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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写写我爷爷的那些事 衣钵先生

我老爷爷是地主,第一任老婆叫康大妈,康大妈到40岁也没生出个孩子来。


后来又娶了小他12岁的老奶奶,才有了我爷爷。


所以小时候我一直纳闷,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没有老奶奶,而我有。


在那个年代,我老奶奶属于贵族,不穿睡衣睡不着觉,还要杭州丝绸的那种。


对儿女的要求也很高,我爷爷和我姑奶奶是为数不多读过书的人,喝过洋墨水。


我姑奶奶知书达理,方圆10里有名的大家闺秀,后来嫁给了县医院当院长的姑爷爷。


我二姑奶奶闯关东,落户在辽宁营口市。


这也奠定了我爷爷和同辈人不一样的格局,从小就特立独行。


我奶奶的娘家也是地主,小时候经常听奶奶讲,地主家家规很严,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坐轿子,帘子都不能掀,哪像现在的女孩子满世界跑。


后来我老爷爷过世,只留下年轻的老奶奶带着我爷爷姊妹三人,家道中落了。


命运总会削峰平谷,我老爷爷娶个小媳妇,在我爷爷这辈找平了,我奶奶比我爷爷大7岁。


据说我爷爷很不乐意,但是,我奶奶的叔叔是县革委会领导,他儿子后来是我们县的农业副县长。


他提的媒就好像皇上赐婚,没谁敢反抗。


况且,我爷爷家境也不是那么好了,能找个富家千金也不容易。


到我爷爷这辈,已经是三代单传,我老奶奶很溺爱孩子,我爷爷到结婚还耍孩子脾气,爱哭鼻子。


我奶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双小脚,每逢天气大好,奶奶总会戴上老花镜,坐在院子里修她那双小脚。


那个年代女孩从小要裹脚,裹的像个粽子一样大,5个脚指头挤压在一起,属于畸形的美。


大脚找不到婆家,纯属封建思想迫害的女性。


奶奶就是颠着这双小脚,抓养了6个儿女,过一段时间脚上就会磨出茧子,走起路来硌的疼,就要修剪一下。


我奶奶属于旧社会很隐忍的女性,从我记事起,一大家子人过生活,从没见我奶奶对儿孙发过火。


现在,我辅导孩子写个作业都会大动肝火,甚至考虑卖孩子的可能性,真不知道那个年代是怎么把一众孩子拉扯大的。


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奶奶经历过战争,经历过大饥荒,每次听奶奶絮叨这些历史,从没感觉她有怨言和不满。


都是风轻云淡的当故事跟我们小辈讲 ,讲完了叮嘱我们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年轻时我爷爷对奶奶很不好,吃饭都是我爷爷坐八仙桌上,我奶奶做好了小心翼翼的端给他。


我奶奶把孩子喂饱了,就在小方桌上吃点剩饭,大家闺秀落的跟老妈子一样。


即便这样,我爷爷还会挑刺 ,而且挑刺的水平极高,一度广为流传。


那时候洗衣服都要翻过来晒,怕晒掉色,我奶奶把衣服洗好,还要叠整齐放在床头前。


有一次忘记把衣服翻过来,我爷爷早晨起来看衣服上翻的,就耍脾气不起床,就这点事也能跟我奶奶怄三天气。


还得我奶奶连哄带劝,才肯起床吃饭。


如果这也算挑刺,还有鸡蛋里面挑骨头的行经,令人发指的地步。


我奶奶熬的胡萝卜粥,我爷爷吃了一口就生气了,端起锅倒进阳沟里,我奶奶问哪里又不如你意了?


我爷爷说,这萝卜切的,一口吃不下,两口又小了,真不知道你能干点啥。


把我奶奶气的哭笑不得,成了我爷爷这辈子挑刺的经典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男人,总要经历苦难才会成长,58年大饥荒,我们家也未能幸免。


树皮吃光了,又掘地三尺挖草根,我奶奶5天粒米未进,饿晕在挖草根的路上。


我爸爸和姑姑饿的头上冒青烟,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维持热量,每天我奶奶挨个拉一下,勉强能哼哼一声,说明还没饿死。


我姑奶奶从营口回来探亲,眼看我二叔就要饿死,我奶奶说你要有口剩饭,就把这孩子领去养吧。


据说,我二叔在跟我姑奶奶去营口的火车上,吃了压缩饼干,又喝了水, 肚子涨的翻白眼,差点没撑死。


每每想到这些,奶奶总会独自流泪,让她耿耿于怀,即无奈、又自责。


经常喃喃自语:即便饿死,也得让孩子跟着娘啊。


从那时起,我爷爷一夜间变成熟了。


自然灾害,举国哀鸣,易子而食这么残忍的事,也只有那个年代会发生吧。


大环境如此,想挣钱是不可能的。


我爷爷小时候学过二胡、杨琴,他跟自己的发小商量,我拉二胡你唱戏,咱俩也去讨饭吧,好歹给孩子要口饭吃。


我爷爷那个发小辈分低,我叫他大哥,他有点诧异的看着我爷爷 ,那意思是你一个公子哥,能拉下这张脸来?


