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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宫殿||叶洪军

作者叶洪军

野草逐风,飞鸟走兽。广袤的田野蔓延着洪水泛滥的痕迹,枯瘦如柴的人和牛在这里勉强地耕种。远处,在苍山白水烟雨迷茫的背景下,零零落落的庄户人家像一块块凌乱、破烂的补丁。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一座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皇城拔地而起,如同神话里的巍巍天宫,让人不由得失声惊叹:哪怕是野水荒湾,只要染上一个王朝的一抹余辉,便光耀天地,气冲斗牛。这就是600年前的明祖陵。嵌在这寂寥河山之中的豪华宫殿,是起于草莽的大明王朝的绝好象征,在朗朗蓝天之下流光溢彩地标志着来之不易的朱氏国家,接受年年岁岁的顶礼膜拜和无休无止的颂歌。

马上江山,怀里美人。一个朝寻炊烟暮投破庙的乞丐,当了天子,坐了龙廷,四海莫非王土,天下尽是王臣。大明朝的突起简直是一场难以置信的梦幻。这绝非杜撰,在中华的煌煌史册上,朱元璋名下有277年冗长的记录。这一段漫长的时光,有过繁茂和鲜艳,更多的是苍白如灰;它被朝思暮虑的心血浇灌过,然而在昏聩和酒色中消磨了大半;它凝结着开创人一生的悲喜和珍惜如命的苦心经营,也包庇了后继者们太多的麻木不仁、平庸不堪和荒淫无度、为所欲为。明枪暗箭的血腥和哭哭笑笑的情节每天都在朝野之间和肺腑之内一幕一幕地演出,在满眼荒谬、怪诞和腥臭难闻的无耻中,无数人早就隐约地听到了王朝断裂的声音。谁都明白,一个空前绝后的人间奇迹,在这样的气候里也会枯萎和凋谢的。在明祖陵,面对修复不了的破败,我首先想到的,不是大明的灿烂,而是它的暗淡。大明的兴起是令人鼓舞的,它的灭亡又是令人盼望的,咬牙切齿地盼望着。

然而王朝毕竟是个庞然大物,尽管满身毒疮,每个细胞都是病灶,早就不可救药,它苟延残喘的时间却漫长得超出人的想象,这种怨愤不已、近在眉睫的想象,居然在黎民百姓的屈辱、痛恨、满腹泪水和度日如年的等待中不可思议地延续了多少代。可是在京城和鬼府,在活人的和死人的宫殿里,乃至九州处处,总是仙乐飘飘,颂歌绵绵,自始至终都醉意朦胧地信笔涂抹着歌舞升平的大国气象,把它那致命的断裂声掩盖了太久太久。今日明祖陵,在旅游旺季可以看到表演祭典的“太子”在皇家依仗簇拥下,踩着劲爆的阵阵笙歌,沿着森严的神道,大摇大摆地走过紫金宫的残迹,跪在地上叩拜,模拟着皇家祈祷祖宗庇佑江山永固的虔诚,甚至也寄托了表演者自己和观者的种种难言的乞求。而我每每想到,那些浑浑噩噩的帝王们知道么,恢弘的明祖陵,就像高山,大明的太阳可以在山上喷薄而出,但也会寂然西沉,无可挽回地坠落山下。长眠九泉的祖宗们其实是很无奈的。

这样的王朝一定会演完最后的盛典。

明祖陵是在无数次喧嚣的盛典中衰落的。它的毁弃耐人寻味。风风雨雨,耀眼的色彩黯然退去,巨大的梁柱一点一点衰朽。洪水多次动摇了皇城的根基,终于吞没了它。后来,岁月的荡涤把它变成了被野草和泥土埋没的碎片。不能说那些奉旨蚁行而来的臣民们没有尽心竭力,几十年的精心营建,两百多年的不断修补,并不能使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与日月同辉。我在废墟之上,想那煊赫一时的大明渐次委顿,在轰然一声之后破碎成一些残砖断瓦和一缕缕寂寞的暮烟。 

在成吉思汗笼罩亚欧大陆的巨大背影里,朱元璋踏着元朝惨淡的末世走来,从最底层一直走到金字塔尖,阅人极广,已经看穿了世态。他还在戎马倥偬之中求教鸿儒,熟读史书,深谙兴衰之道。因此他比谁都清楚,大明的凋落比它的盛开要容易得多。用整个江山来光宗耀祖如同登天,然而他出生入死地做到了。但给祖宗抹黑,只在举手之间。可以说,把祖陵建成皇宫,不单是渲染手里的赫赫王朝,而是给祖上的血泪史加上豪华的装帧,里面写的却是抽打在祖宗身上的风雨和皮鞭,还有饥寒交迫之下的哀号。每当他侧耳倾听,就倍感创业的艰难,从而忧国忧民,夙兴夜寐,寝不安枕。他亲自撰写和勘定《祖训》、《宝训》和《大诰》等等,把自己治国的言行和严厉的法度传给子孙,言传身教,叮嘱后人不负祖宗。朱元璋痛说“革命家史”,恨不得把他写的《朱氏世德碑记》镌刻在后代的心上,训诫道:开国之功应归于先辈的“积功累善”,“凡我子孙,皆当体祖宗之心,蹈德存仁,以永其绪于无穷,是吾所望也!”。其实他很清醒,子孙们要是不争气,祖宗们是无能为力的。不过后来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他九死一生方才成就的王业被一点一点断送掉,如画的江山最后吊死在一棵树上,一定会捶胸顿足,惨败如此,于心不甘啊。

