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
创世纪以来,艺术对于母亲有过许多经典的描写。
其实母亲就象一只桃子,温柔甜蜜的深处,珍藏着一个坚如铁石的内核。
牛也是这样。
黑牛阿秀就是这样一位母亲。
阿秀的黑是形神俱黑:形如紫檀木雕,神如仲夏夜之梦。阿秀的存在,总让人联想到东方歌舞团一位擅长非洲歌舞的女性艺术家:甚至阿秀的嘴角一侧,也象那位艺术家一样生着一颗美人痣。阿秀有一个女儿,才三个月,她的名字叫小秀。小秀酷肖母亲,酷肖得仿佛是东方歌舞团的少年班。阿秀,小秀,和它们的主人--一位皓首苍颜的老人相濡以沫、休戚与共,俨然一个三世同堂的东方农家。这个农家座落在巍巍长白山的一个山坳里,屋后是首尾相衔、次第远去的三座峰峦,门前是一条从天池飞落下来的二道白河。山水之间是炊烟,炊烟缄默无语、变幻莫测,仿佛一尊命运雕塑。
不只像是河流的岔道,不只像是禾苗的分蘖,母亲创造生命是彻骨的疼痛,是生死的呐喊,是太阳从大海腹腔挣扎而出的血肉剥离!
阿秀对于小秀的爱就是这样的爱。
一个晴朗的冬天早晨,阿秀喂饱了小秀,老人关严了院门,他们进山砍柴去了。
起始步步回首,继而声声呼唤——
母亲呼唤:哞哞——
女儿回应:哞哞——
母女的呼应传递在山风中,溶化在阳光里,久久,久久,直到她们的目力、听力所不及。
傍晚,阿秀背负两捆柴薪在前,老人手持一柄斧头于后,他们离山回家了。
没有夕阳,没有晚霞,冷风侧身山谷石隙间回旋奔窜,在峥峥危岩上挫出尖厉骇异的呼啸。风的呼啸召来了云,漠漠冬云蒙面大盗般贴着山脊悄悄潜下,黑色的重量压弯黑色的原始大森林。老人抽紧腰带眯眼望天,之后在阿秀后背轻轻击了一掌。阿秀回眸,在老人的眼睛里,她看出纷纷扬扬的雪。
烟囱、屋脊、门窗、栅栏、那童话一般依偎在门窗和栅栏之间的阿秀母女的棚舍——阿秀怦然心动了。她想:她的女儿现在在干甚么呢?她冷了吗?她饿了吗?她正静静俯伏在门边,静静瞩望着山道,静静等候着母亲的归来?想到这里,阿秀翘首踮足,向棚舍发出一声温暖深情地呼唤:
哞哞——
大山传来回应:哞哞——
森林传来回应:哞哞——
河水传来回应:哞哞——
可是没有小秀的声音。
阿秀想:莫非小秀睡着了?
她发出第二声呼唤。
依然没有回答。
阿秀的心沉了一下,她接着发出焦虑急促的第三声。
还是一片寂然!
