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与大黄

三　六

你可别以为大黄是人，其实它是一条狗，因为长得通体黄毛不带一丝杂色，老狗管它叫大黄；你也别以为老狗是狗，其实他是一个人，因为人倔脾气大，动不动就犯凶，人送外号老狗。

其实老狗的大名叫孙长征，说起他与大黄的关系，就一如夫妻。真正懂老狗的人都说：其实大黄不仅仅像老狗的媳妇，更像他的命根子。

几十年了，老狗与大黄相依为命，有老狗一口吃的，就有大黄一口吃的。人与兽是吃饭在一个桌，睡觉在一铺炕，好端端的大黄就丢了，老狗能不急嘛。

“谁见了俺的大黄了!”

老狗声音中带着哭腔，一如夕阳下家家户户绕梁的炊烟，婉转动人，听了让人心酸。

“大黄可是老狗的命根子呀，这是谁这么缺德!”乡亲们也愤愤不平。

直到暮霭四合，大黄依然没有回家。村长心疼老狗，他知道没了大黄，还不如用刀剜了老狗，就凑过去，安慰老狗：“老狗，大黄不会有事，这畜牲有灵性，别怕。”

于是端来一碗面条与老狗蹲在门前的矮坯墙下吃，边吧嗒嘴边想着荤笑话，逗老狗开心。渐渐地，老狗还真有一丝忘乎所以，忘了大黄不在的烦恼。

吃罢晚饭，老狗习惯地把剩的猪骨头和一点面条往地上一放，站起来喊开了大黄，但刚喊了半截，自己不觉就愣在了那里，瞅得村长差点没掉下泪来。

要说老狗与大黄的感情，在凤凰村的老人都知道，这里面还有一段故事：

老狗从小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长得矮且细瘦，蔫头蔫脑，快到三十，还没娶上婆娘。但老狗人能干，靠着一双手，也攒下了不少家底。于是村里人就说：“别看老狗那个熊样，要是哪个姑娘跟了他，保准享福!”但说归说，真要动起真格的，又有哪个姑娘看上他呢?

村西头的赵大炮是村里有名的壮劳力，女儿秀花人漂亮又聪明，上了高中，在县中是有名的女状元。只要村里人在赵家一提起秀花，不论是赵大炮，还是他媳妇，心里都透着美。正当一家人憧憬着未来、为有这么个独生女儿骄傲时，不曾想赵大炮这头却出了大事，大炮开手扶拖拉机回家，路过道口时，抢道与飞驰的火车相撞，人当场死亡。

听到这个消息，秀花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没了赵大炮，娘俩未来的日子可咋过呀?女儿的学可咋上啊?面对女儿就要面临的高考，母女俩一筹莫展。

一直为老狗的婚事犯愁的村长，这一刻不觉来了精神，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到了赵大炮家。

一听跟老狗，秀花娘一蹦老高，说什么也不同意。

于是村长就晓以利害，大说老狗的好处。

逼急了，秀花娘说：“除非他供完我女儿的大学。”

村长一拍大腿：“中!秀花娘咱可一言九鼎!”

秀花娘虽然说完有些后悔，但一想老狗那个熊样，也没那个钱供，就硬挺着说：“一言九鼎。”

于是村长来到了老狗家，把给他提亲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老狗一拍大腿：“咱供!”

从此，老狗更加勤奋，起五更爬半夜劳作，就为了多挣几个钱供秀花。

起先秀花还以为老狗哥看她和娘孤儿寡母可怜，直到她考上大学，母亲才告诉她事情的原委。秀花一听一如晴天霹雳，不觉哭得死去活来，说什么也不答应。但面对现实，母亲又能咋办?只有这边哄女儿那边骗老狗，直到秀花大学毕业，“变心”去了城里。老狗才缓过味来，气得老狗一蹦三尺：“赵大炮，你不得好死!”

一口气没上来，老狗栽倒在地，要不是村民们抢救及时，老狗真就……

秀花自然没脸回村子，毕业不到一个月，就悄悄接走了母亲。从此这母女就在村子消失了。但老狗对此却气愤不过，一想起这事儿就睡不着觉，觉得秀花存心坑他，给他难堪，弄得他至今仍打光棍。也正因为此事，老狗更加沉默，像个呆鸡，见到村里人也不跟人说一句话，只有村长少数几个人还能跟老狗走动。再碰见人提亲，老狗就骂娘，说女人还不如条狗，吃完食连谢都不说一声。就是这时老狗养上了大黄。

其实那时它叫小黄，是别人不要的一条笨狗，但老狗却视若珍宝，拾回家后，惺惺相惜。说来那狗也通人性，自从老狗养了它，就跟老狗结下了不解之缘，常常是老狗蹲在矮墙边，它趴在老狗的脚边，用一双潮湿而悲哀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老狗。于是老狗就伸出手去，温柔地摸着它，嘴还自言自语：“媳妇!媳妇!”大黄就伸出了长而湿软的舌头，舔老狗的手，脖颈在老狗身上蹭啊蹭。于是有过路的村人就说：“老狗，没女人，你就操它吧!”换了平常，老狗一定蔫了吧叽地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但不知咋地，自从有了大黄，谁说大黄什么难听的，老狗都会疯了般骂道：“操你妈的八辈祖宗!”露着比狗还凶的双眼，手里握着木棒。长了，也就没人理他。只有村长知道，其实老狗心里很苦。

没有女人的日子，大多爷们儿过得不像日子，老狗也不例外。但自从有了大黄，老狗就不一样了。他总是把三间破坯房打扫得一尘不染，晚上，他躺在炕头，大黄卧在炕梢，用老狗的话说：“一觉醒来，瞅见大黄，俺心里踏实!”有时睡不着觉时，老狗还会搂着大黄亲热一番，心里虽然不是每一刻都泛甜，但总归心安。

有时想起秀花，老狗就心中充满了愤愤：女人有啥好，女人都是狐狸精靠不住，那有这畜牲好!

