,刘玉忠给儿子留下了一封信。信中说,他做下了这样缺德的事,不仅违了法,而且是昧了良心。他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没脸面、也没法在村里待下去了。就是死了,也不能入祖坟了,因此,他要儿子不要找他,找也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他也不会回来了。最后,他还说,儿子虽然如愿地住进了小楼里,就怕他住得不安生……

责任编辑 周独明

插 图 董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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