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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云锦霓裳织一梦（上）
一本《汉书》记述230年史事，80万字，苏东坡的阅读方法是什么？答曰：“八面受敌”法。每次阅读，苏东坡只专注于一个方面，若干遍之后，他对《汉书》有了全面的认识和理解，我觉得《红楼梦》也可以这样读。
《红楼梦》是百科全书式的名著，其中诗词歌赋、谚语灯谜、音乐戏曲、服饰搭配、美食养生、园林建筑……应有尽有，单是人物就写了700多个，有人说《红楼梦》可以读一辈子，这并不夸张。我曾尝试用“八面受敌”法读《红楼梦》，有一回的阅读主题就是人物，曹雪芹对人物精当而准确的一字评真令人叫绝——“酸凤姐”“俏平儿”“敏探春”“贤袭人”“勇晴雯”“慧紫鹃”……在一众个性鲜明的人物中，“勇晴雯”尤为突出。
晴雯之勇在52回“病补雀金裘”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与之不能分割的是那件雀金裘。雀金裘是“一件乌云豹的氅衣”，宝玉称它为“褂子”，应该类似于今天的外套，主要功能是抵挡风寒。它的衬里是“乌云豹”，这是沙狐皮的一种，《大清一统志·奉天府五》记载：“沙狐生沙碛（qì ，浅水中的沙石）中，身小色白，皮集为裘，在腹下者名天马皮，颔（hàn）下者名乌云豹，皆贵重。”颔下就是下巴下面那一小块，一件雀金裘要用多少块乌云豹我不能确定，但一定是很多很多块。雀金裘的面料“叫作'雀金呢’，这是哦啰斯国（今译俄罗斯）拿孔雀毛拈（niān）了线织的”（贾母语），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变换视角能看到蓝紫金绿等不同色彩，同时立绒状的羽绒使织物表面像浮雕一样。明清时很多织物上都用孔雀羽，《阅世编》说：“今有孔雀毛织入缎内，名曰毛锦，花更华丽，每匹不过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1958年明定陵出土了万历皇帝的“缂（kè）丝十二章（帝制时代的服饰等级标志，十二章纹即十二种图案）衮服”，“衮服”是天子礼服，只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穿。这件衮服的底纹是字图和祥云，上面绣了12个团龙，每一个团龙都被白盖、莲花、宝瓶等寓意吉祥的图案环绕，它不光是采用缂丝工艺，还用了孔雀羽毛和真金丝线，可见“雀金裘”的贵重，赫赫如贾府也只有一件。当它被火星子迸了一个“指顶大的烧眼”时，宝玉遍寻织补匠人，却没有人认识这是什么，也就不奇怪了。晴雯是怡红院的丫头，不仅认识还会织补，这件事成为探究晴雯身世的一个突破口，也是探究作者身世的突破口之一。
《红楼梦》是古典小说的一座丰碑，红学是由它衍生出来的一个研究领域，发展到今天已有200余年，依然有很多未解之谜，其中包括“《红楼梦》作者是谁”这个问题。《红楼梦》面世不久，作者就成了一个谜。两百多年前，首次印书时，书上没有作者名，因为“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程伟元、高鹗语），那时距曹雪芹去世不过二十几年；一百多年前，胡适首次向世人宣布《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但那时的出版社依旧没有将曹雪芹的名字印到封面上；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在作品封面正式署名“曹雪芹”。一位“红学”专家曾说：“《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吗？这是目前红学研究中遇到的最大的问题。”据不完全统计，红学界研究出来的《红楼梦》作者已达数十人，如今还在增多，绝大多数并没有史料支撑。而《红楼梦》的版权归曹雪芹所有，是胡适以清人笔记和曹雪芹家族为基础考证出来的，但这些笔记本身存在一些疑问，曹家的家谱上也没有“曹霑曹雪芹”这个人，这个考证结果因此受到很多质疑，有人甚至认为曹雪芹这个人并不存在，只是作者创设的一个符号。两百多年来，研究者不断提出《红楼梦》作者的新人选，又不断被否定，所以曹雪芹还“暂时”保有这一头衔。
