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长荣
当那场风暴袭来的时候，第一波倒下的就是被打成“黑帮”的那些老师们。
百度百科中对于黑帮这一词汇的解释为：“黑帮”是指社会上暗中活动的犯罪涉黑流氓团伙和其它反动集团或其成员。在中国文化DGM时期，黑帮一词主要指走资派，有时也泛指所有被打到的牛鬼蛇神”。
不过我认为，对百度百科里于WG中使用这一词汇的解释不够严谨。WG初期，最先使用这一词汇被称呼的人就是“三家村”的人，随着运动的深入，紧随“三家村”其后倒霉的就是社会上明摆着的“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后来又把这些人统称为“牛鬼蛇神”，以上这些人成为“死老虎”以后，“小将们”又从“北平反省院”的历史档案里揪出来“隐藏在党内的六十一人叛徒集团”，这样就又加上了“叛徒、特务”两种人，“十六条”颁布以后，确定将“运动的重点”指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样最后才又增加了“走资派”。
1966年6月2日，淮阴地委发出<关于动员广大党员干部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的通知>，要求各县，各公社召开声讨”黑帮分子”大会。这样一个正式的官方通知的下发，无异是给下面各个单位的运动起到了火上浇油的作用。渔中的大规模楸斗“黑帮分子”的时间应该在这个通知发出之后，那时校园里大字报狂轰滥炸，校WG筹委会把一个个“牛鬼蛇神”揪出来，一个个黑帮分子被挂起牌子，接受批斗。
在四清运动中已经被清理出来的戴玉寒老师当然是“黑帮”之首了。戴老师人很精瘦，个子不高，脖子后面有一块巴掌大的紫红色胎记，镇江丹阳人。他的罪名是“特务”。
解放前夕，他的父亲为了避免正在上中学的儿子被国民党拉壮丁充当炮灰而逃避兵役，在他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填写了一张“中央调查统计局”即“中统”的登记表【又一种说法是学校集体填表】。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六十年代初，有关部门在敌特档案里查到了他的名字，因此他被作为污点人员从南京省城的“新华日报”编辑部下放到刘老庄中学做教师。1965年从刘老庄中学调到渔沟中学时已经失去了教师工作只能在图书室管理图书，1966年初即在当时社教工作组时期图书管理员的资格也被取消，发配到食堂打洋井水，在下面紧随其后的政治风暴里更是在劫难逃成为了第一个被楸出来的“黑帮分子”。
食堂在学校的西北角，洋井在食堂的前面礼堂的东北侧。洋井边有一个长方形的几十个立方的水泥蓄水水池，水池高出地面一米五左右，所以洋井的打水操作平台也有一米多高，设置了几个踏步。戴老师每天就站在那个一米多高的洋井平台上一下一下地用胳臂压着洋井的杠杆把几十米深的地下水提出地面流到蓄水池。试想，那几十个立方米的蓄水池要挥动多少次胳臂才能把它打满？只记得夏日火爆爆的太阳下，他戴着一顶破草帽，赤裸着上身，肩膀上搭一条旧毛巾一下一下按动着洋井把手。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几年的“劳改”生涯反而锻炼了他的体魄，到现在已经九十多岁的戴老师依然精神矍铄。
在我的记忆里周洪昌老师是第二位被批斗的“黑帮”。周洪昌老师是化学老师，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那时候还没有结婚。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我们高一两班数学课均为吴金城老师，化学课是林厚芬老師。有次林老師因故不能来授课，周洪昌老师还替过她。周老師字很漂亮，我们班教室布置墙壁上字画均是他所作。我们考高中时，他是我们考场监考老師，作文题是他在黑板写的《一件小事》，板书工正，字体很好。”这是高一乙班一位老同学的回忆。
他之所以作为黑帮被批斗其主要就是因为他的富农出身。那时候愈是出身有点问题的人愈是想求得进步，要求进步就得要有所表现，当然愈表现也就会愈引起一些人的嫉妒。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运动一开始，他就被作为黑帮分子祭了旗。
批斗周老师的理由据说他曾经对他的一位同事说过，他的父亲对于来他家打短工的农民很客气，不但给他们工钱还好饭好菜款待他们。这句话被上纲上线说成是为剥削阶级涂脂抹粉，替他的富农父亲鸣冤叫屈。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一个不断要求进步的年轻人何以懂得社会的复杂，江湖的险恶？
在全校近千余人的批判大会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里，浅色衬衫塞在整洁的深色西裤里的他一只手拿着事先写好的检讨书，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帕，颤抖着不知道是擦着脸上的汗水还是泪水。那个年代一旦被打入另册，则前途渺茫，万念俱灰。那时候他还没有结婚，女朋友是他的大学同学，为了不拖累自己的女朋友，他毅然给她去信请求解除婚约。然而，她的女朋友给他的回信居然说“你太小瞧我了”！后来她的女朋友的这句话在学生里面被传为佳话，使得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真实感受到爱情的巨大魔力，对周老师不但不歧视，还油然而生一种敬重之情。当时高二甲班的吴链同学公开为周老师鸣冤叫屈，并且扬言：“你们叫他周黑帮，我偏叫他周老师”！为此，尽管是烈属出身，他还是受到了当时筹委会和工作组组织的批判。
