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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姚琴

娜彧

1

姚琴的父母原本是小镇上开卤菜店的,卤菜店开出名来了,又弄了个小吃店,小吃店挣了不少钱,就想着往城里迁。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啊。姚琴一家迁走的那会,正碰上可以买户口。现在可能也没多少人买了,户口据说渐渐地没用了,随便到哪里办个临时身份证也就合法了。有钱的话更好办,买套商品房,户口就落下来了。家里的田,因为办厂啦或者修路啦不停地征用土地,生产队也不大在意你要不要,不要了就收回来,说不定哪天就变成钱了。不像姚琴家迁徙的那会儿,丢掉田,花了一笔钱;买了三个人的户口,花了一笔钱,反正七花八花的,花了不少。

后来她娘看到那些新搬到城里的乡亲总是要抱怨:“穷命啊,有几个钱就折腾掉了。你说那些钱花的,早知道就等等了,再等上几年少花多少?”

人家说:“老嫂子啊,早有早的好啊,早来早赚钱,现在城里做生意的人也多了,赚钱难呢。再说现在买套房子和老嫂子那时候买套房子,那个价钱也是不能比的啊。”

姚琴的娘听了,才不那么抓心;可下回见着另一个人,还得再叨一回她花的那些冤枉钱。

姚琴不大喜欢自己的爹娘,他们一直忙,从小就不大管她。娘说的一些话,姚琴小时候听着就总是不入耳。

说什么呢?不会说就不要说。

说什么呢?说你这养不熟的猫,没长几颗牙就不认得娘,打小就攀高枝,看你能变成个虎。娘站在锅台上,一边刷碗一边用黏黏湿湿的手指着女儿骂。

姚琴从小就长得伶俐,很得老师的喜欢。老师喜欢她,她便要表现得更好,因此成绩什么的都是名列前茅。文娱活动也是积极分子,唱歌跳舞,她小时候就喜欢。学校里来个贵宾,给贵宾献花、戴红领巾这样的荣誉,也都是非她莫属。她最记得她上四年级的时候,镇上的电影院举行了一次全乡中小学五一大汇演,这么重要的活动,老师居然让她做主持人。那个时候多么骄傲,整个电影院里座无虚席,甚至每个座位上都挤了两个学生。她像个公主一样,老师还给她认真地化了妆,亭亭玉立地站在舞台上,真是让下面一个乡的学生都羡慕死了。她昂着头,带着微笑,将“西乡”说成了“四乡”,老师就笑笑,她连犯的错误都是可爱的。

过了五一,爸妈突然就说要搬到城里去了。城里的新家,爸爸说,在一个叫“凤凰花园”的小区,小区是什么?就是城里的村子。

城里姚琴跟着妈去过两次,她说不大清跟镇上有啥区别,路宽?高高的楼房多?对了,是城里的百货商店好,百货商店里好看的东西真多。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妈带着她尽往菜场钻,姚琴想,这地方不稀罕,我们那也有;第二次去的时候,妈带她逛了一遍新装修的东方商场。姚琴一进去就迷住了,喷着彩色水柱的喷泉,上上下下自己会走的楼梯,还有好多好闻的香味混杂起来的怎么也闻不够的香味,柜台上那些形状各异色彩斑斓的玻璃瓶,都是国外的化妆品吧?瓶儿都那么好看。她想停下来好好看看,就是妈妈催得太紧:“快点,看过就走了。磨蹭啥呢?别碰那个,碰坏了咱赔不起。走走,去看衣裳。”

衣裳的柜台在二楼,妈妈想给姚琴买件好些的衣服,要在城里上学了啊。而且四年级了,说起来,也是一个小少女了。

“快来,丫头,你看。这衣服,跟我上次给你婶子买的那件一模一样,多少?189块?我才花了25块。”还没找到女孩服装的柜台,妈就发现了新大陆。

“才不是呢,婶子的哪有这件好看,你摸摸看,根本就不同。”姚琴嘴一撇,妈啥眼神。

“你这个死丫头,看着贵就以为好。你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要打进去多少不相干的成本。我在你四婆自己摆的摊子上买的。跟你说你也不懂。算了,咱回去吧,不看了,看了也买不起。你也不是就等着衣服穿。”

姚琴舍不得走,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妈妈往外蹭。妈总是这样,她在心里抱怨,什么也不懂,就知道买便宜就好。

2

新家在五楼,能看好远,姚琴站在阳台上,暗暗地发笑。村子?有这么好看的村子吗?