他的江山真是太难得了,简直是个绝无仅有的神话。朱元璋对祖宗的怜悯源于神话的开端———自己的苦难身世,而对祖宗的感激是因为神话的结局———一个衣食不保的农家儿子拥有了天下。

两千多年来,翻云覆雨,一个个王朝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一统天下并把龙椅交给子孙的农民皇帝只有两个,就是汉、明两朝的开国之君。先说刘邦,这个尊称汉高祖的人,小时候跟一帮酒朋赌友沆瀣一气,游手好闲,寻衅斗殴,从不以衣食为忧。这个泼皮无赖后来做了泗水亭长,斗食小吏,一年的俸禄还不如种几亩薄田,但从来没饿过肚子。而明太祖朱元璋就大不一样了,他没有胎死腹中,从小到大没有饿死病死,就是个奇迹了。死神是朱元璋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他的想象会从这里开始--

中国东南,灰黑的树枝下,一个小小角落,响起了稀稀落落的鞭炮声,那是在送灶,年关近了。可是有个叫做朱五四的中年农民却要背井离乡,在盱眙县西郊的这片荒滩上,向还有一丝暖意的土屋告别,向杨家墩上那座埋葬父亲的新坟告别,向洪水过后的田野告别。1327年发生的所有悲剧都在朱五四的泪眼里闪过。父亲死了,大哥流寓他乡,把田庐和粮食留给他们一家聊以生存,勉强支撑到了这年12月,朱五四不得不带着妻儿颠沛流离。这对贫贱夫妻在那所破房子里度过最后几个夜晚。他们知道,哪怕是片刻的温暖在离开后也将不复存在。他们不知道,这几个令人心碎的夜晚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因为在一个没有叹息的瞬间,41年后的皇帝朱元璋,这时以一个极细小的形式悄然来临(次年9月18日出世,取名朱重八,在朱氏兄弟的儿子中排行第八,是最后一个)。朱五四在春节前夕的寒风里仓皇西去,一副担子就是一个流浪的家,一头担着面带菜色的幼子,一头担着破破烂烂的家当。身旁的妻子陈氏踉踉跄跄,肚子里怀着千古一帝,手中搀着啼饥号寒的儿女,元末的凄风苦雨打在啼痕斑斑的脸上,已经疼得麻木了。天地茫茫,路在何方?几经辗转,数度迁徙,朱家流落凤阳。十多年来,朱五四带着这个水一样的盱眙女人或流或止。他们佃地耕种,但收成好了就会被无故夺佃,多次被迫搬家,越搬越穷,流落到这里已经筋疲力尽。朱元璋17岁那年,蝗灾、大旱、瘟疫一起毁灭了返青的春天,父母和长兄半个月内相继死去,芦席裹尸,草草收葬。家破人亡,空屋冷灶,老鼠洞里也不见一粒一粟,若不离家行乞就是等死。朱元璋和二哥饥肠辘辘,抱头痛哭。村里饿殍遍地,村外山高水远,哪里有一缕温馨的炊烟?好心的邻居怕他们双双暴死在逃荒的路上,就把朱元璋送到庙里糊一口饭吃。可是灾荒实在太重了,不到两个月,和尚们就稀饭也喝不上了,只好遣散化缘。朱元璋孤身一人云游淮西,仰苍崖倚天,听猿啼夜月,恨官府黑暗,叹人间苦难,饥寒之中,经常昏倒在路边。可是朱元璋毕竟与众不同,他没有在水深火热里沉没。民不聊生,天下沸腾,他勃然站立,扔下了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破烂袈裟,弃钵从戎,披坚执锐,在血色火光的刀丛中和纷乱如麻的恩怨祸福里屈伸自如,在群雄林立的乱世像一团风暴呼啸而起,成为胆略超人的一代枭雄。

在苦难中形影相吊,在无数次惨烈的撕杀和惊险的回合中一刀一枪地拼杀,统帅着越来越多的彪兵悍将,沿着波澜壮阔的岁月,一路走到定鼎金陵的辉煌时刻。在这个虎踞龙盘的城市,巍峨的紫禁城仿佛高贵富丽的天宫,殿宇楼阁,雕梁画栋,万户千门。金銮殿上,至高无上的朱元璋在美丽的后妃们陪伴下,接受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的欢呼拥戴,以一个威严无比的手势开始了近三百年的江山社稷。

可是大明王朝的灿烂阳光并没有驱散朱元璋心头的阴影,曾经的苦难总是刻骨铭心。洪武十一年夏,在为父母建造皇陵时,他秉鉴窥形,但见苍颜皓首,又想起了父母双亡的悲惨情景:

