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从辅仁到铁狮子坟||程福康

作者：程福康

一九九三年九月，当我站在北师大辅仁校区的门口，环视周围灰砖青瓦的民居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脊瓦上长满了青草的校园，将给我带来彻骨的记忆。当时我提着行李，踏着台阶，一步步走向辅仁那高大而古朴的门楼，面对着陈旧的校园，心头掠过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迷惘。我甚至觉得，这个像四合院的老宅子，与我想象中的大学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只在这里住了一年，大学里最初的岁月，有着淡淡的喜悦与忧伤，这里便有了我们最初的梦想。辅仁旧址位于西城区，靠近什刹海，是典型的老北京地盘。我们穿过狭长的小巷，道旁遍种槐树，秋天北京的阳光落下细碎的影子，踏上去有点飘忽。出校园向左几步，是恭亲王府，再向南，是郭沫若故居，为维持古建筑原状，俱陈旧，不复当年豪华与热闹。再拐出几步，便是什刹海了，说是海，其实是湖泊，并不大，却有烟水苍茫的味道，堤岸曲折，杨柳依依，雕栏画栋，有卖旧书画的，有卖古玩的，还有老年人在拉胡琴唱京戏，对面便是北海公园了，百余年风雨沧桑，这里还有着老北京迟缓悠长的感觉。

辅仁的生活也是迟缓而悠长的，我发现我很快便喜欢了这座旧宅子，这是解放前辅仁大学的校址，建国后并入北师大，成为中文系新生入学的地方。四合院圈成两个天井，天井内种有高大的松柏，还有一二九运动烈士纪念碑。密密的树影覆盖了整个校园，长年阳光昏暗，草丛中的石头长满青苔，落雨的时候，便是铺天盖地的烟雨声。教室在前区，图书馆在两个天井的中间，宿舍在后区。长长的走廊，空洞而昏暗，走上去有脚步空寂的回声。我们夹着书本，或敲着饭盒，在走廊穿过时，还可以听到孟庭苇清婉的歌声。

在图书馆读书是大学最初的惊喜。辅仁旧址的图书馆简陋，还是当年古老的书架，隐深处已落满尘埃，蹲在这里读我喜欢的文学，一切便变得遥远而不真实了。一年后，当我到了北师大本部时，那里宽敞明亮的图书馆一时让我不太适应。辅仁才一日，世上已千年，似乎从天上回到了人间。

还有便是辅仁旧址的后花园了，这是清王府的一部分，是历史的一段截留，却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惊喜。这是我们游冶的地方，在草坪上我们静坐过，面对离家后第一个中秋月圆时，我们曾在这里泪如雨下，更多的时候，我们在这里享受秋日散淡的阳光，看着长廊驳落的痕迹，感受到了一种败落的温暖。

大学的后三年是在铁狮子坟的北师大本部度过的。记得毕业时，我曾对辅仁与铁狮子坟的校园生活作过比较，当年我说，辅仁的生活如同秋日的午睡，半梦半醒间夹杂着清凉；铁狮子坟的生活，像是春末连翘花开，有点落落的热闹。铁狮子坟位于海淀区北太平庄，已经是北京的新区了，与外面的世界一下子连接起来。我在这里见到了更多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也见到了更多的大学者，他们集聚在这里，使得铁狮子坟生机盎然。进入二年级后，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学习方式，在辅仁群栖群飞的日子逐渐消失，但我们性情相投者，可以同去图书馆借读，同去公共教室上自习，同去看电影，大学生活斑斓了起来。每日校园都是热闹的，往图书馆的，去教室的，校园的林荫道上，骑自行车的穿行而过，而夹着一摞摞书本的学子穿过芳草小径，浓浓的书卷气包围着整个校园。

时光流逝得无声无息，二年级时觉得还有点内容，到三年级便开始麻醉了，四年级一开始，秋风中便有了迟暮的味道。关于铁狮子坟的记忆，更多的是教室与宿舍前后高大的法国梧桐，这些高大的乔木生长得枝繁叶茂，虬枝有时直逼顶楼的门窗，坐在窗口便伸手可及。这些梧桐遮住了阳光，筛下细碎的影子，我们坐在教室里，听着先生布道的声音，梧桐的光影下，如杏坛花雨纷纷飘落，心灵受到了空灵的撞击。而落雨的夜里，梧桐雨声激溅，熄灯后昏黄的路灯将梧桐影投入宿舍，可以听见学院南路潮滞的车流声，大学的生涯恍如梦境。

当年在师大，中文系的男生喜欢坐在草坪上喝啤酒，一瓶酒一包花生就可以聊上一个晚上。这实际上是一个小型实用的沙龙，谈文学，谈生活，谈理想。那种空气是自由的，多少个无聊的夜晚都会这样度过。多年后，当我与大学一位同学通电话时，他说他一直怀念在草坪上聊天的时光，他告诉我，现在校园里不准卖酒了。不能喝酒聊天的校园还有啥意思？他说。

我想，现在的校园可能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我们离校的时候，一些建筑正在施工，也许很多地方已旧貌换了新颜，辅仁校区想来是不会变的，因为那是文物，但可能更加陈旧，更有了沧桑感。我们离校之前特意去了那个旧花园，游园惊梦，四年生活瞬息而过。离校的前天晚上落下了暴雨，多年来我没有见到过那场大雨，似乎要将我们四年的痕迹一洗而净。我们就坐在了铁狮子坟图书馆前的紫藤花架下，雨势一夜未减，我们一夜未眠，我们知道，这是大学最后一场雨，雨过天晴，各奔东西。

前些日子，同学们在网络上发起毕业五年小聚。我们毕业时都有过这种愿望的，但到时候却又是人事已非，不是不想聚，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正值母校百年华诞，师大应如同过节一样的热闹。事实上，我一直羞于提及我的大学生涯，害怕自己给母校丢脸。这个出了无数大师的学府，培养了我，我流落于社会，如一粒尘埃，却不能为母校争得半点荣誉。我在网络上给同学留言，相忘于江湖。一个忘字，是忘记，是安适。我安居于小城内，辅仁与铁狮子坟的生涯恍在眼前，一切俱已久远，只有文字才能拉近愈来愈远的距离。

2002年夏

作者简介  

程福康，江苏盱眙人，现供职于淮安市委机关。淮安目耕缘读书会监督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