第二天爹娘就带着姚琴来到离他们家最近的一所小学,爹说这学校在县城是最好的小学之一,要姚琴好好学习,别辜负了爹娘的希望。

姚琴心里开了花,是城里最好的学校呢。那时候的姚琴,干什么都要最好的。

没想到,他们在学校门口就被门卫拦住了。

“这个是我丫头,来上学的。”父亲将姚琴拉过来。

“我怎么没见过你们?”门卫说,斜着眼睛。

“我们才来,还没有报名。我们是要找你们校长报名的。”父亲掏出香烟,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校门口还有穿公家衣服的人,父亲刚从乡下来,弄不清楚身份,看到制服,心里就存着敬畏。

“这里不好抽烟,”门卫接过烟去,放在抽屉里,严厉地提醒拿着打火机的父亲。然后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不好办啊,已经没有空余的名额了。”

“我想见见校长,求求您让我们见见校长。”父亲愣了一会儿,拿出一整包的烟塞进警卫的手里。

“我说吧,你们这些民工啊,就是不大懂城里规矩。这样吧,我先给你打个电话,校长见不见可不在我——喂,校长好,又来了一个,是是,看样子是。没有名额了?好的,好的。”门卫回过头来,手一摊,“你看,我说没有名额了吧,校长也正忙着。”

“那我们等着。等校长有时间了,我们等。”父亲点头哈腰地。

“你就别等了,老实说,现在像你们这样的民工太多了。”

“我们不是民工,我们是来城里做生意的。”

“知道知道,要真是没饭吃的,也不带孩子了。就是你们这些有了些钱的,一窝蜂全拥到城里来了。现在不要说才三万块钱赞助费,现在愿意出五万的都找不到门,”门卫摇摇头,接着说,“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别的学校看看,别耽误了孩子的教育。”

父亲走出警卫室,看到姚琴正扒着铁门,看里面正在做早操的学生,看宽阔而干净的操场,看嵌在墙上的玻璃框里面的宣传画,这个小学真好看,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个,12岁的姚琴充满了憧憬和快乐。她本来就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每个老师都喜欢她,她想不到其他的。endprint

所以,她走出好远了还往后看,那应该是她的学校啊。妈妈不再骂她磨蹭了,有些讨好地停在路边等她,跟在她后面。

一到家,还没等姚琴埋怨,父亲一巴掌就拍在了刚买的饭桌上:“妈的个×,什么名额满了,要是来个狗屁当官的,他还敢说什么名额。明摆着欺侮乡下人。”

本来姚琴真的以为没有名额了,只能算自己运气不好,发过小脾气了,再找其他学校就是了。可是,爸爸的意思明明是他们不肯要她,而不肯要她的原因是他们是乡下来的。

她原本是西乡镇中心小学少先队大队委,班级学习委员,老师的宠儿,同学的榜样;可现在——她惶恐不安,号啕大哭,莫名其妙地发烧,不肯吃东西,也不肯吃药,只是哭。哭到晚上,烧自己退了。爹娘商量着明天去一般的学校看看,他们说只要孩子争气,哪个学校不是一样的?这个烂学校,拽什么拽?