田主德不我顾,呼叱昂昂。既不与地,邻里惆怅。忽伊兄之慷慨,惠此黄壤。殡无棺椁,被体恶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浆。既葬之后,家道惶惶。仲兄少弱,生道不张。孟嫂携幼,东归故乡。值天无雨,遗蝗腾翔。里人缺食,草木为粮。予亦何有,心惊若狂。

朱元璋不要儒生的粉饰,用血泪亲笔写下文字勒于皇陵碑上,向子孙们倾诉早年的悲凉和创业的艰苦卓绝,声泪俱下,荡气回肠。在双亲怀抱的余温里,他念及祖祖辈辈的种种辛酸,感念长眠于地下的祖先荫庇着他度尽劫波,成就伟业。朱元璋在登基的时候,卤簿导从,大张旗鼓,到太庙追尊父母以及高祖、曾祖、祖父三代为帝后,然后身着衮服,在奉天殿受百官朝贺。

 

朱元璋挺进江南得金陵而得天下,俯瞰万里河山。他的祖父朱初一当初却是从金陵的句容逃往江北的,经过长途跋涉,驻足之时,只见一片荒湾,满目凄凉。受苦受难的农民都会把富贵的梦想交给后代,但朱初一绝对想不到,将来有个孙子会在他留下的慌乱足迹上如此威武地走过,南来与北去,判若天壤。

朱初一夫妇被逃难的人群裹挟着跑到江边,他们死死地拉着两个儿子,十二岁的五一,八岁的五四。38年后,朱五四在离开盱眙的路上,一定会想起这一场出逃,想起黑暗中的狂奔和惊慌的叫喊。

朱初一住的地方在通德乡朱家巷,祖先从沛国相县(今徐州附近)迁居于此,农桑为业。元朝初年,朱初一家籍为淘金户,要向官府交纳金子。元朝官员不管句容并非产金之地,硬逼着淘金户们以金纳赋。尽管战乱和灾荒加剧了贫困,这些缺衣少食的农民却要把粮食和蚕丝运到很远的地方去换金子。金子越来越贵,后来出价再高也买不到。到了纳金的规定时间,轻则挨打、坐牢,重则充军、杀头。只有拼命逃亡兴许才有活路。这真应了一个大思想家的话:在吃人的社会,往往连奴隶都做不稳的。

江边的难民是连夜赶来过江的,如果官府发现就会被抓回杀死。风高浪急,拥挤不堪的木船随时会沉没,朱初一一家冒死渡过了滔滔长江。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朱初一又向北跑了100多公里,进入泗州盱眙县,过了淮河,来到泗州城外十几里的河边小村。这里水灾连年,人烟稀少,大水下去后会露出一块高地,叫孙家岗,在此可以筑房居住,垦荒种植。

朱氏家族一群老少一起逃来,恰巧这里贴近沛地的祖先。中国的农民,要么世世代代蒙在苦难的怪圈里循环,来去无常、周而复始地演绎着惊人相似的沉痛一幕,要么改变循环的脚步,以暴烈的方式杀出喋血的生路。他们说话和吃饭的权利都被随意剥夺了,还能奢求什么“好命”。

38年后,辛勤一生的朱初一贫病而死,殁葬不远处的杨家墩。时隔半年,儿媳陈氏怀孕朱元璋。再过41年朱元璋在祖先丧魂落魄的城市登上皇位,战刀上血迹未干。于是杨家墩在明朝被神化为“龙兴之地”,在附近建成规制浩大的祖陵。朱元璋及其后继者把人世间亏欠朱氏先辈太多的富贵荣华都堆砌在里,把这荒凉的地方变成金碧辉煌的天上宫阙。

不过营建祖陵是较晚的事,因为朱元璋即位后很多年也不知道祖坟的确切地点。一个穷人就像一片枯叶随风飘零,遍地落叶,几十年之后谁会知道他生死何处。朱元璋曾为寻根而茶饭不思,始终对先人感恩不尽,并降旨后世永怀祖风,使得朱家王朝永生于忧患,而不是猝死于安乐。

朱元璋对句容的高祖、曾祖和盱眙的祖考不可能有直接的印象,但对祖宗的痛惜和感念却是发自肺腑的。他对先人的怜惜都来自于痛切的亲身感受。他想起在飘流淮西的时候,官吏们贪于酒色,而百姓的死活绝不会出现在那一双双贪婪、冷漠、狡诈的眼睛里,就会想到祖先的痛苦挣扎和求告无门。官府只知道搜刮可怜的民财,稍不如意就挥起凶狠的鞭子,这鞭子也在他的高祖、曾祖和祖父的恐惧和悲惨的呻吟里晃动过,皮开肉绽的惨像让他目不忍睹。他甚至从洪武朝的贪官危害百姓的行径,想到祖祖辈辈因此而妻离子散。尤其是满怀悲伤的亲情,时常让他想起未老先衰的父亲那佝偻的身影,想起祖宗们也是这样操劳过度,却一辈子没有过上好日子。当了皇帝,他还会沿着荒僻的小路,走进灾区的田野,体验先辈逃荒时的仓皇、颠仆和走投无路。在他自立吴王的时候,在父母忌日对侍臣朱升讲道,母亲临终前把他和二哥叫到床前,说:恐怕我一病不起了。你们兄弟俩互相扶持,建立家业吧。言讫而终。如今大业垂成,母不及见,言犹在耳。朱元璋哽咽难言,泪流满面。其实祖宗们也是这样,在生离死别的时刻,一代一代地嘱咐下来的啊。祖宗们凄然远去,踪迹难寻,可他们的声音却像母亲的遗言一样扣击朱元璋的心扉,留下永远抹不去的疼痛。

