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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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
（二十）愧向尊前说报恩
2015年年底，大报恩寺遗址公园建成开放的时候，我并没有前去一看的冲动，因为当时通过各种途径听到的关于大报恩塔的消息都离不开一个“丑”字，比如：“南京'最丑’的新文物建筑，曾经与万里长城齐名，如今却……”“南京大报恩寺塔，谁能告诉我为何成这样子了？”“曾被誉为世界七大奇迹，如今丑到不忍直视”……新建的大报恩塔是一座钢结构轻质保护塔，与曾经的琉璃宝塔确实相去甚远。
公元1408年，南京城外的天禧寺发生了一场火灾，一个叫本性的和尚“以其私愤，怀杀人之心，潜于僧室放火”，那场火烧得很彻底，“崇殿修廊，寸木不存；黄金之地，悉为瓦砾”，四年后，明成祖朱棣决定复建，新寺庙不再叫天禧寺，朱棣说“上荐（献、祭）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下为天下生民祈福，使雨旸时若（晴雨节候协调和顺。旸，读作yáng），百谷丰登，家给人足，妖孽不兴，灾沴（自然灾害。沴 ，读作lì）不作，乃名曰大报恩寺”。中国寺庙以“报恩”为名很常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朱棣报父母之恩的说法却受到了质疑，因为他的身世是一个谜。
《明太祖实录》记载，马皇后有五子，朱棣排行第四，但后世倾向于他是庶出，至于生母是谁则众说纷纭，总之他不是马皇后的儿子。以非正常手段得到皇位，再不是嫡子，龙椅恐怕要坐不稳，或许是这个原因，朱棣总是强调自己的嫡子身份，反而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招来更多的怀疑。时至今日，大报恩寺究竟是要报谁的恩还是一件迷案。
清末民初人陈作霖的《养和轩随笔》云：“予幼时游城南大报恩寺，见正门内大殿封闭不开。问诸父老云：'此成祖生母碽（gōng）妃殿也。’”有关朱棣生母的几种说法中，这个“碽妃说”是认可度最高的，相传碽妃为朝鲜李氏，因未足月生下朱棣，被朱元璋以“铁裙”之刑（一种专用于女性囚犯的酷刑，用铁片做成裙子给人穿上，然后把人放在火上烘烤）处死。或说朱棣生母为安徽寿州人李淑妃，为了正统嫡出之名将儿子“让给”马皇后，至死母子未相认。不论是哪一位，为了皇权，朱棣都抹去了这位女性的痕迹，只将马皇后称为母亲，而无人知晓时，他会流下思念与愧疚的泪水，一座报恩寺、一尊报恩塔，能否报答那份被万里江山碾压得支离破碎的恩情？
与“报恩说”相对的是“忏恶说”。篡夺皇位，即便嫡子身份是真实的，朱棣也注定不会被父母接受，死后也将无颜面对他们；叔侄大战，建文帝要求临阵诸将“毋使朕负杀叔父名”，朱棣却步步紧逼，铁石般的心肠在那一场大火前承受着人性与情感的拷问；还有，被他诛十族的方孝孺、被他肢解的黄子澄、被他醢（hǎi古代酷刑，把人杀死后剁成肉酱）了的景清……，这些建文忠臣都令他食不安寝，《金陵待征录》说：“寺名报恩，报何恩欤？昔人诗云：'九级浮屠篡逆灯。’噫！难逃一字也。”这“一字”就是“篡”，而篡权、篡位必然带来血腥的杀戮，要消弭心中的罪恶感只能借助佛力，一座报恩寺、一尊报恩塔，能否洗去一身杀伐罪孽？
秘密无法言说，那么就让巍峨的琉璃宝塔来代言吧。
1412年，大报恩寺开始动工，1424年8月朱棣去世，第二年5月继位仅九个月的仁宗朱高炽又去世了，大报恩寺还没有修好；1428年，已是宣宗朱瞻基即位的第三年，大报恩寺还是没有修好。进展缓慢与工程规模浩大、而帝王想表达的思想复杂有关，也与郑和下西洋有关。
很多史料都有郑和监工营建宫殿、寺庙的记载，这说明郑和具有建筑方面的才能。大报恩寺建设初期，郑和第三次下西洋归来，作为朱棣的心腹，他责无旁贷接下重任，但永乐十一年冬郑和第四次出使西洋，一直到永乐二十年六下西洋，期间在国外约五年，在国内不到四年，精力上自然难以兼顾；同时，下西洋耗费巨大，也必然占去一部分资源和经费。宣德三年三月，宣宗皇帝终于对郑和发出了命令——必须在八月底前完工，时间只有五个月！皇帝的敕谕起到了作用，大报恩寺在四个月的时间内快速完工了，算起来，它竟修了19年！
建成后的大报恩寺规模宏大，东起晨光1865，西至雨花路，南临雨花台，北抵外秦淮河，有殿阁30多座、僧院148间，还有若干其他建筑，成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寺院，而它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琉璃塔，塔高78.2米，共9层，大约相当于今天26层楼的高度，当年在南京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它。你若问这么高的宝塔如何建造，答曰：先在地基上钉入粗大木桩，纵火焚烧为木炭，再用重器碾压夯实，确保基础不变形，木炭之上加铺朱砂，防潮杀虫；塔身则壅土（在建筑物底部培土）而建，“造一层，四周壅土一层，随建随壅，至九层，则亦堆壅九层，始终在平地建造，及工竣，复将所壅土除去，而塔身始现。”整座塔采用琉璃材料，除了塔顶有一根“管心木”，其他地方不用寸木，所有的构件都是用公母榫卯互相咬合而成。你若问琉璃塔如何引人注目，答曰：塔身上下有上万个金箔裹身的佛像，“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真是鬼斧神工；塔内“四壁皆方尺小释像……极致精巧，眉发悉具，布砌周遍”，令人叹为观止；墙上的窗户都用磨得极薄的蚌壳封闭，内置144盏长明灯，有专人负责点灯，每至夜晚，“篝灯（把灯放在笼子中）如火龙自天而降，腾焰数十里”；塔顶和每层风檐都悬挂风铃，共152只，“风铎（duó，大铃）相闻，数里响振”。张岱因此感叹：“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陶瓷器具），则报恩塔是也。”