阿秀浑身一颤,心头掠过一个不祥的预感。之后,她惊恐疾速地向前奔跑起来。
老人的面颊也顿时失去血色,他加快步伐紧紧跟随在阿秀的身后。
虎皮石
血肉模糊,一片狼藉:他们被眼前的景象蓦然惊呆了。根据蹄印和残留的气息老人判断,小秀是被老虎吃掉了。点点血迹,火苗一般蜿蜒燃向巍巍大山的苍茫迷朦处。
脚踏血迹,面向大山,阿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铸铁。
老人取下墙上的猎枪,沉默而又执着地地擦拭起来。
夜里,果然下雪了。
第二天早上,棚舍里不见了阿秀。
阿秀进山复仇去了。
一条山道一条山道,一片树丛一片树丛,一个洞穴一个洞穴,三天,以世间母亲特有的敏锐和细心,在第一座山上阿秀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接着上了第二座山。一条山道一条山道,一片树丛一片树丛,一个洞穴一个洞穴,阿秀步步缩紧了搜索圈。在山头上,她蹑足走进“死亡峡谷”。“死亡峡谷”是一条逼仄险恶的山间通道,自古以来这里出没着两类传统剪径者——强盗和老虎。在“死亡峡谷”的最深处,阿秀静伏在一片低矮细密的灌木丛林中,仿佛磔磔巨石间的一尊石头。野兔从她犄角前走过,狐狸从她犄角前走过,灰狼从她犄角前走过。日间,头顶上盘旋着秃鹫;夜里,瘦硬山风醉汉般捶打石壁,石壁发出铜鼓的回响。原始森林争相把摇晃的臂膀举进云隙,仿佛深夜出游的山鬼集团。猫头鹰则耐心而又认真地演练它凄厉的笑。日间,夜里,阿秀一动不动,她坚忍等候在这条进山出山的咽喉通道上。
第三天中午出现了奇迹:峡谷中款款走出一对梅花鹿。高大的是母鹿,她一步一驻足,一步一回首,双眸里流动着无限的缱绻与柔情。尾随的是小鹿,她时而呢喃娇羞,时而绕膝承欢,仿佛一阕《欢乐颂》的弹拨乐配器。在巍巍石壁脚下,母鹿小心拨开积雪,小心寻觅躲藏在雪被下那鲜嫩翠绿的草芽。一粒草芽给她一个惊喜,鲜嫩翠绿的惊喜,理所当然地留给身后的小鹿。
就在这一阕双声部《欢乐颂》行云流水般叮咚演奏的时候,琴弦近边兀然出现一个充满杀机的不和谐音符——老虎!屏声敛气,伏地膝行,老虎利用山石树丛作掩护,耐心而又阴险地尾随着这一对梅花鹿。直到进入“死亡峡谷”的最深处,它才从容直起身来,从容抖落冰雪,从容拂去草屑,从容地把一根钢鞭也似的尾巴卷缩收拢置于腹下,之后,再从容亮出一对匕首般的虎牙,它开始自己传统规范的进攻。嚓,嚓,嚓,嚓,起始脚步轻缓,积雪发出乐队中沙球的音响。接着就疾促起来、杂乱起来、响亮起来,最后变作大鼓小鼓模拟出来的雷电轰鸣。偷袭!一次强者对于弱者的暗杀!哦哦,我们的梅花鹿呢?我们黄永玉和韩美林笔下的母亲和孩子呢?就在老虎向梅花鹿实施致命攻击的时侯,梅花鹿却全然不知:肩头挨着肩头,面庞贴着面庞,母女正静静依偎成一首只有两个单词的的短诗。璀灿阳光金属溶液一般自高空流淌下来,为短诗镀上一层青铜的色彩。
安危之间,突然拦路耸起小山一般的阿秀。
老虎嘎然止步,它和阿秀已然是额头对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各自的筋骨都发出金属断裂一般的震响。
定睛一看,老虎骇异了:灰白的长毛,暴突的关节,血红的眼睛,锋利的犄角,上排牙齿深深嵌进下唇,唇齿间沁出晶红饱满的血珠。一颗,一颗,一颗,血珠滴落在雪地上,随即轰轰然晕染开去,映得石崖殷殷地红。惊魂甫定,老虎忐忑自问:这当真是一匹牛吗?如果是牛,也一定是匹野牛--长白山甚么时候出现野牛的呢?
犄角抵住虎牙,仿佛短剑相接,峡谷里回荡着金属撞击声。
金属声惊醒了梅花鹿,蓦然站起,她们夺路而逃了。美丽的东西进退皆美:梅花鹿的隐匿也像斑斓的风。
作者简介
赵恺,市文联退休公务员。
运河文韵
采春的希望
撷秋的欢喜
捡运河文字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