在非理性的无序社会,一个人的表情就是一个州县的晴雨表,只要他坐上了那把交椅。而皇上一个人的哭和笑则可以左右一个国家。他的举首投足就是四海黎民的灾难或福祉,让可怜的芸芸众生感激涕零或痛断肝肠,当然也会让霸道的恶魔不得好死,如果他是一个“好皇帝”的话。祖宗的血在朱元璋心里汹涌成大爱和大恨,或是化做甘露恩泽一草一木,或是燃烧成烈火摧枯拉朽。这个皇帝有极深的“阶级感情”,一看见受苦的百姓就仿佛看见祖宗们宛转于沟壑。据留给后世以作借镜的太祖言行录《宝训》记载,洪武五年隆冬,京师修城壕,太祖幸三山门,见役夫裸行水中探物,原来是监工的锄子掉水里了。他叫人取别的锄子给他,问道:这个和你的差不多吧?监工说,这个短了。太祖怒斥:农夫供役,手足皴裂,那么辛苦,你还忍心加害么?命人捕吏杖之,而民工,除了烧窑的都放回家。一抓一放,爱憎分明。朱元璋对随行的丞相汪广洋说,现在穿了皮衣都觉得冷,而民工贫困无衣,他们的苦处怎能说得完!他爱民如子,叫人访贫问苦,无食者给饭吃,无依者给房住。民生疾苦每每让他忧心如焚,洪武三年六月大旱。他“躬为祷之”,并命后妃下厨做昔日农家的稀菜粥果腹。“是日四鼓,太祖素服草履,徒步出,诣山川坛,设藁席露坐,昼曝于日,顷刻不移,夜卧于地,衣不解带。”太子送来农家饭菜给父皇充饥。真是心诚则灵,三日后天降大雨。而对贪官污吏们,朱元璋则大开杀戒,上至丞相、皇侄、驸马、尚书、钦差,下至侍郎、知县、同知、通判,头上都悬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洪武十八年,户部侍郎郭桓和北平的布政司长官勾结作弊,倒卖官粮2400余万石,朱元璋一直查到府、州、县,好几万人入狱致死,反腐风暴惊天动地。即使是胡蓝党案,朱元璋以农民式的自私,把功臣几乎杀尽,为柔弱的太子太孙拔掉棘刺,因此而背上骂名,但是那帮人有几个不是如狼似虎的贪暴之徒呢,朱元璋心里明白,这几万官吏的血没有多少是干净的。一个国家如果有杀不完的贪官,那么这个国家必然会走向灭亡,这是他不太明白的地方。但在光明取代黑暗之前的历史阶段,洪武朝的重典治国仍不失为良策。官吏贪污60两银子,就要处死,把他的皮剥下来,里面装上草,挂在公堂,令后继者在办公的时候毛骨悚然。在他去世前一年,驸马欧阳伦走私茶叶,按律当斩。可驸马是安庆公主的驸马,公主是马皇后的骨血,皇后只生了两个女儿。一代贤后过早地去世,朱元璋哀痛欲绝,不再立后,对公主百般爱怜。面临守寡的公主哭哭啼啼,让这个垂死的老人心如刀绞,可他还是把这个    贪官绳之以法,《大明律》是不容亵渎的。为了有法必依,朱元璋允许百姓三五人,几十人进京上访,亲自接待。各地官员要是设关阻挡,就以扣押实封的欺君之罪论处,“实封”,就是只有皇帝才能拆看的奏书。恨赃官而爱人民,防官而胜于防民,是这个皇帝最伟大最可贵之处,古来君主,谁人可比?然而实际上只是靠祖宗留在他身上的纯洁血液来恩泽一个泱泱大国,是何等的悲哀!况且,穷苦人那高贵的灵魂怎么可能随着血缘在世袭的皇位上代代传承呢?这又是何等的可怕!

但是朱元璋一定要找到寄托感激和提醒忧患的地方。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二姐指着裙边,告诉他祖父葬在旧陵嘴,就在泗州。他每年遣官致祭,于泗州城西门,隔着碧绿的淮水向这一片河滩表达皇家的感念。一直到洪武17年,有个叫朱贵的人确认了旧陵嘴的具体位置是杨家墩。朱贵的祖上就是逃奔泗州的朱氏,他在元末也加入农民的义军,后在当朝任职。这一年朱贵告老还乡,孙家岗的宗人带着他实地察看了朱初一的住处和坟墓。朱贵便画好“陵图”和“宗图”献于御前,龙颜大悦。18年10月,朱元璋命太子建陵。雄伟壮丽的泗州城外,翠旗摇摇,鼓乐齐天,太子率文武郡臣和诸色人等,前往城北十三里处的杨家墩。次年在旧陵嘴西北处建成玄宫,太子奉三祖衮冕冠服招魂敬葬,朱元璋“以万机之冗,未获亲诣拜扫”,撰了祭文,交由太子祭告,“深思皇祖生前岁月之艰”。直至永乐11年,浩大的工程方大体完备,历时28年。