我爷爷没解释,第二天拿了二胡,背个化肥袋,端了个掉瓷的搪瓷缸子,把要饭的行头置办齐了。


那天出门时我奶奶哭了,哭的一塌糊涂,我爷爷却坚强的不像他自己。


临出门,奶奶拿了个烧火棍给我爷爷 ,要饭就得有个要饭的样,拿个棍防恶狗。


我爷爷开玩笑,人都饿死了,哪来的狗?有狗我也得咬它一口。


我奶奶哭的更凶了。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我来青岛第一年时,一穷二白有,跑业务是最好的赚钱方式,第一天我在别人门前徘徊了10趟,也没好意思迈进去。


我就想我爷爷,当年做了多大的思想斗争,才从娇生惯养的富二代,到为了妻儿老小端起要饭的搪瓷缸子,这个落差是一般人不能承受的。


话说回来,只有经历过苦难,才能让一个强大,他像稻草人中间插着竹竿,看似柔弱,却又坚韧不倒。


有读者问我: 衣钵先生,看你写的创业项目好像赚钱都很轻松,你就没有失败过吗?


我说,我也有落魄到山穷水尽之时,失败才是最宝贵的财富,你只有爬起来的次数和倒下的次数一样多,就会成功。


我是赶上了互联网大潮,有可以钻营的机会,才白手起家。


我觉得自己还是继承了家族的基因,才能在几次困境中站起来。


我爷爷要到第一块窝窝头时,兴奋的像捡到了宝,10几里路小跑回家,跑到家已经四肢无力的瘫软在地,回来让我奶奶喂给孩子吃。


此后,他的发小也加入了他的丐帮团队,一个拉,一个唱,两个人还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在生存面前,一切都是渺小的,没有尊严可谈,为家人放弃自己男人的颜面,却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在那个灰暗的年代,你还能做什么自救呢?由不得自己。


讨饭不是长久之计,我爷爷通过要饭接触了很多信息。


一个是济南有家机械厂招工人,另一个是闯关东。


他的发小还没结婚,没有牵挂,一个人闯关东去了,一去就是10多年生死未卜。


他当初想拉着我爷爷,我爷爷拖家带口,这个家还要靠他顶着,去不了遥远的黑龙江。


后来,我爷爷就去了济南,当上了技术工人,属于去过大城市,见过大世面的人。


我爷爷靠着微薄的工资,贴补一家9口的生活,有口吃的饿不死,才把自然灾害挨过去。


虽然留在济南有更多的发展机会,我爷爷还是卷铺盖回家了。


这在40年后,一度被他发小耻笑是鼠目寸光,如果我爷爷当初不回乡,也能像他一样成为正式工人,退休了可以回老家颐养天年。


我爷爷没有后悔,他觉得比起家庭,他放弃机会是值得的,一家人在一起比抛家舍业要现实的多,不能独善其身。


回乡不久,村集体办了一家工厂,生产墨水片,我爷爷是唯一见过世面的人,被推选为厂长。


我对那个年代的记忆是跟我爷爷在工厂的时光,他办公室里有两张大办公桌,枣红色的油漆,磨的跟镜子一样,都包浆了。


中午食堂的饭要比家里好吃,80年代,偶尔能吃上咸鱼、罐头 ,都是托我爷爷的福。


我父亲是生产队拖拉机手,那个年代开50拖拉机,不亚于现在开猛禽的回头率,风光的很,我姑姑也去墨水厂上班,生活质量有了很大的转变。


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我奶奶的脸上也没了阴霾,一双小脚走路又轻又快。


我爷爷是不安分的,他骨子里充满了创业天赋。


有天他宣布要辞职做生意,这起源于他的一项发明。


那时候砖厂都是马蹄窑,比较落后,我爷爷发明了一种旋窑,原理就像煤球炉。


上面进砖坯,下面出熟砖,不停的循环,中间靠一根胳膊粗的大螺丝杆吊着升降,被大家称为“吊丝窑”