这样的建筑奇迹，不只是本朝本土人赞叹不已，明清时期的外国人一样赞叹不已。
1613年，葡萄牙人曾德昭来到南京，他在中国住了23年，写了一本《大中国志》，书中称琉璃塔是“足以和古罗马建筑媲美的豪华建筑！”
1656年，荷兰人纽霍夫来到中国，见到琉璃宝塔后，他说：“这在西方可能显得十分荒谬——我，一名基督徒，竟然会对一座异教的庙宇如此折服！”后来，他出版了游记《荷兰共和国东印度公司大使晋谒中国皇帝记》，书中对琉璃塔的描写和插画影响巨大，越来越多的欧洲人知道中国有一座美丽的“南京瓷塔”，丹麦人安徒生甚至把它写进了童话里：东风是风妈妈的四个儿子之一，他告诉妈妈：“我现在是从中国来的——我围着瓷塔跳舞，把塔上所有的铃铛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
大报恩塔引发了欧洲大规模的模仿风潮：1670年，法王路易十四为情人蒙特斯潘侯爵夫人修建了特里亚农瓷宫，房屋墙体一律用青花瓷装饰，这是欧洲第一座“中国风”建筑。如果说“瓷宫”是从琉璃塔获得了创作的灵感，那么1762年建成的英国丘园宝塔就是对琉璃塔的完全模仿——塔高50米，八角形，底部直径15米，每层以30厘米递减，堪称琉璃塔的孪生兄弟；要说不同，就是丘园宝塔有10层，但这并不是创新，而是纽霍夫绘画时犯了一个错误，把9层琉璃塔画成了10层，他一个外国人大概不知道中国塔层数只能是奇数。因为羡慕丘园大塔，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在1772年建成波茨坦无忧宫，八角形，四层，屋顶以16条龙装饰，故称“龙宫”。而迷恋中国文化的俄国叶卡捷琳娜大帝1782年修建了一片中国情调的建筑群，就是今日普希金城中的“中国村”，她还想建一座中国塔，参照的就是丘园大塔。这股中国风潮甚至影响了皇室贵族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喜欢穿中国的丝绸、用中国的瓷器、喝中国的茶，他们甚至喜欢谈论孔子，以会说简单的中文为荣。在欧洲人的眼里，大报恩寺就是中华文化的代表性符号。
然而，如此光彩照人的大报恩寺，却在一场没文化的“革命”中被彻底摧毁。说“彻底”，是因为太平天国兵燹（xiǎn，战火焚毁破坏）把大报恩寺变成了一片废墟，劫后仅存香水河桥南北两侧的永乐御碑底座和宣德御碑残碑、报恩塔顶承露盘以及南隅的三藏殿部分。如今从大报恩寺遗址公园的西门进入就是香水河桥遗址，两碑已复建碑亭，面向中轴线；三藏殿用作“江南第一寺”建初寺的新址；遗址的东面部分在清同治年间已经变成了金陵机器局，1980年改称晨光机器厂，2007年变身“1865创意产业园”；塔顶承露盘当年由金陵机器局从瓦砾中起出，供于机器局大门外，后来被日军掳走，回炉制造武器，“九层浮图，仅余一顶”，这一珍贵的遗存就这样消失于日军侵华的战火中。
或许是因为大报恩寺不存世，国人渐渐遗忘了它。但文字给了它永恒的生命，纽霍夫“以诗将它凝固”，安徒生用故事把它传扬，朗费罗更是不吝啬任何华丽的辞藻把它赞美，得益于国外的推崇，大报恩寺终于被再一次记起。从2007年开始，考古部门进行了全面、系统的考古发掘，部分建筑遗址重见天日；2008年，又发现了长干寺地宫，出土了七宝阿育王塔等珍贵文物，长干寺正是天禧寺的前身；2015年，大报恩寺遗址公园建成开放。琉璃宝塔没有重建，代替它的是轻质钢架玻璃保护塔，依然以“报恩”为名。在这一次参观的时候我才知道，没有原样复建是因为更多地考虑了如何保护这处重要的遗址，以前我和很多人一样只想一睹为快，文物保护则着眼于更长远的未来，我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
琉璃宝塔永远不可能重现于世了，这是个很大的遗憾，如今可以得到小小的弥补——南京博物院里珍藏着一座琉璃拱门，是用出土于城南窑岗村、赛虹桥等地的琉璃构件拼合而成的，这些构件被确认是大报恩寺塔上的拱门构件。《陶庵梦忆》记载，当时造塔每一块琉璃瓦都烧制了三套，其中两套是用做日后维修的备件，正是因为这些备件，今天我们才能看到原汁原味的琉璃拱门，揣摩一下那座曾经风靡了世界的琉璃宝塔。关于它的更多的想象我们只能借助于文字、图画，如果有机会去欧洲，那就去看一看它的模仿者。
当初，朱棣为报恩而建塔，如今它已远远超出一般的宗教意义而成为一笔巨大的文化遗产，宝塔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人们却不断充盈对它的想象，或许，朗费罗的《南京琉璃塔》能为你的想象插上一双有力的翅膀：“……那座瓷塔，奇异而古老，高耸入云天。九层彩绘楼台，栏杆华丽；飞檐瓷铃，声响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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