但朱元璋积劳而死之后,写在祖陵的那些无言的遗训,以及对祖宗的痛切体验,随着时间的推移,如同那些绚丽的殿宇被浸蚀得面目全非。

由于风雨剥蚀和水患频频,明祖陵屡遭毁坏,此后的200多年,十几个皇帝几乎都曾下旨修缮,每一年都香火不断。然而他们离祖宗越来越远了。夕阳的金光洒在油漆一新的宫殿上。三代亡灵蹒跚而来,尘满面,发如霜,仍然透出一种穷人的尊严。金黄的衮服并不合身,有点滑稽,如同他们那三个贫贱的名字百六、四九、初一被叫做德祖玄皇帝、懿祖恒皇帝、熙祖裕皇帝。祭坛上丰盛的酒肴飘着香味,但祖宗们没有一点胃口歆享。他们又相聚在高大的梁柱下,此时暮烟苍茫,夜色悄悄地包裹着淮河上下,他们眼睁睁看着大明朝就像那一尊又一尊在风尘中渐次远去的龙辇,扼腕摇头,唏嘘不已。

由于他们都是死人,最显贵的身份也没有使他们变得阴险、荒淫和暴戾,还是那样淳朴、诚厚、善良。城外的田野里,农人在烈日下又劳作一天了,三祖虽然享尽荣华,但骨子里对庄稼人充满了怜悯。他们走回来时,三道城门次第洞开。不要说外罗土城,就是里面的砖城,就占有了万亩农田,砖城内外栽种了七万棵松柏,海洋一般。最里面是皇城,就是他们的宫殿,足以居住万户人家,让那不远处隐约可见的天下名城泗州相形见绌。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他们天天走过这里,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滋味。

时间的大风一阵一阵刮过。最得意的后人洪武大帝为朱家王朝劳碌一生,鞠躬尽瘁,驾崩后借着南方紫金山独龙阜上的风与他们感慨地对话。篡位的成祖朱棣把江山从南京一直坐到北京,遣郑和下西洋,命修《永乐大典》,不料率兵北征时病死途中。他的文治武功最像乃父,不失为一个了不起的皇帝。成祖南征为太孙“靖难”时,兵临泗州,率千军万马到祖陵祭拜,如此声势在整个明朝是无与伦比的,这个野心勃勃的燕王大有开国皇帝的遗风。太祖在位31年,成祖22年,算起来明朝的盛世也就这50多年罢了。

接下来的国史就像一笔流水帐。成祖的儿子仁宗不好酒色,工于政事,国家呈现出升平景象,但在位一年就死去,由仁厚的宣宗继位十年。后来,昏庸的英宗亲宦官,远贤臣,在一个太监的挟持下率兵五十万亲征瓦剌,在土木堡兵败被俘,这哪像太祖的后代啊,想当年一扫群雄,气吞万里。出征前,英宗派驸马都尉祭告祖陵,求祖宗保佑他马到成功,而不是一败涂地。土木之变后,代宗即位,命于谦保卫京城,击败瓦剌进犯,英宗被释。几年后代宗病重不起,忽听钟鼓齐鸣,原来是英宗在太监的密谋下复辟了,不久就气死在软禁他的永安宫。英宗残害于谦等忠臣良将,开始了宦官专权的恶例,政治日趋腐败。继位的宪宗也很无能,几乎断了烟火,唯一的皇子差一点死于万贵妃的毒手,这就是孝宗。孝宗即位,遣官赴祖陵祭拜,那悲切的言辞不像是司空见惯的空话。苦水里泡大的孝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一生只娶张皇后一个人,一家人其乐融融。此人也宠信过宦官李广,而且四处求仙。李广死后,他以为李家有天书,却发现了贪污的帐本,从此幡然醒悟。然而他的长子武宗荒淫无道。皇宫之外,造豹房,闯民宅,寻花问柳,不务正业。宁王反叛时,他却以亲征为名,南巡金陵,纵情一路。在一次落水被救后就成了病人,但他还是纵欲不止,最后死于龌龊的豹房。明武宗除了游戏江山、美人,就是宠信宦官、佞臣,一任他们飞扬跋扈,欺压百姓。活不下去的农民刘六、刘七揭竿而起,提前一百多年敲响了大明的丧钟。祖宗们弄不明白,这个武宗叫人来祷告时也是信誓旦旦的呀,怎么都做反了?成祖以下的这七个皇帝平均寿命为37岁,居然远远活不过贫病交加的祖宗们。皇帝是国家的象征,宫廷是历史的缩影,这一百年的明朝平庸至极,腐朽不堪。

三个祖宗的游魂从外金水河边走来,面对数不清的门、廊、堂、厅、殿,面对绚烂多姿的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仍然感到眼花缭乱。在高大宽敞的享殿,想到这些后世帝王都成不了气候,连篇累牍的宣誓百无一用,曾让他们狂喜不已的朱氏王朝,有如早上那一轮辉煌的太阳,眼下逐渐黯淡下来,越来越像前代的元朝,他们心底的悲哀一天天地扩散开来。

