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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读书】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时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要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罗曼·罗兰《约翰·克利斯朵夫》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雨水整天地打在窗上。一层水雾沿着玻璃的裂痕蜿蜒流下。昏黄的天色黑下来了。室内有股闷热之气。

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老人进来虽然把木靴脱在门外,走路的时候地板还是格格地响:孩子哼啊地哭了。母亲从床上探出身子抚慰他;祖父摸索着点起灯来,免得孩子在黑夜里害怕。灯光照出老约翰·米希尔红红的脸,粗硬的白须,忧郁易怒的表情,炯炯有神的眼睛。他走近摇篮,外套发出股潮气,脚下拖着双大蓝布鞋。鲁意莎做着手势叫他不要走近。她的淡黄头发差不多像白的;绵羊般和善的脸都打皱了,颇有些雀斑;没有血色的厚嘴唇不大容易合拢,笑起来非常胆怯;眼睛很蓝,迷迷惘惘的,眼珠只有极小的一点,可是挺温柔;她不胜怜爱地瞅着孩子。

孩子醒过来,哭了。惊慌的眼睛在那儿乱转。多可怕啊!无边的黑暗,剧烈的灯光,浑沌初凿的头脑里的幻觉,包围着他的那个闷人的、蠕动不已的黑夜,还有那深不可测的阴影中,好似耀眼的光线一般透出来的尖锐的刺激,痛苦和幽灵,使他莫名其妙的那些巨大的脸正对着他,眼睛瞪着他,直透到他心里去……他没有气力叫喊,吓得不能动弹,睁着眼睛,张着嘴,只在喉咙里喘气。带点虚肿的大胖脸扭做一堆,变成可笑而又可怜的怪样子;脸上与手上的皮肤是棕色的、暗红的,还有些黄黄的斑点。

“天哪!他多丑!“老人语气很肯定地说。

他把灯放在了桌上。

鲁意莎撅着嘴,好似挨了骂的小姑娘。约翰·米希尔觑着她笑道:“你总不成要我说他好看吧?说了你也不会信。得了吧,这又不是你的错,小娃娃都是这样的。”

孩子迷迷糊糊的,对着灯光和老人的目光愣住了,这时才醒过来,哭了。或许他觉得母亲眼中有些抚慰的意味,鼓励他诉苦。她把手臂伸过去,对老人说道:“递给我吧。”

老人照例先发一套议论:“孩子哭就不该迁就。得让他叫去。”

可是他仍旧走过来,抱起婴儿,嘀咕着:“从来没见过这么难看的。”

鲁意莎双手滚热,接过孩子搂在怀里。她瞅着他,又惭愧又欢喜地笑了笑:“哦,我的小乖乖,你多难看,多难看,我多疼你!”

约翰·米希尔回到壁炉前面,沉着脸拨了拨火;可是郁闷的脸上透着点笑意:

“好媳妇,得了吧,别难过了,他还会变呢。反正丑也没关系。我们只希望他一件事,就是做个好人。”

婴儿与温暖的母体接触之下,立刻安静了,只忙着唧唧咂咂地吃奶。约翰?米希尔在椅上微微一仰,又张大其辞地说了一遍:

“做个正人君子才是最美的事。”

他停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把这意思再申说一番;但他再也找不到话,于是静默了半晌,又很生气地问:“怎么你丈夫还不回来?”

“我想他在戏院里吧,”鲁意莎怯生生地回答,“他要参加预奏会。”

“戏院的门都关了,我才走过。他又扯谎了。”

“噢,别老是埋怨他!也许我听错了。他大概在学生家里上课吧。”

“那也该回来啦。”老人不高兴地说。

他踌躇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放低了声音:“是不是他又……”

“噢,没有,父亲,他没有。”鲁意莎抢着回答。老人瞅着她,她把眼睛躲开了。

“哼,你骗我。”

她悄悄地哭了。

“哎唷,天哪!”老人一边嚷一边往壁炉上踢了一脚。拨火棒大声掉在地下,把母子俩都吓了一跳。

“父亲,得了吧,”鲁意莎说,“他要哭了。”