她摔房门,将房门关死,吃饭的时候板着脸,吃完了就进去。第二天娘叫她,她不理。第三天爹说,要不还回家上学去?你先靠着奶奶。等过两年考到城里来,你成绩好,肯定能考取城里的中学。爹说,你总不能老不上学。

不,我不回去。我就要在城里上学。姚琴说。

3

第二个星期,姚琴终于凭着优秀的成绩考进了他们那个片区一所普通的小学。

普通的,不是最好的,她是有些不大甘心的。可是,很快她发现,那些穿得公主一般漂亮的女生,她们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不大理她;她们谈论的东西她常常不懂,她们传看着偶像的照片,疯狂地尖叫;她们当中不少人成绩也好,她们朗诵自己写的作文,声情并茂;她们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弹钢琴、拉小提琴、打鼓。那些时候,姚琴总是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她们,咬着嘴唇看着她们。还有,那个调皮得老师管不住但画什么像什么的男孩,他藏起她们的书包、或者在她们的书包里放一条爬虫,或者用一小块口香糖粘在她们谁的辫梢上,她们夸张地惊叫、跟他追打着报仇。姚琴记得,她曾经多么渴望自己被他捉弄,哪怕一次也好。

有一次他经过她的桌子,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铅笔盒,她学着她们的样子,两手叉着腰、跺着脚说:“嗨,你给我捡起来。”若是她们,他肯定不捡,对着她们做鬼脸,学她们的样子惟妙惟肖。可是,那天他对着姚琴,像变了个人,连声地说对不起,将散在地上的东西一个不漏地捡起来,老老实实地还给姚琴。她到底是和她们不同的,他不跟她玩。

那年她十二岁,身体里藏着一棵小树,小树上的枝枝丫丫都开始苏醒了,伸懒腰了,将姚琴原本瘪塌塌的身体撑起来了。她上体育课不敢抬头挺胸了,初潮的时候她自己鬼鬼祟祟地去买的卫生巾,连妈妈都不知道。可是,比身体长得还快的是心灵,敏感的心思和如同石缝里的草一般生长的自卑。

这种自卑不大容易拔除、而且生命力旺盛。时常在适当的时候回来,或多或少,伴随着姚琴。姚琴不唱了,不跳了,也不大笑了。

好在,她成绩好,并且越来越好,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考试上比人家好。她喜欢考试,喜欢考试以后老师在全班大声地宣布成绩,她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那一刻她是骄傲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神一碰到那些蝴蝶一般闪烁的眼神便会暗下去。她们扭过头来看着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看穿了她其实底气不足。

她总是一个人,下课的时候,她站在阳台上往下面看。她喜欢看那些操场上打球的男生,他们奔跑起来的样子,他们跳起来扣篮的身体,他们左冲右突灵活的影子,她觉得真好看。还有对面楼上的六三班,那里有个会写小说的帅帅的大男生,他是那些聚在一起的城里女孩的永远的话题。

她在校园里见过他,雪白的衬衫,淡蓝的牛仔裤,他经过姚琴的身边,带过一阵清清爽爽的风,姚琴不自禁地回头,他也正好回头,吓得姚琴连忙低头跑了。可是,姚琴喜欢站在阳台上往对面看,她知道他只要出来她就可以看到他,而他,永远看不清这边,因为,她站的地方正好有一棵大树伸展过来,她在一大片的树荫里。她看到他有时也站在阳台上往下面看,他真的很帅,姚琴说不出来只是喜欢他的那种帅。有时候他旁边会站着一个女生,他们说说笑笑,那个女孩说话的时候常常看着他,她喜欢他吧?他也喜欢她吗?她羡慕地看着他们两个人,一直到他们走进教室或者上课铃响了。其实她更喜欢看他一个人。他常常交叉着十个指头,放在下巴下面,好像在想着什么,偶尔也向她这边看过来的样子,明明知道他看不到,她还是会不自觉地矮下去。她只想这样静静地欣赏、远远地注视,一切的风吹草动只会使她惊慌失措。

姚琴的父母在城里比在乡下还忙,每天早出晚归,他们好像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到哪里都做得好。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就靠着一双手,动一点小脑子,也没见遇到什么大困难,钱越来越多了,他们存起来,姚琴还要上初中、高中、大学。他们这样忙,也是为了姚琴。

他们没有发现女儿的变化,他们看拿回来的成绩单,都是优秀,这孩子不要人多操心,他们只要提醒她,他们忙来忙去就为她,好让她不要辜负了他们的期望;另外,偶尔问问她想吃点什么。