有一年，老狗得了重病，难受得连炕都起不来，是大黄跑到村长家叫人。待老狗送到县医院，大夫说：再晚十分钟，老狗就没命了。病好后，当村长告诉老狗是大黄救了他一条命时，老狗更是感激涕零，抱着大黄老泪纵横，“好媳妇、乖媳妇”的叫，叫得男人心酸，叫得女人落泪。村长不觉抱头大哭：“都是我造的孽呀，没有我，老狗咋会落到这般光景!”

前几年村里歉收，家家挨饿，老狗全靠了大黄才渡过难关。原来大黄常常整夜整夜出去，回来不是叼着米，就是叼着肉，感动得老狗一阵阵唏嘘：“都说黄鼠狼为主盗粮，还没听狗能供主吃喝，我的大黄呀!”说着话，老狗又是一阵阵对大黄的爱抚，嘴又是咿咿呀呀的“好媳妇!亲媳妇”。

饿急了，村里杨驴子就要杀大黄。也是大黄机灵，一棒子下去，它躲过了狗头，但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顿时大黄一蹦老高，奋力把杨驴子扑倒。这一幕正被从地里回来的老狗看见。

“操你妈的杨驴子!”

老狗张牙舞爪地冲了过来，要不是村长及时赶到，不出人命，也得闹个天翻地覆。

从此，村里人没人敢再动大黄一根毫毛，因为从老狗比狗还凶的双目中，人们知道大黄在老狗心中的位置……

所以说村里人一听说老狗的大黄丢了，都不觉为大黄着急，四处寻找，但直到天黑下来，大黄也没找到。村长就安慰老狗说：“大黄通人性，或许玩性大，明天会回来。”

但老狗不这么看，他知道大黄要不是遇到什么危险或身陷什么绝地，不会不回来。于是老狗就哇哇哭，村长就哇哇地叫，这一宿老狗不知什么时间睡着的，梦里他做的都是与大黄有关的梦。

一大早，老狗就爬了起来，他照例到了村中的水井打水，他吃力地提了一桶井水，把水提到家，习惯性地喊大黄，这时他才想起他的大黄昨天一宿没回来。于是老狗哭了。模模糊糊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舔他，感知那熟悉的体温，那熟悉的动作，老狗不看也知道那是他的大黄，顿时老狗奋不顾身地搂过大黄，哇哇地哭了：“好媳妇!乖媳妇!你一宿哪去了?”

老狗眼泪是哭了停，停了哭，流了足有一水桶。直到看到大黄脚上的滚笼，老狗才明白一定是大黄淘气，跑到了山里，被打猎的滚笼扣住了腿。

从此，老狗更加珍爱大黄，生怕它再受什么委屈。

入夏，老狗正在河套地里割草，河水就漫过来了，多亏了大黄死命叼着老狗的衣服，老狗才没被洪水冲走。后来解放军赶到，救起了老狗和大黄。当村长听说又是大黄救了老狗的性命时，不觉拍拍大黄对老狗说：“这家伙真是你的命根子呀!”

老狗笑了，这一回他的心中除了对大黄的感激外，还有的就是一丝他也说不清的自豪。

正在这时，村东头的河堤发现了管涌，大堤随时有决口的可能，于是村民随着解放军开始加坝固堤。还没等老狗和大黄赶到，肆虐的洪水就冲开了一道堤口，瞬间洪水汹涌而来。危急时刻，解放军战士跳进了洪水中，手挽手用人抵挡住了洪水，同时加坝固堤的村民和解放军把一袋袋米面，甚至电视、冰箱都扔了下去……但水依然肆虐。

几百名解放军战士挎成三排人墙挡着决口，高个儿的水至肩头，矮个儿的水已经够到了嘴巴，只能跷着脚站着。一个排浪打来，水便淹过了头顶，但却没有一个人退缩。有个矮个儿的战士，已经被浪呛死了，但他仍僵硬地和战友们挎在一起……战士们哭了，村民们也哭了。

急红了眼的村长把自己家的手扶拖拉机开到了决口的堤坝。只听一声巨响，手扶拖拉机卡住了汹涌的洪水，洪水终于被制服了……

但奋战一天一夜的解放军战士，当晚就有许多人都病倒了。

军医说：“光用药不行，得赶快弄些大补的东西，给战士们补补身子。”

这一刻村里人想到了大黄，村长一听，张口骂道：“你不知那是老狗的命根子吗?”站在一旁的老狗听了，头一次没露出凶凶的眼光，而是慢慢地蹲下。面对蹭着自己裤角的大黄，老狗不觉泪如雨下。他知道，没有人家解放军，哪还有这个村子呀!那台手扶拖拉机，不也是村长家的命根子吗……

下午，老狗两眼红红地拎着一桶汤走到了解放军伤员休息的地方。村长一看老狗充满血丝的眼睛，叫道：“老狗，你咋了?”

半天，老狗才说：“村长，我把大黄杀了!”

瞬间，老狗的眼泪涌了出来，看着一桶狗肉汤，村长什么都明白了……

洪水退了，解放军战士的病好了，但老狗却病倒了。且一天重似一天，村长给他请了几个医生，医生都摇摇头说：“查不出病因。”

或许这一刻只有村长明白，老狗其实是心病，但这心病又拿什么来医呢?

村长又给老狗要了一条黄狗，但老狗摇摇头，说：“那不是俺媳妇!”

瞬间，村长老泪纵横。他真怕老狗挺不过今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