1521年暮春,嘉靖皇帝踩着大明的一地落花登上宝座,革除武宗蠹政,惩办前朝佞臣,给祖宗些许安慰。也许是饥民们的愤怒呐喊提醒他江山的来之不易,他把祖陵玄宫后面垒起的那个土包子封为“基运山”,并给殿宇换上黄琉璃瓦。嘉靖13年,增设陵前石仪21对,使得今人于一片废墟上睹见这个过早走向衰微的王朝的虚张声势。为首的是瑞兽麒麟,巍然屹立在明朝的发祥地,宣示着圣主的出世,盛世的到来,洪福的降临。导游小姐说,只要摸摸那些华贵的纹饰就可以梦想成真。随后是六对威武的雄师,依旧在这片山水之间抖擞着不可一世的“王气”。两对高入蓝天的华表之后是马官、拉马侍者、侍从。拉马石雕,人马与底座连为一体,重达20几吨。据说石料取自南京,隔着长江淮河,不知是怎么运来的,但老百姓吃的苦头由此可见。两个拉马侍者腰垂玉带,分别牵着帝后的仙马。只要看看马鞍就会惊叹明祖陵石刻群的精美,马鞍四周缠枝卷叶,里面祥云朵朵,龙凤翩翩,精雕细刻,富丽华贵,姿态万千,堪为观止。过了金水桥便是皇帝的近臣:文官、武将、太监。那四个文臣,冠爵弁,持笏版,着叠领官衫,蹬高底朝靴,微笑里藏着阴狠,恭顺中藏着城府,全无宋濂的人品文品和刘基的大胸襟大聪明。倒是那些远离朝堂的人高贵多了,他们或者捧着一壶浊酒,惯看秋月春风,笑谈古今多少事,在这个无聊的时代挥洒着三国的惊天巨澜;或者把当时的妖魔鬼怪交到嫉恶如仇而且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手中,可是这些万恶的家伙偏偏是天宫的皇亲国戚,总是在命悬一发的时候得到赦免,呜呼,一口恶气喷出去又憋回来。那些啸傲江湖的布衣文人何等深刻,是真正的贵族。再看那四个武将,一身披挂,八面威风,然而谁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想当年洪武朝大将如云,哪一个不能收拾一片河山?这些功臣被诛杀后,200多年的大明居然一将难求。离龙位最近的是抱拳肃立的宦官,真是:哭笑不得因伴虎,阴阳未分方为官。委琐的媚态掩盖着残余的淫威,却也能把大明朝弄得云乱雨狂。这些石雕仿佛活物,把明朝故事演了出来。

嘉靖皇帝是个道教信徒。他全然忘记了明太祖的遗训:“宫室,但取其完固而已”、“珠玉非宝,节俭是宝”,不惜民力花了三年工夫来神化这一片土地。他只是把嘉靖一朝开了个好头就不见下文了,只求自己长生不老,几乎以丹石为生。他把朝政交给严嵩把持,吏治败坏,边事废弛。户部主事海瑞诀别妻儿,抬着棺材上朝,痛骂嘉靖君道不正,以致国事荒废,官贪民穷。骂完了就被送进监牢。昏聩的嘉靖居然当了45年皇帝,在位时间超过了既往各代。明朝江山被这种人玩忽了这么久,其结果可想而知。但是,就在即将死于丹药的时候,嘉靖遣官到祖陵表功:“仰承帝眷,恢张治化,七宁邦家”,并祈求祖宗集庆延祥保佑万载。

嘉靖死后,穆宗释放了“海青天”,起用了大改革家张居正,但在位六年就死去,十岁的神宗由张辅政。万历初年,著名的“一条鞭法”稍稍振兴了苍白的大明。然而张居正生不逢时,无力回天。万历皇帝20岁亲政即废止张居正的新法。他疏于朝政,大兴土木,掠夺民财。女真犯边时他无力退敌,战争发生后三次下诏增派军饷,民不聊生。《明史》称“明之亡,实亡于神宗”。万历皇帝在位48年,是在位最久的明朝皇帝。在嘉靖之后,这么久的黑暗年月足以把国家推到绝望的边缘了。

夜色涂在祖陵的黄瓦红墙上,茂密的松林间,数点寒鸦哀哀啼鸣。三个祖宗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凉意钻进骨髓。这还是大明的天么?嘉靖、万历是修陵最勤祭陵最多的两个宗孙,但他们最为不肖,漫长的100年大好时光一天也不珍惜,把朱家王朝变成了这样的烂摊子。

明朝的末路上匆匆走过了两个最短命的皇帝,一个是光宗,他36岁继位,当了一个月皇帝就被“红丸”毒死,只在祖宗面前照个面就无影无踪了;一个是熹宗,23岁因服“仙药”浑身水肿而死。梃击、红丸、移宫三案接连发生在这乌烟瘴气的两代。朝廷里充斥了阴谋和争斗,一个温软的妃子都会当上杀手,用那妖艳的小手向国家捅上一刀。洪武朝的凌迟酷刑是对付贪官的,未曾想大明朝也被凌迟了,黎民百姓,王侯将相,甚至皇帝、嫔妃,都拿着刀子宰割它,这种宰割,有诅咒、抗争、败坏、阴谋、蹂躏、纵容等等形式。大明在千刀万剐中死得很慢很慢,却没有感觉痛,耳边仙乐飘飘,身旁美人袅袅,有听不完的颂歌,演不完的盛典,享不完的荣华,好一个天上人间!