不久姚琴考上初中了,她自然考得很好,却还是没有进入重点学校,在她后面的两个同学却进去了。姚琴的父母一打听,是花了钱的。他们也是有钱的,可是他们找不到花钱的门路。他们说,关键还是看孩子自己。在这里,他们是外乡人,姚琴顺利地考上这里的初中他们就觉得很不错了。

4

在普通的中学,优秀的姚琴就更优秀了,她原是可以扬眉吐气了,她理所当然地做了班长。她想,以后买衣服,一定要和妈妈一起去商城,她身上的衣服,她自己怎么看怎么土。她买了新衣服,却发现穿起来还是没有人家好看。后来,她不时地听到“考级”这个词。这个词是班级里那些天生公主一般的女孩经常挂在嘴上的,对她却是陌生的。过了很久她才弄明白,那是除了学校学习以外的素质教育。钢琴考级,小提琴考级,芭蕾舞考级——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好看了,她最怕班级文艺汇演,她原来歌唱得蛮好的,现在开口就走调。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还要装作很开心的样子看那些天使一样的表演者。她原来还是灰姑娘,一个永远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自卑在姚琴的心中,春天的野草一样,随风生长。初一的下半学期,从省城里转来了一个大脑袋,高额头,圆眼睛的男孩,叫一个听上去响亮但写起来很生僻的名字,听说他的父亲是什么工程师。他几乎在当天就成了女生们的焦点。他显然太优秀了,一些已经有些懂事的女生常常会特意地去逗他,抢去他的笔盒或者作业本,特地布下一些让他上当的陷阱,他一般不发火,不生气,也不当真,微笑地讨要被抢走的东西,聪明地绕开陷阱;有一次她们实在闹得太厉害了,他生气了,瞪着大眼睛警告她们以后不要靠近他。但是,对她,则完全不一样。数学,他比她好,就主动地帮她查看数学作业;也常常借了她的作文本去看。早自习她比他先到,他总是踩着铃声进教室。一进教室,眼睛就先看她的位置,大部分时候,她装作在读书,其实看得到;有时候,他正好碰到了她的目光,大眼睛里便蹦出快乐来;放学的时候,他经过她的桌子,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两声,说,走了。好像,他就对她一个人好的样子。endprint

那段时间是姚琴来到城里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想想看,她仰望着那些城里生长的,连眼睛都会跳舞的女生。而他,一个大城市来得那么优秀的他却看也不看她们一眼,一门心思地只对她一个人好。她在心里暗暗地得意,脸上便渐渐地显露了,眼神也亮起来了。因为他,姚琴在心里对自己的自信一点点地积起来了。她开始参加学校的文娱活动,开始爱笑了,开始不总是找角落来安顿自己了。

那些女生看姚琴,眼神不同了,她们因为喜欢跟林舸说笑,就也对姚琴好起来了。她们邀请她参加她们的生日party,因为她们知道,姚琴不去,林舸有可能去,也有可能不去。但是只要说姚琴去,那么林舸一定也会去的。她们都还是孩子,但是她们对异性、特别是对优秀的异性已经有些不同的感觉了。有林舸在,她们感到开心,所以她们渐渐地对姚琴也友好起来了。

有一天,这些孩子说起了自己的父母。医生、律师、老师、公务员,当然也有工人。只有姚琴不说话,姚琴一声不吭,脸色苍白,她希望他们这个话题很快结束,希望他们不要注意到她。偏偏是林舸,林舸说:“姚琴,你怎么了?”

