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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8.渔沟小农场 ||周长荣


作者:周长荣

渔沟人把坐落在渔沟原来小东门外也就是几百米的淮阴县原种场叫做“小农场”。不过事实上农场也确实不大,就是区区一两百多亩地,后来划进来几个生产队给它管理稍稍大了一些但作为农场来说也只能算是袖珍型的。现在农场那块地早已经和渔沟镇连为一体了。农场门前向东是原来通往淮阴城的公路,在原种场的西面拐了一个向北的弯绕过渔沟镇去泗阳的来安,现在向东的那条路虽然废了但路形还在。

66年春天也就是高一的第二学期,我来到渔沟中学以后选择了走读。每天从原种场出发到学校也就是一千多米,很近。对于原种场到学校的那几里路,我的印象最深刻。倒不是那条路有什么特别,而是那条路下过雨或者是冬天化冻以后实在是太难走了。渔沟是那种红於土,平常不下雨硬得像石头块,而下过雨就特别粘脚,经常会把鞋子沾掉。当地人穿着高木屐子要好一些,我穿着老棉鞋,不知掉了多少次。

初到渔沟上学,我住在原种场我父亲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屋子里。从淮泗路边的农场大门进去,土路两侧是合抱粗的法桐,路两边是两个很大的长方形的人工开挖的鱼塘,鱼塘的北面是一个面积四百平米左右的打麦场,父亲的宿舍在路东正对着打麦场,路西是农场的马圈。

原种场的伙食很好,早晚除了玉米面稀饭一般都会有馒头或者玉米面饼子,中午都会有几样菜肴。那个年代,这样的伙食应该是是很上乘的了。中午放学有时会迟,食堂开过饭了,父亲替我打来的饭就会冷掉,后来父亲请场里的木工师傅制作一个腰鼓形的带盖子的小木桶,里面放上小棉被,把打来的饭菜捂在里面就不会冷,这样我每次迟回来总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几十年来,那只小木桶不时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勾起我对于那已经离我而去二十多年的老父亲深深的怀念。

淮阴县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开办了两座农场,第一座在新渡乡境内叫“新渡农场”,另一座在渔沟,起先叫“渔沟农场”。1958年后改名为“淮阴市原种场”。前些年那里还保留着一块“淮阴县农业科学研究所”的牌子。

2010年摄于渔沟原种场旧址

新渡农场的开办时间是1952年,这是我从父亲的档案上推算出来的,因为他老人家是1952年8月就进入农场工作的,他应该是淮阴县农场的创始人之一的了。对于新渡农场虽然年代久远但我的印象还是比较深刻,原因大概还是因为至今留在我的脚脖子上那道三四公分长的伤疤。

五六岁时跟着父亲去新渡需要过废黄河上的摆渡,废黄河滩上的沙土灰像面粉一样细腻,沿着黄河边一望无际。当时心里想,这要是面粉多好啊,家里再也不会为没有粮食而饿肚子了。在齐脚深的沙灰里我硬要推父亲那辆公家的没有盖灰板的破自行车,结果没有走几步车子歪倒,花齿轮盘把我的脚脖子划开了,血流如注。父亲用沙土敷在我的伤口上,到河岸上找到一户人家简单包扎了一下。至今,一看到脚脖子上的那道蚯蚓似的疤痕我就想起那件事。

只记得新渡农场的几排房子都是砖头基础的草房,竹篱笆上秋天挂着丝瓜,农场的工人大雪天用竹筛子支在雪地里逮麻雀。至于农场在新渡乡的具体方位我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扯远了,还是回到渔沟。

