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在怀念的一天 || 赵殿中

                                         一

三月春分四月清明，这中间的日子，有一天是留给父亲的。

有古歌云：“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长歌行），说的正是这个时节，春风未尽寒意，枝枝蔓蔓里已然三分春色。春之德泽，滋润大地，万物生长。也是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多数是清明日，我们会去看父亲。    

父亲的家在乡下，他现在在的地方周围还是一片片农田。他种了一辈子地，他故去以后还是跟土地在一起，依旧经历着春耕夏种，寒来暑往。我习惯了用最原始的方式祭扫父亲，在燃起的火光里，我会看见他的脸庞，他微笑着看着我，听我说一些繁琐的事。这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体验，曾经我想用另一种方式表达，比如用一束花，真的或者假的花都行。但我发觉在那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沉浸到我们习惯性相遇的那个氛围里去，我看不到他，也没有办法悄悄的跟他说话。后来我的岳父也故去了——那是我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和外祖父，我们也用同样的方式怀念他，同样的仪式每次我们都要做两回。在夜晚，在悄悄燃起的火光里，我也会看到他慈爱的脸，那个时候妻子总是会忧伤，轻轻的跟父亲说些什么，她有多爱他的父亲啊。

妻子在这一点上总是做得很好，她会记着每一个合适的日子，精心的选择捎给父亲的东西。我们会寻找那些安静的干净而且通达的地方去度过那一刻特别的时光。亲缘真的如血一样会相融，如呼吸一样能相通，想念会感知得到，那一刻总是有风，风裹着淡淡的烟尘，袅袅的上升，恋恋的在天上远去......

                                              二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清明，我的清明是在一九九三年一月那个寒冷的日子后到来的。在此之前，它只是属于父亲母亲的一个特殊的节日，在父亲离开之前，我其实并不算真正的了解它。每一个清明都是一个悲伤故事的开始，当我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这个清明将是我要独立面对的第一个清明节，而且在我余生的每一年，我都要以某种庄严的仪式去度过它，我才突然发现父亲已经永远不见了，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事情，那一刻，眼泪不自觉的涌上来。有时候我就想，每一个做儿女的都是有罪的吧，《诗》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现在再读，真是百感交集，我们何曾象父母爱我们一样的爱过他们呢，虽然我们也是爱的。

当那个特定的日子在我们的生命里结茧成巢，年复一年，怀念成为习惯，只剩下春天了。春天是多么好的季节啊，草在发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在这样的春天里，怀念也是快乐的，我们播种，我们期待，我们带着我们的孩子。我们也是多么喜欢我们的孩子啊，她们在花丛里跑，象春天的蝴蝶一样的飞。我们祈愿，我们告慰，我们把每一次怀念都变成希望的种子，希望它在每一个春天里开花。

                                                三

父亲于我总是一种温暖的存在，我说我总是会想起父亲对我微笑的样子，是真的，不只是在清明或者那些需要仪式纪念的日子。父亲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而我也只是他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儿子，但他对我的喜欢，是我在与他相伴的短短三十年的时光里一直能够感觉到的。父亲是1928年生人，他的一生大部分生活在苦难里，要么是物质的，要么是身体的。但父亲的性格刚强而又坚韧，他从来没有把生活的苦展示给我们,这大概是我性格里那些积极因素的来源。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好，他的早早故去一定跟早年的艰辛有关。他喜欢读书，上过几天私塾，能写一笔好字，从来不求人。可能正是这一点影响了我，在我已经度过的人生里，唯有读书还算过得去，别的乏善可陈。人说峣峣者易折，我们的缺陷何其相似。每一个父亲都是一面旗帜，它飘扬在我们成长的路上。我们总是努力让自己变成父亲喜欢的那个样子，这是我们与现在的孩子所不同的地方。我现在的这个样子，是父亲期待的那个样子吗？