公元1644年三月,北京城落花飞絮。城外一片戈戟,万面红旗,脚步声呐喊声如同山呼海啸,大有洪武大帝当年兵临金陵的声势。崇祯皇帝闻报,知是李自成大兵压城,想起自己日夜操劳16年能扶起倾覆的大厦,一声长叹便不再言语。他把美丽的后妃们叫过来,一人送一条用来自尽的白绢。可爱的小公主刚刚15岁,也被传来。他流着泪对最疼爱的女儿说:“你为什么要生在帝王家啊!”说罢,一刀砍死公主。然后他走到景山,向身后的无限江山投去最后一瞥,在一棵歪脖树上投缳自缢,此时流莺翩翩,春光融融。冰凉冰凉的悲苦在崇祯的脖子上越勒越紧,把这个王朝多少代的罪过都勒进一个孤零零的身体,大明的天空在这个瞬间剧烈地摇晃着,一个东方大国像一个孤寡可怜的老太太气若游丝。那曾经前呼后拥献尽忠心道貌岸然的满朝文武早已呆若木鸡,乱若飞蓬,眼看着皇上用亲人和自己的鲜血涂抹着最后一刻,始终没有人拉他一把,让这个将死的人触摸一点暖意,更没有让洪武大帝的国家亡得悲壮一些。李自成长驱直入,在崇祯的蓝色袍服里搜出血书:“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复面。任贼分裂,勿伤百姓一人”。

最后一缕光明黯然飞逝。崇祯皇帝三年前的虔诚祷告还在祖宗们耳边萦绕,然而大明已是一片黑暗。但鬼魂已经习惯了黑暗,正如习惯了悲哀,在最后一个玄皇孙吊死的时候,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了。三道城墙都被大水冲坏,基运山几乎被吞没,但整个祖陵即使在黑暗中还是那样气派。不过祖宗们不能再为大明朝撑门面了。本来,277年的人间荣华并不属于他们,可还是不厌其烦地倾听了那么多颂词、信誓、祝愿、举措和注定要破灭的梦想,还是为朝中的那些哭哭笑笑恩恩怨怨生生死死操了那么多心。其实皇家有什么好啊,除了朱元璋活了71岁,大明的皇帝大多只活了30几岁,在如日中天的时候就死于非命。祖宗们面面相觑,心里都在说,白白占着万亩农田万户人家,早该还土于民,让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有几天温饱。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收拾行囊,浪迹天涯吧。

祖宗们最终还是选择流浪,因为他们在不该呆的地方呆得太久了。祖祖辈辈都在坎坎坷坷中颠簸和呻吟,死了那么多年还被恭恭敬敬地请到皇宫里领受铺天盖地的虚荣,经历近三百年的悲喜和兴衰。让他们欣慰和沉醉的时间是那样短暂,一抬头就陷进最荣耀的泥潭里,陷进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颂歌里,陷进贪婪、荒淫、险恶、醉生梦死和汗牛充栋的官样文章里,而宫廷外苦雨点点叹息声声。他们不习惯这样的高贵,昏花的老眼还是那样淳朴、干净。在这富贵温柔乡梦一枕黄梁,不就是流浪么?几乎流浪了三百年啊,哪里比得上安卧在无人知晓的荒山野外!

至于那一代代皇孙,在最高的宝座上更有享用不完的尊贵和快乐,但又何尝不在自己放逐自己呢?放逐到美宅豪宴里,放逐到香车宝马上,放逐到美人的怀抱,放逐到飘飘欲仙的梦幻中,放逐到敢在祖宗面前心怀鬼胎卖弄不休的颂词、信誓里,放逐到只有快感没有痛感的长长末路上,而常把自己放逐到祖宗的苦难里痛哭流涕的洪武皇帝是绝无仅有的一个,一直到快闭眼的时候,他还把自己放逐到烟波浩淼的未来,看看他的大明会是什么样子。帝王们也是在流浪啊,人的肉体或者灵魂总是在飘泊,究竟是苦是甜,是喜是悲?

甚至,明祖陵的宫殿也是风尘仆仆的流浪者。它像一件奢华的外衣被披在祖宗身上,在每个皇孙的灵魂里走过,在那些奉命朝拜的官吏们复杂的眼光里走过,在人民短短的希望和长长的绝望里走过,亲历一个家族的枯荣,一个朝代的悲喜,它的阅历像山一样厚像海一样深。它带着大明朝野的所有故事,在岁月的雨水和泥泞里流浪,在千万代人的心里流浪,从巍峨堂皇到遍地瓦砾,时时刻刻都在沉默地诉说。它会流浪到哪里,到什么时候?

