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英明/口述 林小宇/撰文
梁英明,印尼归侨,现年86岁,离休前任职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汽笛响后,轮船慢慢驶离码头。此时,所有人眼里都饱含着热泪,高呼着“再见”。那时人们的眼泪不知为谁而流……
01
梭罗河是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最大的河流,全长560公里,发源于中爪哇省印度洋岸的塞武山脉,最后流入爪哇海。为纪念这条河流,人们将它途经的第一个城市命名为梭罗市,我就出生在这座以梭罗河命名的城市。
后来,我才知道梭罗市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曾被称为苏腊卡尔塔,是梭罗王室的家乡,那里还保留着一座王宫。很久以前,就有中国移民到这里谋生,以广东和福建人居多。而我家在梭罗市的时间不长,只是父亲这辈才来到这里。开始他在一家服装店当学徒,之后才有了自己的服装店,一家人就靠着父亲的手艺生活。
梁英明在印尼巴中毕业时照片
这座城市的中国人很多,大家的生活轨迹大致相同,大人开店做生意,小孩读书成长,到了成年后,结婚生子,然后“子承父业”,如此一代接着一代地循环。
看似远离家乡的中国第一代移民,还是与祖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抗日战争胜利后,大家都期盼能有一个和平的中国。但国共和谈失败,国民党政府腐败而失去民心,拥护中国共产党的华侨日益扩大,期盼一个新的中国出现。
02
1944年,我小学毕业。但在日本统治下的印尼,只允许有华文小学,不允许有华文中学,为此我只能“休学”在家。但我没有浪费这段时间,父亲让我补习初中课文。日本投降后,梭罗的华文中学重新开办,我直接考上了华侨公学初中二年级。很快初中毕业了,但要上高中只能到更大城市去,因为只有雅加达、泗水、棉兰、万隆、三宝垄等大城市才有华文高中。
父亲与老师商量后,决定让我考首都雅加达的巴城中学,因为巴城中学是当时印尼最好的华文中学之一。
说起这所中学的“好”,是因为学校有着非常优秀的教师,这些教师有的从欧美留学归来,有的来自中国名牌大学,他们有些人因为中国国内战争,选择到相对平静的东南亚,巴城中学就此汇聚了许多优秀的老师。同时巴中还是一所思想进步的学校,教育理念符合绝大多数华侨的需求,为此许多华侨都期望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这里,学生人数迅速扩大。
1952年雅加达华侨庆祝中国国庆体育运动会,梁英明任大会司仪。
新中国成立后,许多从巴城中学毕业的学生都选择了回到中国,因为只有自己的祖国,才能使华侨青年有不一样的前程。
其实,在我还没高中毕业时,心里就定下了回国的决心,因为大学的殿堂不仅是我的理想,也是父亲对我的一种期望,在我们这个不算富裕的家庭里,大概能让父亲引以为豪的是我的学习成绩,这或许是我唯一能报答他的东西。
由于各地华校缺乏师资,巴中许多毕业生根据工作需要,分别到各校当了老师。1950年我高中毕业后,也留校当了老师。回国的愿望一直无法实现,因为母校一直挽留我继续服务,直到1955年我24岁时,才获准回国。此时,早先回国的同学都已大学毕业。
03
回国前,我回到梭罗市与父母告别,可父亲执意要与我一起到雅加达,然后送我上船。
虽然以前有过离家的经历,即使到了雅加达读书,两地的距离不过只有几百公里,放假也都可以乘坐火车回家。但这次回国不同于以往,不仅距离遥远,而且很有可能是“一去不复返”。
在离开印尼前,印尼的移民局还要让我们在“不再回到印尼”的保证书上签字盖手印。这样的“保证”,是那时所有要回国的人必须面对的。但对于我来讲,我的决心已定,没有动摇。
梁英明三兄弟在印尼的合照。
人的一生,有许多节点。当年的回国,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个节点,因为可知的是,祖国欢迎海外学子;而未知的是,自己面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一个脱离父母呵护的环境。但也许当时自己的爱国热情超过一切,因此勇气多于担忧,激情多于犹豫。
半个月一艘到香港的轮船,最终还是将我们这些有激情、有理想、有冲动的热血青年带走了,不仅是码头上有告别情景,轮船的甲板上还有歌声不断的场景,当大家徒步走上罗湖桥时,那面飘扬的五星红旗更让我们流下了眼泪。
这或许是那个时代的我们才有这般感受,毕竟泪是因心动而流。
04
就如在印尼时我要读最好的学校一样,回到中国后,我一样想读中国最好的大学,父亲曾想让我读广州的岭南大学,但新中国成立后,岭南大学已并入中山大学。于是我和一部分同学从广州来到北京,打算报考北京大学。我在北京华侨补习学校住了几天,就“急急忙忙”地参加了高考。
我本想报考北京大学的物理系,因为我高中时就很喜欢物理,高三也在理科班。但是当年的高考不能兼报文科和理科,由于我在巴中教过5年的语文和历史,回国前又没有时间复习数理化,于是只好报考自己比较有把握的历史专业。结果考上了北京大学历史系。这是我报考的第一志愿。
梁英明的父母
1960年毕业后,我留校任教。1962年,父亲不幸去世。这也许是我最悲伤的一天,因为我和父亲曾有一个团聚的“约定”:等我大学毕业后,就将父母接到中国与我一起生活,但这个愿望已成为我无法实现的梦想了。
得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无助的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悼念,感觉到他临终时的那种苍凉,因为他的3个儿子都回到了中国,身边没有一个儿子为他送终。
1990年8月,中印两国恢复了外交关系。也是在这年10月,我终于有机会回到了印尼。当真正踏上这熟悉的土地时,自己有梦境一样的感觉。只是当嗅到熟悉的气息,见到熟悉的同学和朋友,看到熟悉的城市后,才意识到那是真实的回归。
05
当年,离开梭罗市时我是24岁,再次回来已经是59岁。虽然之后又多次回到印尼,但第一次回去的感觉最为强烈,它使我感慨万千。
我的家在梭罗市KETANDAN大街上,门牌是1号。当我又看到这座白色的两层楼房时,心里百感交集。眼前这座房子就是我出生和生活过的地方,回国后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梦里,那种梦醒时分的滋味,至今还刻骨铭心。
梁英明在梭罗市KETANDAN大街上的老家。
父亲去世后,商店没有人继续经营,母亲只好把房子卖掉,然后到香港居住。从那刻起,KETANDAN1号就成了我们的过去,唯一留下的就只有记忆。
大姐还在印尼,但嫁到别的地方,清明时就只有她为父亲扫墓。1990年回到梭罗市时,我来到父亲墓前。在他的面前,我有很多话想说,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他送我上船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忧伤的目光里,透露出离别时的依依不舍,他或许预感到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别。
……
谁都有过依依不舍: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不仅有亲人,还有老师、同学、朋友。对于我来讲,更有那美丽的梭罗市,以及那条蜿蜒流淌的梭罗河。
面对这些,怎么为你流泪,都不为过。
来源:福建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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