渔沟农场大概是1955年左右开办,我父亲那时候兼着新渡、渔沟这两个农场的总账会计。渔沟农场的几百亩地主要用来培育作物良种。后来又陆续划进了南北几个生产队由农场管理以增加良种试验播种的面积。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已经拥有东方红大拖拉机,播种机,双华犁三铧犁等先进的农用机械,这在还处于原始农耕状态下的农村是了不得的。那三年大饥荒的时候,在秋天山芋收获以后,农场用大拖拉机耕地,我跟着它的后面去拾遗漏在土里的山芋。一个寒假也拾到一二百斤,放在现在那点山芋当然不算什么,但在那个年代可是帮助家里解了燃眉之急的,母亲直到晚年还不胜感概地经常提起这一件事。其实后来想起当时之所以能够跟着拖拉机后面去拾山芋还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否则人家也不会同意你一个小孩子跟着拖拉机后面去捡的。

记得农场那时候会做豆瓣酱,酿造酱油。五六十年代农场有十几口一米多高的十搂缸做酱,在酱缸里插进竹篾编织的直径约十几公分长约四五十公分的竹篓子,从竹篓子里淅出的原汁酱油可比市场上的好多了。夏天农场喜欢种植瓜果,什么西瓜香瓜菜瓜之类的应有尽有,在靠近公路边搭一个凉棚作为销售点。那卖不出去的菜瓜去籽洗净以后会放在大酱缸里腌制成酱瓜,酱瓜的味道鲜美主要得益于那自制豆瓣酱的味道纯正。父亲那时工作之余就去摆弄那些酱缸,所以他退休回家后做的豆酱我们都喜欢抹在玉米面的饼子上面吃,味道很鲜美。

父亲的办公桌靠南墙对着窗口,记得他桌子上有一本漫画册子,那是五十年代揭露批判胡风的漫画集。漫画上的胡风和我后来看到的胡风照片真是惟妙惟肖,漫画里硕大的光头配着鸡爪似的手握着巨大的钢笔恶狠狠地刺向鲁迅。至于为什么那本漫画总是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我想来大概一方面是工作累了用着消遣,另一个应该就是在那不断运动的时代用以不断地给自己提个醒吧?

和父亲宿舍对门的是现金会计吴从双的卧室兼办公室,隔在他们两个宿舍的中间两间是场部的会议室。说是会议室其实也就是两间空房子,绝没有现在那种阔气的会议桌之类的摆设,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会议室的南墙张贴着中央关于农村社教运动的文件即“前十条”“后十条”。文件是用宽80公分长约一米的整张大白纸刊印,题目的字有拳头大,正文字体也有小酒杯大小。一份文件大概用四五张大白纸贴在墙上。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字体。

我66年初去上学的时候良种场社教运动还没有结束,社教工作队还在场里驻点。社教工作队是县里派出的本乡本土人,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平和的。根据“桃园经验”,社教工作队进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扎根串联,访贫问苦”,然后把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统统斗争一遍,警告他们“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其实,那时候,他们这一些被打入另册带着帽子的人早就是惊弓之鸟,哪里再敢“乱说乱动”?处置安顿好了后院,再把大小干部统统赶上“楼”,然后一个个通过一次次的“洗手洗澡”检查交代,批判斗争确认问题交代清楚了重新作出组织结论,没有问题的就恢复工作这就叫“下楼” 

每一次运动的到来,我父亲都是首当其冲的,因为他是会计,运动必然查账。况且四清运动一开始就是以“清经济”为主要宗旨的。这次也不例外,把他几年来的账本翻过来倒过去一页一页地查,照例是毫无悬念地没有问题轻松过关。

从农场一开始筹建就当会计,十几年来父亲兢兢业业,常常是夜深人静他的煤油灯还亮着,我一觉醒来他还坐在椅子上,桌子上的分币角币分门别类一摞一摞的立在那里,只要是账面不平,他总是要找出原因,决不含糊,哪怕是一分钱的误差,因此,历次运动的查账小组都基本查不出问题找不到他的漏洞。

场长凌骏龙是行政18级,地方游击队出身,调来农场前是渔沟副乡长。一直到六几年他的盒子枪还带在身边,我那时候去农场在他那里玩,最羡慕的就是他那把枪尾系着红绸子的驳壳枪,他拿出驳壳枪擦拭上油的时候会把枪拆散,擦完油又把枪的零件一个个组装起来,那种娴熟令我惊奇不已。那把包在红绸布里的枪大概也就是“四清”运动前被统一上交的。“四清”时他在“楼上”呆了几天找不出大的问题也是轻松过关。