康熙19年(1680年),黄河再次夺淮,越过洪泽湖堤,淹没泗州城,城北13里的明祖陵也沉入水底。昔日的尊贵和繁华没有一点痕迹,但见一片汪洋,帆影片片,白鹭点点。每当黄昏,渔歌四起,有许多入声字的江淮方言在歌唱时像古陶那样质朴而实在,短促而有力。渔人并不知晓,他们随口唱出的这些风浪敲打出来的声音,要比费尽心力的任何宫殿都结实得多。水下的宫殿被激流和冰凌撞击得破碎不堪,飘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大水来时,孙家岗的父老乡亲,包括朱氏家族的人们都匆匆逃走,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田野成了河底。但许多留恋故土的人都等着水下去后再回来。尽管那座华美的宫殿已经飘然而去,受过明朝恩惠的朱氏却更想回来,但他们乃至天下所有朱氏皇族都对明朝讳莫如深,这不仅是慑于清朝的禁令,而是他们内心里藏着深深的悲哀和耻辱。盛极一时的大明在最后竟没有留下一丝光彩。那么多的君臣和王侯是那样乏善可陈,崇祯时只出了一个袁崇焕,可是朱由检中了金人的反间计把他杀了,结果谁也救不了他。昙花一现的南明根本安不到大明的僵尸上,它只是一间风雨飘摇的破房子,不是国家,却让死了的大明蒙羞千年。它只有一个壮烈的史可法,其余人几乎都是醉生梦死之徒。最终,倒是几个沦落风尘的秦淮妓女用那纤纤玉手弹拨了千古绝唱,死保节操,肝胆照人,只有她们才对得起那该死的故国,叫所有朱氏皇族没有脸面再提起大明一个字。多么悲哀的王朝啊!

野草逐风,飞鸟走兽。广袤的田野蔓延着洪水泛滥的痕迹,枯瘦如柴的人和牛在这里勉强地耕种。远处,在苍山白水烟雨迷茫的背景下,零零落落的庄户人家像一块块凌乱、破烂的补丁。枯水季节,这里的人们种上麦子,在夏秋的雨水到来之前,可有一季收成。耕田的时候犁铧经常碰到残留着雕饰的碎砖和瓦片,耕田的人总是随手扔到田埂,看到雕有龙凤的瓦当也不以为奇。当洪水把田野和淮河连成一片时,他们就摇着小船,在这里撒网捕鱼,撑篙摆渡。几百年就这样过去了,人们把倒伏着石人石马的地方叫做大墓头,周围一片叫做东陵,再向西延伸开去就叫明陵,这个带有坟墓含义的名词成了一个“大队”不知不觉地沿用下去的名字,东陵是其中的一个“小队”。如果有一个金灿灿的小满,一大群饥饿的明陵人就汇集在烈日下含笑收割,麦浪里的男女老少仿佛被古老的神灵编排成壮观的仪式。想快点割麦的或者想偷懒的,就在石人石马的背上磨镰刀,嘴里哼着曲调高昂似懂非懂的歌。农闲时节,人们争着把大墓头里的青砖挖出来盖大会堂和大队部,一个壮劳力一天挣十几工分,折合三角钱左右。有人看见一个拱门里漂着一张长桌,可是没有人能掀开那沉重的石门。谁也不知道这里就是明朝的“圣地”,大墓头就是明朝三祖的玄宫。一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江苏的文物专家沿洪泽湖西岸探寻古徐国遗迹,在一片泥泞里发现了石刻群,于是这个被遗忘的角落从记载明朝的文字海洋里浮现出来。

如今这里被围成公园,游人如织,香烟缭绕。在享殿遗址和积满水的玄宫之间设有祭坛和牌位,形形色色的人怀着自己的愿望,或三拜九叩,长跪不起,或鞠躬,注目,久久肃立,向请回的神祗烧一柱高香,那些甜美的或者疼痛的想象也腾起迷茫的烟雾,在裸露的柱础和长着杂草的墙基上执着地构筑心中的天堂,而把尘世的所有烦恼、悲哀和哑然失声的无奈都置之云外。到此一游,本是漫不经心的休闲,却也披上了“文化”的霓裳,其实这个时尚的符号只是一个华丽的空壳一种风雅的情趣而已,它的精髓已经被忽略、舍弃、消解。熙熙攘攘的看客有的来自帝乡附近,有的来自五湖四海,他们就像那些外国游客,只是把这个遗址当作异域的景象来观赏,实际上和沉醉于周围的的花花草草没什么两样。朱姓皇帝们在这里留下了无数次祈祷和各自的痕迹,每一片带着明朝眼光和声音的断瓦都是是非成败的见证,却被那些俗艳的花草掩盖了,谁还有触摸的兴致?明朝最大的悲哀已经不是被灭亡了,而是被遗忘,在这个地方被遗忘。

那座流浪者的宫殿,化作残缺的梦痕,带着大明朝前前后后的所有历史,向着苍茫的未来,继续在时间和灵魂的瀚海里流浪,它一定会遇到知音的,相遇在天明时分,而不是暮色之中。当那支高山流水的曲子骤然响起,定会有一颗在红尘中落满风霜的心潸然泪下。


作者简介



叶洪军,男,江苏盱眙人,作家,诗人,散文散见于各大报刊,出版有诗集《落红深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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