父亲对我总是很好，他故去多年我想起的仍然是他对我的好，这也许与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有关。父亲对我们的管教确实严厉，小时候经常被罚站罚跪罚别的什么。乡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藤条和木棍，这一点，哥哥们比我的印象要深刻得多，挨揍是他们生活的主旋律。男孩子总是皮，不管教确实不行。比如小哥吧，总是会弄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然后挨一些莫名其妙的打。有一次他大中午的不吃饭要去钓黄鳝，父亲命我去寻，害我被西河的马蜂蛰了满脸包，免不了打他一顿；又一回他把树上的洋辣子涂在板凳上，不知道想害谁，总之是蛰得我满地滚，又招来一顿打。其实我才是皮的孩子里最皮的一个，几乎人见人厌，告状的人排成队，父亲总是笑笑。在这一点上，他对我是溺爱的，母亲也是。父亲的教育简单而有成效，我们从来没有觉得不妥，也不会因挨打而记恨。兄弟姐妹们在父亲的教育下思想端正感情深厚，每个人都对父亲充满着敬畏，永远觉得亏欠着他，他都走了整三十年了。

事实上，这些只是我能记得的儿时生活中最有趣的那一部分，记忆中还有另一个角落，象是一束温暖的光一直照在我心里：我第一次离家去县里上中学，他微笑着站在门口看着我走；我第二次离家去遥远的地方上大学，他微笑着站在路口看着我走；几年后的一个假期，当我再一次离开时，他微笑着站在村口看着我走，当我在很远的地方回头，却看到他依旧站在我们分别的地方，佝偻着身子。我现在一回头，还是能看见父亲站在那儿的样子，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这个镜像对我的影响深刻而又持久，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心疼是什么样子，在此后与父亲相伴的短暂的时光里，这种心疼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

                                                     四

该说说我们的母亲了。母亲总是说，你们的父亲脾气坏死了，谁也受不了他。她也就是嘴上说说，若是信她的话，这个家应该早就散伙了，但他们却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6个孩子。我不记得父亲对母亲发过什么脾气，那时候我太小了，很多东西记不住。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应了那句话：“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我稍微有一点点印象的唯一的一次吵架，好像是因为父亲揍了老大，母亲护着，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总之是父亲大怒，把家里的碗摔了，对，是摔碗，就是手一挥，一叠碗全部摔到地上。母亲好像一句话也没说，天一亮便带着我回了娘家。几十公里的路程啊，山一程水一程的，要走一天。走到舅舅家的时候，把他们都高兴坏了。

母亲今年已经90岁了，在她漫长的人生里至少有三十年是代我们的父亲活着，我们知道，我们照顾好她便是对父亲最好的报答。母亲至少在形式上信耶稣基督，所以从没有见过她以某种传统的方式纪念父亲。但我强烈的感受到，相比于我们子女，父亲就象一棵树，种在她的心里面。她知道每当春天到的时候，我们就会回去的。前几日她不晓得从哪里得知父亲的坟旁长了两棵树，反复的要小哥去刨掉。我知道那个树，是十几年前小鸟衔来的种子，慢慢的长大了。我一直欢喜花儿草儿的东西，觉得父亲长眠的地方长了树是多美的事情。哪知道母亲有她的盘算，她跟我说，除了松树柳树，啥树都不要，你去看看，到底刨掉没有。好象是不太相信小哥的话，要我去证实。小哥跟她保证，真砍掉了，两棵，就放在那边麦地里。她听了不吱声，过会儿突然说，“砍掉了明年不是还会长吗”，小哥又保证，长了再砍。

今年选的日子有些特别，恰好是三月的春分日，农历闰二月前的最后一天，这是多年来去看父亲最早的一回，乍暖还寒时，吹面杨柳风，草色初转绿，桃李恰半开，堪堪踏了个早春。

2023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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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赵殿中，男，淮安市人，长期从事法律工作，现为淮安市政府机关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