大家就静下来了,她们看着姚琴,发现她的脸色比白纸还白。

姚琴突然就站起来了,姚琴说她要回去了。那时候,那个过生日的同学还没有开始切蛋糕呢。

姚琴说着就已经走到门口了,她慌慌张张地,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

姚琴的爸妈是西门菜市场卖卤菜的,她大概不好意思说。

还是有人说出来了,说得很轻巧,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存心,都是孩子,不一定会想到那么多,就是想找出姚琴为什么忽然不高兴的理由。她站起来要走,其实就是想躲的,如果她不在,就不会有人说了。有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头也不回,但却将她最不喜欢听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中。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马路上,突然哭起来了。她哭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就干脆停下来,蹲在一个打烊店铺的墙脚边,泪如雨下。等她终于停下来开始抽泣的时候,一抬头,发现面前还站着一个人,是林舸。

那年的寒假很长,好容易开学了。

开学了一个星期,他们俩为班级出黑板报。他字写得好,画画也好,她文章写得好。

“寒假去哪儿了?”他问姚琴。

“没去哪儿,在家。”其实姚琴回乡下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说。

“是吗?我也在家,闷死了。早知道找你去玩了。”他说。

“你在家干什么?”她问。

“看书啊。为了让他们满意,我看了一个寒假的书。真无聊。”他说。

还没等她接茬,他又说:“噢,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我要走了。”

“去哪儿?”她问,没怎么在意。

“一中。”他说。一中是他们那里最好的中学。

她没做声,她想他是可以上一中的。

“你成绩好,你也可以去的。”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瞪着大眼睛看着她。

她笑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她想,我可以去吗?我怎么才能去呢?

“要不我跟我爸爸说说,我爸爸认识那里的人。只要考试没问题就可以进去了。你一定能通过的。”他说,很有信心的样子。

“真的?”她心也动了,他们毕竟都是孩子。

“嗯,你等着,我跟我爸爸说说,说好了就叫你去考试。” 他一边说一边整理书包,嘱咐姚琴等他的好消息。他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好像为自己想出的这个好主意而激动,而且坚信一定可以办得到。

那是个星期五,到了下个星期一的时候,她没有看到一个随着早自习的铃声进来的熟悉身影。接着,老师就宣布,林舸转学了。姚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想:不多久我也要转学了。

姚琴等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既没有再看到他,也没有谁通知她去考试。那个叫林舸的男生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真的跟他爸爸说了吗?他是不是还记得这回事呢?他在那么好的学校,一定都是成绩好的女孩,他喜欢成绩好的女孩,那些女孩,成绩一定比她更好,他忘了她了,一点也记不得了吗?那么多的不确定,让刚刚走出来的姚琴又渐渐地缩回去了。

是啊,除了他,姚琴怎么会有自信呢?她没有漂亮的衣裙、不会弹钢琴、不知道什么是时尚,更没有在单位工作的父母。她好看吗?这个连她自己都没有信心。也许她是好看的,她的皮肤细嫩光滑,她有笔挺而微微有些上翘的鼻子,她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酒窝,她其实非常美丽,但是她自己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睛盯着的只是那些高高地昂着头的城市少女。她们为什么总是那么优雅或者无忧无虑?

5

她又缩回来了,在公众的场合,她还是将自己藏在不大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她的数学作业没有他的检查,经常出错了,错多了,就不喜欢数学了,数学越来越差。她连成绩都开始往下滑了。

有一天坐在她后面的男生,将头伸到她面前,看到她做的数学作业,吓了一大跳:

“你是不是发烧了?错这么多。”

她嘴一撇,你才发烧呢。

那是个不讨老师喜欢的学生,懒惰,他可以整个冬天两手一直抄在两个袖子里,不做作业,尤其不做数学作业,只用眼睛看。但老师问他,哪一题他都能说出答案。他仿佛是天生学数学的,课堂上,老师刚说了一句,整个过程到答案他都知道了,还爱插嘴,总是被老师赶出教室。可是碰到数学竞赛,除了他,选谁都不让人放心。

他伸出手,从后面拿走姚琴的数学本,一题一题地自说自话地讲给姚琴听,怕她听不懂,还拿着铅笔图解。姚琴觉得哪儿不对,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了,那只拿着铅笔的纤细苍白的手,那个整个冬天都放在袖笼里的手。