但江宁织造曹家与《红楼梦》贾府的高度吻合，说明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的联系。
《红楼梦》第七回焦大醉骂，凤姐责怪尤氏软弱，尤氏说：“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这段话说明贾府的百年富贵是先祖沙场征战换来的。相关史料记载，曹家先祖曹世选（曹锡远）及其子曹振彦在天命（清太祖努尔哈赤年号，1616年—1626年）初年后金对明作战中被俘，沦为包衣，后“从龙入关”，也就是跟着满清皇帝打进关内。
贾府第一代贾源，封荣国公，贾家兴家立业者。曹家则是从曹振彦开始发达，他历任多地知州知府，做过两浙盐运使，虽然遭遇过官场变故，“又复赠资政大夫”。
贾府第二代贾代善，袭荣国公，官居一品。曹振彦的儿子叫曹玺，于成龙说他“读书洞彻古今，负经济才”，他还有一个身份——康熙皇帝的乳公。顺治十一年，康熙出生，曹玺妻子孙氏被选为保姆，从这个时候开始，曹家的浮沉与君王紧紧地连在一起。康熙两岁时生天花，因孙氏悉心照料得以保全，与保姆孙氏的感情非常深；第三次南巡时，康熙再见孙氏，激动地说：“此吾家老人。”并亲笔写下“萱瑞堂”以赐，传统意义上，萱花是母亲花，古人尊称母亲为“萱堂大人”。康熙继承皇位的第二年（1663），曹玺被任命为江宁织造首任郎中。《大清会典》记载:“织造在京有内织染局，在外江宁、苏州、杭州有织造局……凡上用缎匹，内织染局及江宁局织造；赏赐缎匹，苏杭织造。”江宁、苏州、杭州并称“江南三织”，而江宁织造主要为皇帝服务。很明显，对曹玺的任命有康熙个人的喜好，但不能否认曹玺是位能臣，他在江宁织造任上成绩显著，上元、江宁两县志记载：“玺至积弊一清，陛见，陈江南吏治极详，赐蟒服，加一品。”
1684年，曹玺积劳成疾逝于任上，儿子曹寅继任，这是曹家第三代。贾府第三代为贾赦、贾政，当家主事的是贾政。小说中的贾政与现实中的曹寅相去甚远，贾政很平庸，而曹寅“官通政使、江宁织造、兼巡视两淮盐政，刊古书甚精，嗜音韵五律，工诗，出入白居易、苏轼之间，著有《楝亭诗钞》八卷，又好骑射，自无两妨，著有《诗钞别集》四卷，《词钞》一卷。”（《清史列传·曹寅传》）但他们的某些状况又惊人的相似：儿子早逝，有一个遗腹孙子；有两个做王妃的女儿；管过盐政，造过园林……
再看外围，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家王子腾与三大织造之一的苏州织造李煦都因亏空而罢官，死于流放途中。史家的史鼎是贾母的侄子，贾家被抄史鼎罢官；杭州织造孙文成是孙氏的侄子，曹家获罪孙文成罢官。北静王水溶与宝玉（贾府第四代）交情很深，贾家被抄时北静王颇为照顾；怡亲王胤祥与曹頫（fŭ 曹家第四代）交情很深，曹家被抄时怡亲王颇为照顾，甚至在雍正给曹頫的谕旨中也有“王子甚疼怜你”这样的话……
有一种说法，《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頫而不是曹雪芹，因为曹頫与宝玉的匹配度更高，似乎有些道理。时至今日，不能确定的是作者，可以确定的是江宁织造对《红楼梦》的影响。王熙凤的“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贾宝玉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一众女性的袄、裙、褂、背心、坎肩、披风……，座位茶几、床榻帐褥、香囊荷包、香巾绣帕、璎珞宫绦……，它们都是用桑蚕丝做成，是贾府的日常用品，也是贾府的身份象征。桑蚕丝能做出不同的面料，从薄如蝉翼、轻若烟雾的纱、罗、绡到质地紧密、细腻柔软的绸、绫、缎，贾府应有尽有；即便是云锦这样的高级丝织品，也是贾府常见之物。晴雯织补的“雀金裘”是云锦，“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也是云锦，《红楼梦》里有大量的云锦描写，而云锦来自于江宁织造，是南京独有的。