对于辞职创业,家里都是反对的,我爷爷却毅然决然,找找到了在济南的一个老朋友刘学俭,他儿子刘长允后来是sheng委秘书长,现任广播电视厅厅长。


后来刘学俭把他侄子介绍给了我姑姑,按辈分我叫他刘爷爷。


刘爷爷当年很欣赏我爷爷,把他的旋窑申请了专利,找政府给拨了扶持款 再加上我爷爷的积蓄,窑厂也顺利建成了。


那段时间是我爷爷人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他不甘做一个农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到处招兵买马,买设备,还有报社来采访。


出名之后,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学习者,忙的昏天地黑,我父亲是长子,也义不容辞加入了我爷爷的事业。


那个年代机械化匮乏,15米高的窑体,往上运砖坯还靠手抬肩扛,我父亲是不浅余力,吃苦在先。


晴天60多度的高温,下雨膝盖深的水,也要身先士卒,带着大伙赶工,立下了汗马功劳。


窑厂第一年就很红火,中秋节那天,我爷爷穿着白衬衣,带着草帽,在工棚里召开全体大会,就像我在书本上看到毛爷爷站在台一个景象,那么伟岸。


开完会发了工资,并且杀了一头猪慰劳大家,拿着钱,吃着肉,大家开心的跟过年一样,这在80年代末,已经很成功了。


第二年,我父亲突然病倒了,被查出来是肾炎,在这个年代,肾炎也许不是很严重的病,但,在那个时候,一家都慌了。


我爷爷忙着给父亲求医治病,窑厂也很少顾及了。


此时,还有比我父亲生病更大的压力,像恶魔指节嶙峋的手,伸向了我爷爷,让人无力挣脱。


这时候我爷爷的一个合伙人,她老婆也得了重病,如果说我父亲的病是劳累所致,这突如其来的两件事就被大家神话了。


大家说这个窑厂不吉利,吊丝窑也被戏称为“吊死窑”辞职潮也蜂拥而至。


我爷爷对我父亲始终是愧疚的,他觉得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他把30多岁的儿子,当做小孩子一样看待,喂药、喂饭,整夜不眠。


我父亲生病5年,就是我爷爷四处求医的5年,在家人、生命面前,他又一次放弃了事业,窑厂卖了,掏空所有的积蓄救我父亲。


我记得,有一次为了去济南治病,我奶奶打开她的小匣子,把她陪嫁的金银首饰都拿出来卖了,没有一丝犹豫。


曾经,这是记载她显赫身世的象征,平时操劳没时间带,闲暇也会拿出来看,一件件的抚摸。


这是父亲送她的金镯子,这是母亲送她的银簪子,都封存在那个精致的木匣子里,看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家族当年的辉煌,父母亲人好像都在身边。


差点没饿死的时候,奶奶也没舍得卖,今天都无私的奉献了出来。


有一年,到了大年三十,我去帮爷爷贴春联,顺便贴了一张年画,是个胖娃娃抱着条大鲤鱼的年画。


我爷爷去10公里外给我父亲求药,天色将黑 ,才推着自行车回来,零星的鞭炮声起伏,爷爷解开棉袄的扣子,晾晾还没散去的热气。


那个画面像极了杨白劳,杨白劳是四处躲债,我爷爷是四处借债。


他看到了那张年画,说,这娃娃咋跟老头似得,笑的比哭都难看。


我说,分明笑的很天真啊?


现在才理解,爷爷是面目悲凉,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色彩,这几年不要谈事业,就连基本的生活都没了。


直到我父亲英年早逝,我爷爷已经满头白发,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光。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挖心的疼没人能理解,经历过家道中落,经历过战争和灾难,我爷爷面带微笑的挺过来了,谁想到一家人正红红火火的时候,遭受了如此劫难。


人前,我爷爷劝大家要坚强,日子还要过,不要怕,以后这个家我还是顶梁柱。


背后里,我爷爷哭的倒捣枕捶床,他懊悔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他自责、他内疚。


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我们都不敢当他的面提及那个不吉利的窑厂,恐怕触及他心里最软弱的地方。


在那之后,我爷爷召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大意是我和我叔我们三家,合并到一块干活,不管再难,不能抛下我们孤儿寡母。