“你的手?”姚琴以为他忘记了。

“不伸出来怎么画图啊?看你的答案,不画图估计你听不懂。”他调皮地眨眨眼睛。

“谢谢啊!”姚琴有点感动了,那么一双金贵的手。

“呵,没关系。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千真万确,那句话从一个初一男孩的嘴里说出来,不轻不重,她刚好能听到。她听到了,就慌了,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她。她迅速地转过身,接着又迅速地掉过头来抽走自己的数学本,心第一次跳得那么快。endprint

关于男女,她是从那个时候才感觉到的,她自然地就想到了林舸,要是林舸?她脸红了。她不大喜欢自己这样想,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

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去一中看看吧,反正也不远,兴许能碰见他。除了他,她好像在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认识的人了。可是,他看到她还会理她吗?他一定又有了新的朋友,他是个那么受女孩欢迎的人。

6

她没有想到,他过了半年还来找她。他在她必经的路上等她,很难为情的样子。她刚看到他的时候,不相信一样瞪大了眼睛,突然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说他来是想告诉她,他又要转学了,他们一家在这个周末要回省城了。他说等他们一家到了省城他就给她写信,告诉她家里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他说完了,要走。

去我家坐坐吧!姚琴突然说。她从来没有邀请过任何一个人来家里,大部分时候,她总是一个在家,她爹妈做完了生意要去预备明天的材料,回来有时候她都睡了。

他们在她的房间里聊了很久,林舸说了不少新学校的事情,也问了其他一些同学的近况,他们说着说着天渐渐黑下来了,林舸说我得回去了。

姚琴说哦,好的。

林舸想了想又说,她的事情,他其实跟他爸爸说了好几回,可是每次他爸爸斥责他胡闹。所以,他也就不大好意思来看她了。

姚琴说,傻呢,一中哪里是谁都可以进去的。我以为你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了。

林舸说,怎么会?在这个城市姚琴是他最好的朋友。

姚琴不做声了。

林舸站起来拿了书包真的要走了。

姚琴也站起来,也伸手来拿林舸的书包,你还来吧?她问。

林舸说,来的。

姚琴说,你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我知道的,你不会来了,就我一个人,就我——

姚琴突然发作起来,她把林舸的书包扔在地上,自己无由来地放声大哭。

林舸说姚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7

林舸的确是在周末的那一天走的。

林舸走后的第三个月,姚琴在一次上体育课的时候,跳马没有成功,摔倒在地,突然下身血流不止,送到医院检查说是剧烈运动导致胎儿流产。那时,姚琴十三岁半。

学校的老师很奇怪,他们说,怎么会这样?姚琴虽然是从乡下上来的,但她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啊。

8

姚琴是我的表姐,因为这件事情,她又回到了乡下的中学。她父母也就是我的大姨大姨父一边埋怨城里人太坏,一边指责女儿伤风败俗。他们在县城里做得不错,所以依然还是留在城里做卤菜生意。奇怪的是姚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一蹶不振,她在乡下的中学成绩再一次拔地而起并再也没落下过,小镇上开始多少有她的一些传言,但对她没有多大的影响。考大学那年,老师认为她可以试试北京的大学,但是她填了省城的某著名大学,当然,被录取了。

关于那件事情,她始终没有说出是谁,不管是面对老师的诱逼还是父亲的咆哮,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已经年近不惑。其实我也不能肯定是林舸,只是她跟我说起过,可能也仅仅跟我说起过林舸是她在县城上学的那些年唯一让她觉得快乐的人。她说她曾经一直以为等她长大了还会遇见林舸,当然她始终没有遇见,尽管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林舸所说的省城里生活着工作着。哦,对了,她至今还没结婚,我姨妈姨父在她三十岁的时候还到处给她介绍对象,逼她相亲,后来渐渐地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了。她一直都是有主见的。是不是因为林舸呢?我问过她,她说,不是吧?人家现在肯定也早就结婚生子了,再说,我现在即便遇到他,他认识我是谁吗?

那?

我也不清楚,她人淡如菊地笑着说,其实我只想找个对我好的,但是,好像以后没遇到过比他对我更好的。

我那表姐,姚琴,至今还是少女,谁说不是呢?

原载《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4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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