南京是云锦的故乡，一般把公元417年东晋在建康设立锦署视为南京云锦诞生的标志。《金陵物产风土志》载：“金陵之业，以织为大宗，而织之业，以缎为大宗。”《风麓小志》载：“织玄缎者，以湖丝为经，而纬则用土丝……染坊则在柳叶街船板巷左近，盖秦淮西流水，以之漂丝，其色黝而明，尤于玄缎为宜，犹之镇江大红，常州果绿，苏州玉色，西湖杭色，皆迁地弗能为良也。”这说明云锦的产生与南京的自然条件关系密切，当时的南京盛产乌饭叶、靛（diàn）蓝、皂荚、紫苏等染料植物，而秦淮河水不仅适合漂染红蓝绿紫等深色丝品，河水中的单宁酸（鞣酸）更增加了织物的光泽，秦淮河两岸因此聚集了众多的手工作坊。一些与云锦有关的老地名至今仍在使用：颜料坊，即制作染料的作坊，地处门西秦淮河东侧，因众多的颜料商行和染坊而得名，是明代手工业十八坊之一；大定坊，位于雨花台区中国软件谷，是重新启用的老地名，原名大靛坊，曾经种植大片的靛蓝草，用于制作靛青染料；太平南路中段的红花地和城东南的红花村都曾种植大片的红花用于染丝……
南京云锦是一个统称，指南京出产的一种提花丝织物，大致分为库缎、库锦、织金、妆花四大类。库缎即花缎，是在缎地上起本色花；库锦即织锦，是在缎地上以金线或银线织出各式花纹，它们在织成后都输入内务府的“缎匹库”，故而得名。同样的道理，织金也叫库金，织料上的花纹全部用金线织出，也有用银线的，统称为“织金”；妆花则是最高级的织物，丝绸中以织锦为贵，织锦中以云锦为贵，云锦中以妆花为贵，它的典型特征是用色繁多，变化丰富，丝绸工艺登峰造极的产品就是妆花。
妆花原指织造技法，纺织业发展到今天，许多织造工艺都已经可以用机器替代，唯有“妆花”依然靠手工完成。它的材料很娇嫩，孔雀羽毛柔软易断，金丝金片轻如无物，只有人工才能控制好力度。它的工艺很独特，色彩搭配可达十几种，甚至上百种也不成问题，而机器配色无法做到。它的工序很复杂，美丽的妆花需要经过纹样设计、挑花结本、装造、原料准备、织造五个步骤才能织出，纹样是所要织造的花纹图案，设计纹样是起始也是重要的一环；挑花结本是用结绳记事的办法，把图案和色彩结成一团团的纱线储存起来，制作成花纹样板，花本就是织造的编程设计，19世纪的西方人把这个程序转制到打孔的卡片上，由此发明了自动提花织机，而自动提花机的打孔卡片程序控制原理又启发了第一台卡片程序控制计算机的制造；装造是把织造所需的经丝（编织时网上所有纵向的丝线）安装到织机上；云锦织成后不需染色印花，主要原料蚕丝要在织前练制染色，加工成一定规格、颜色供上机织造；织造时，需要两人在织机上配合操作，上面的拽花工根据花本要求，提起经线，下面的织手抛梭织纬，以两人一天工作8小时计，76厘米幅宽的云锦也只能织5厘米左右，云锦因此有“寸锦寸金”之说。
昂贵的材料、精细的工艺决定了云锦的奢华特性，它成为御用贡品是必然的，皇帝的龙袍、皇后的凤衣、妃嫔的丽服、宫廷的用具都少不了它；它又是耗时费工的，必须有大量的从业人员才能保证产量。元明清三代在南京都有官办的织造机构，而且规模不断扩大，康熙至嘉庆的二百年间，南京丝织业规模庞大，从业人员近30万，云锦业也进入鼎盛阶段。
但美如云霞的云锦还是不可避免地没落了，随着清王朝的覆灭，云锦失去了最主要的消费对象，民国时洋纱洋布的倾销进一步压缩了云锦的市场，在多种因素的作用下，云锦的部分品种已经失传，到建国前夕，全市仅存织机150台，能生产的仅4台。经过南京云锦人几十年的努力，曾经濒临消亡的云锦织造工艺逐步得到恢复。因为极高的科技价值和深厚的文化内涵，2009年，云锦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这颗织造皇冠上的明珠再放异彩，吸引了世界的目光。
在江宁织造博物馆的负一层，云锦馆与红楼馆比邻而居，这一边，华美的织锦令人目不暇接，更有两位织工在巨大的织机前忙忙碌碌，现场展示高超的织锦技艺；那一边，介绍曹家三代四人任江宁织造、前后60余年的历史，借助于科技手段把《红楼梦》经典片段再次演绎。这些珍贵的资料把江宁织造的兴衰、曹家的荣辱与《红楼梦》的故事娓娓道来，深深的曹家印记、满满的南京元素渗透其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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