婴儿愣了一愣,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照常吃奶好;可是不能又哭又吃奶,他也就吃奶了。

约翰·米希尔沉着嗓子,气冲冲地接着说:“我犯了什么天条,生下这个酒鬼的儿子?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的,真是受够了!可是你,你,你难道不能阻止他么?该死!这是你的本分啊。要是你能把他留在家里的话……”

鲁意莎哭得更厉害了。

“别埋怨我了,我已经这么伤心!我已经尽了我的力了。你真不知道我独自个儿在家的时候多害怕!好像老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我等着他开门,心里想着:天哪!不知他又是什么模样了?想到这个我就难过死了。”

她抽抽噎噎地在那儿哆嗦。老人看着慌了,走过来把抖散的被单给撩在她抽搐不已的肩膀上,用他的大手摸着她的头:“得啦,得啦,别怕,有我在这儿呢。”

为了孩子,她静下来勉强笑着:“我不该跟您说那个话的。”

老人望着她,摇了摇头:“可怜的小媳妇,是我难为了你。”

“那只能怪我。他不该娶我的。他一定在那里后悔呢。”

“后悔什么?”

“您明白得很。当初您自己也因为我嫁了他很生气。”

“别多说啦。那也是事实。当时我的确有点儿伤心。像他这样一个男子——我这么说可不是怪你——很有教养,又是优秀的音乐家,真正的艺术家,很可以攀一门体面的亲事,用不着追求像你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既不门当户对,也不是音乐界中的人。姓克拉夫脱的一百多年来就没娶过一个不懂音乐的媳妇!可是你知道我并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没恨你;赶到认识了你,我就喜欢你。而且事情一经决定,也不用再翻什么旧账,只要老老实实地尽自己的本分就完了。”

他回头坐下,停了一会儿,庄严地补上一句,像他平常说什么格言的时候一样:

“人生第一要尽本分。”

他等对方提异议,往壁炉里吐了一口痰;母子俩都没有什么表示,他想继续说下去,却又咽住了。

他们不再说话了。约翰·米希尔坐在壁炉旁边,鲁意莎坐在床上,都在那里黯然神伤。老人嘴里是那么说,心里还想着儿子的婚事非常懊丧。鲁意莎也想着这件事,埋怨自己,虽然她没有什么可埋怨的。

她从前是个帮佣的,嫁给约翰·米希尔的儿子曼希沃·克拉夫脱,大家都觉得奇怪,她自己尤其想不到。克拉夫脱家虽没有什么财产,但在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莱茵流域的小城中是很受尊敬的。他们是父子相传的音乐家,从科隆到曼海姆一带,所有的音乐家都知道他们。曼希沃在宫廷剧场当提琴师;约翰·米希尔从前是大公爵的乐队指挥。老人为曼希沃的婚事大受打击;他原来对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想要他成为一个他自己没有能做到的名人。不料儿子一时糊涂,把他的雄心给毁了。他先是大发雷霆,把曼希沃与鲁意莎咒骂了一顿。但他骨子里是个好人,所以在认清楚媳妇的品性以后就原谅了她,甚至还对她有些慈父的温情,虽然这温情常常用嘀咕的方式表现。

没有人懂得曼希沃怎么会攀这样一门亲的,曼希沃自己更莫名其妙。那当然不是因为鲁意莎长得俏。她身上没有一点儿迷人的地方:个子矮小,没有血色,身体又娇,跟曼希沃和约翰·米希尔一比真是好古怪的对照,他们俩都是又高又大,脸色鲜红的巨人,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喜欢粗声大气地笑着嚷着。她似乎被他们压倒了;人家既不大注意到她,她自己更是尽量地躲藏。倘若曼希沃是个心地仁厚的人,还可以说他看中鲁意莎是认为她的朴实比别的长处更宝贵;然而他是最虚荣不过的。像他那样的男子,长得相当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漂亮,喜欢摆架子,也不能说没有才具,大可以攀一门有钱的亲,甚至谁知道?可能像他夸口的那样,在他教课的中产之家引诱个把女学生……不料他突然之间挑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又穷,又丑,又无教育,又没追求他……倒像是他为了赌气而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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