那些年艰辛自然不必说,但,我们一天天长大,爷爷心里还是有奔头的。


后来,我大姐学医毕业,成了一位妇产科专家,我二姐读完博士到国家信息中心实习,后来又调到中科院。


我是个不安分的人,在体制里待不住,后来自己出来闯世界了。


210年,我奶奶病倒了,轻微的中风,行动不便,我们都觉得这日子该怎么过。


以前都是我奶奶伺候我爷爷,我爷爷还得挑三拣四。


衣服不会洗,饭不会做,离了我奶奶就没法生活那种。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我爷爷突然变了画风,买来菜谱学认真的学做饭,每天不重样的做给我奶奶吃。


又像我奶奶当年伺候他一样伺候我奶奶,衣服洗干净叠整齐,我奶奶动不动还会找点茬,我爷爷只是嘿嘿的笑,也不火也不怒。


我们都开玩笑,我奶奶终于可以报仇了,我爷爷当年欺负我奶奶的都要还回来。


越说,我爷爷越变本加厉的好。


他在院子里自制的健身器,每天掺着我奶奶锻炼走路。


有一天,我爷爷把院子里的老枣树砍了,这棵树陪我经历了整个童年,歪歪斜斜的椅墙而长,乌黑的树枝犹如虬龙蜿蜒,罩住了半个天井。


春天早早就开了一树米黄色的花,那种花香现在是闻不到了,花谢时满地碎花,像羊毛毯子一样。


小时候我会踩着墙头爬上树,坐在树杈上乘凉。


枣子快红的时候,每天站树下看哪个成熟了,然后扔石头把它敲下来,也不洗就那样吃,又脆又甜。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我奶奶天天不出门,实在是无聊,我奶奶说要打骨牌,让我爷爷买一副骨牌,我爷爷说亲手给你做。


就是有虎子、老千的那种牌,老年人喜欢玩,长方形木块,打到兴致,也拍的山响,就跟打麻将胡了一样。


枣木是最硬的木头,又没有电动工具,真不晓得爷爷是怎么一块块锯出来,再打好牌眼,用细砂纸打磨到巧克力块一样丝滑。


爷爷把这半生对奶奶的愧疚,都倾注在这副牌里,用感恩的心雕琢,感谢这个小脚老太太对家庭默默的付出。


吃完饭,他们就开始打牌,我奶奶有时候还会悔牌耍赖,我爷爷就那么让着她,两个人开心的就像个孩子。

骨牌


2003年,我奶奶去世了,我还有我叔我爷爷都陪在身边,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么样,也没有临终遗言什么的。


我奶奶只是说累了,想躺下休息,我叔叔扶她躺下,就像漏了气的气球,只出气不吸气了。


一时间我和我叔都慌了神,给我姐打电话,让她医院的救护车赶紧来。


我爷爷似乎已经预知了一切,他已经能坦然面对生死。


我奶奶平凡而又伟大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这个家庭,无怨无悔。


有幸是在最后的10年里,我爷爷用男人的胸怀,弥补了前半生的缺憾,我奶奶才能走的如此安详。


在收拾遗物时,那副爷爷自制的牌,也陪奶奶一块下葬了,吵吵闹闹一生,这是见证他们最后幸福时光的物件。


之后的几年,我爷爷还是不愿拖累儿孙,坚持自己一个人住,只是形单影只的身影,让人心酸。


在闲暇的时候,他从不串门,从不打牌,专心研究他木工万能尺,还有年轻时未能完成的夙愿。


2009年,我爷爷去世了,我当时在青岛创业,没能见最后一面,是我最懊悔的事。


回想我爷爷这一生,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成就,但也是这个家庭的英雄。


后来我爷爷的那个发小,退休还乡,他是村子里第一个把马桶装到房间里的人。


在房间里上厕所,村民把他看做另类,在他眼里村民也是另类,显得格格不入。


他会炒几个小菜,叫我去喝酒。


后来,我们成了忘年交,吃饭喝酒不免就说到我爷爷,他说,当年在济南,人家给他提干,他还是不放心一大家子人,执意回家。


窑厂要不是碰到你父亲生病,也不会这么凄惨,他为这个家放弃了太多。


一杯东北烈酒烧喉,我眼眶一热,一股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每个人都想活的轰轰烈烈,但90%的人还是平平淡淡过一生,在这平凡的背后,都有史诗一样的浑厚和时间积淀发酵的精华,就像一壶烈酒,历久弥新,愈陈愈香。


这就是我爷爷留给我的记忆,


相信,大家都有这样一位这样平凡而又伟大的爷爷,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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