场部的场长会计们已经下楼,可以”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了,而下面的干部包括生产队的小队长还在检查交代。白天要劳动,晚上开会经常到深夜,有时我睡到一觉醒了,会还在开着。被“洗手洗澡”的人在会上都是垂首站立,发言的人厉言疾色,经过一次次运动的老运动员们早已经司空见惯,像这样的场景见到多了也就波澜不惊了。不过在我们这些未涉世的小孩子眼里还是感到非常震撼的。

有一天夜里,睡梦里突然听到令人寒彻的叫喊:“把他吊起来!”,我一惊醒了,躲在被窝里,吓得瑟瑟发抖。后来据说是夜里抓到了赌博的人。那时候法制不健全,JJ斗争的弦绷的紧,也没有现在的110之类的,乡镇一级组织抓人吊人也不足为奇。

  1967年的三四月份了,淮阴全县乃至全国都已经被那场风暴卷起来了,渔沟镇在渔沟中学的带动下早已经是红旗飘飘战火熊熊满街的大标语大字报。唯独渔沟东边的农场一片沉寂,悄无声息。农场的马车夫老W虽然也拉起了队伍造场长凌俊龙的反,但苦于不识字,不会写大字报。我从学校回去后他找到我,要我为他们造反队写大标语。

老W叔和我也熟悉,小时候和父亲回家都是坐他的马车。他向我提出要我帮助他写大标语我好像也没有办法拒绝,当时十几岁的我也就一口答应了他,因为我觉得那是一种“GM行动”。那天晚上,就在和我父亲同一排房子的最东头的厂长室,老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白纸和瓶装的黑墨水,他帮助我把大白纸竖着一裁为二,我拿起油漆刷沾上墨汁就在大白纸上肆意涂抹,在那时候最时髦的动词“打到、砸烂、油煎、火烧…”等等的下面再加上那位场长的名字。我写好了一条标语,老王不待墨汁干了就拿出去贴在墙上,第二天一早,农场就像是一下子变了天,墙壁上的一条条大幅标语赫然在目——那股邪恶之火通过我的手被点燃了。那股“GM烈火”烧起来以后,农场另外一位马车夫的外甥J直接介入了那里的运动,他就与农场的造反派们后来联系得比较紧密。J同样是我们学校的高二学生,在学校和我是同一个造反派组织。

现在反思起来,我想,如果说赶马车的目不识丁的W叔是递给我火柴的人,我就是划着那根火柴的纵火者,那么后来参与农场运动的高二学生JHC就是助燃的汽油。不过,我自从帮助他们写了那些大标语点燃了那股邪火之后内心有着一种深深的自责,不久就搬到了学校居住远离了农场。

几十年来埋在心底的那种内疚始终挥之不去,深深地折磨着我。农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曾经帮助我渡过难关,我却在那疯狂的日子里去点燃烈火。有时候我也会从心理上开脱自己,心想那时我不去写,别的人也会去写。现在看来这种自欺欺人的开脱丝毫减轻不了自己心里的那种负罪感,因为我的良知尚存。我想,我的父亲后来在运动中受到的冲击固然是他的历史问题不可避免,但在某种程度上与我那一晚上的鲁莽无知有着必然的关联。

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了,凌俊龙场长也已经过世多年,我对于他们的那种内疚始终不能释怀,现在把它写出来是对于自己灵魂的鞭挞,也是对于故人的赎罪吧。

祈愿他们在天之灵原谅当初那个十几岁的青年。

渔沟原种场门前通往淮阴的砂石公路


作者简介

周长荣  男,淮安市清江浦区人,1950年出生,2010年退休于第二人民医院。现于市老年大学习,爱好诗词文学,古典诗词常见于《一品梅诗刊》《淮海诗苑》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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