学校有篮球队，乒乓球队，经常组织班级年级之间的比赛。渔沟陶营当时驻有一个炮兵群部，部队经常和我们学校篮球队组织友谊比赛，切磋技艺。学校学生虽然有男子篮球队，但和部队比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比赛时都是师生一起上，否则很难有胜算。记得部队一位球员，球只要一传到他的手，，三步篮之外，他纵身一跃，“趴”的一声，球已进蓝，顿时喝得满堂彩。我们学校师生联队里最出彩的还是数老师周洪昌。周老师个子高，身体又壮实，潇洒倜傥。他一般都是打中锋，在球场上矫健灵活，带球如飞，传球似箭，指挥得当，只要他在场，我们学校球队就有胜利希望。
周老师被批斗后不久，渔沟东面的陶营驻军又来学校进行篮球友谊赛，眼看着我们学校队抵挡不住了，情急之下，学生们又把周老师推出来要他救场。已经在批斗会上被搞得灰头土脸的他当然不想抛头露面，但是在百般推辞不掉的情况下他只得换上球衣跑上场。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他上场时的那一脸尴尬的表情，跑步的动作也失去了往日的敏捷，上篮的姿势再也看不到以前的那种潇洒…那一场球，我们还是毫无悬念地输了。
紧接着周洪昌老师成为黑帮的是史葆春老师。60年代初，积极要求进步的他响应省政府支援苏北的号召和省直机关一批人来到淮阴。他当时在渔沟中学为团委书记。史老师和周洪昌老师的情况很像似，地主出身，他祖籍是泗阳县人。俗话说“木秀于林而风必被催之”，史葆春同样是为了追求进步被嫉妒而被送上祭坛的。不过，史葆春老师到底是从省城下来的经过风雨见过市面，不像刚出校门的周洪昌老师一经风浪就像似霜打过的焉茄子，他就是当了“黑帮”被罚去劳动还是那么精神抖擞，在割草的时候仍然不护力气，割得比别人都快。
吴引亚是我的班主任，渔沟镇人，扬州师范学院毕业生。他是我们新中国自己培养的大学生。吴老师个子不到一米七，肤色白净，经常穿着那种浅灰色的中山装，实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的模样。他是紧随着周洪昌和史葆春以后被套上黑帮帽子的老师。原因毫无例外的是因为他的出身。吴家是地主不错，但他父亲去世早，他却是在破庙里被和尚的百家饭养大的。参加工作以后，无论在哪个单位，他都主动和领导交心，要求进步，所以他所工作过的单位领导都说他工作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小心谨慎，见人莞尔一笑的谦谦君子也终究逃不脱那场风暴的席卷。
靠工资养家糊口的老师们被打成“黑帮”以后只能发给十五块钱的生活费，
吴引亚老师一家五口人就靠着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一下子断了生活来源，一家老小怎么办？吴老师最大的女儿在渔沟中学上初二，没有办法，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买来一些蔬菜去街头上卖维持一家几口人的生活。
杜宣之老师家庭出身是地主。但是，与其他几位出身不好的老师相比，他有一段三四十年代的伪乡长历史，这是他回避不去的历史污点。与其他几位仅仅因为出身问题被套上黑帮帽子的老师相比，杜老师按照当时牛鬼蛇神的标准应该是不算冤枉的。那一段日伪统治的特殊时期，他白天当着鬼乡长应付鬼子，给他们弄一些喂马的饲料什么的，用他自己的话说“糊弄他们一下”，而晚上则成了共产党地下游击队的乡长，为他们筹备给养，提供情报。
解放初期，他把这一段历史已经向组织上作了详细交代，其中包括在他的任上被扔进河里弱水而死亡的地方游击队的一个队员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当时他手下的几个乡丁晚上抓到一个来三颗树送信的共产党情报员，被领头的那个叫做邵三的叫人扔进河淹死了，第二天才把这件事汇报给他，他狠狠责备了他的部下，他也承认在那种兵荒马乱时期，草芥人命的事情也很多。那段历史被重新翻出来，说是他指使人杀掉共产党情报员的，因此罪加一等，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被遣送回乡监督劳动。
杜老师遣送回家以后生活无以为继，满腹经纶的他只能做木匠为生，用木板钉一些木桶之类的出售维持生计。在群里大家议论杜老师，T先生说：“我记得被开除的有教我们几何的杜宣芝老师，后来在渔沟集市上看到他老人家挑着箍好的各种木桶木盆在卖，我让我爸妈买了他做的一只脚盆！他说他学会了箍桶，我想这跟他懂几何是有关系的。我永远都记得我们请他老在我妈开的小小饭铺（在家中一炉一锅一铲只几张小凳）吃饭的样子…”，杜老师死后家里空空如也，不是他的一个学生送了26斤粮食，竟然在先生的丧事上连抬棺材人的饭都供不起。先生死后平反，补发工资7300元，当时的县财政甚至一下子拿不出这笔钱。
那时候被称之为渔沟中学八个“黑帮分子”的老师是戴玉寒、周洪昌、吴引亚、李名方，史葆春，杜暄之、徐厚五、何大受。
不过，现在健在的尤志心老师认为当时“文革被错误处理的八个老师是、杜暄之，何大受，丁健，李名方，余海生，李叔文，朱干之，周同生。至于红卫兵自发揪斗8个老师，我都不清楚。周洪昌老师后调县教研室做化学教研员。杜暄之老师，吃午饭从来不买菜，只吃食堂免费供应的菜汤。可见他家境如何困难。”在这里我把他的记忆记录下来留待进一步考证吧。
都把老师比喻成辛劳的园丁，然而风暴中的园丁们变成了“臭老九”，打入另册的已经变成了另一个阶级而被“扫进了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
随着学校工作组被带回学校批判，学校WG初期被定案的八位“黑帮”在八九个月以后即1967年的七八月间被陆续平反，当然杜宣之老师除外，他的伪乡长历史没有办法平掉，尽管他用那种伪装也为地方游击队提供了很多便利，但功不抵过。
作者夫妇和戴玉寒王继娟老师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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