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宫
1981年5月30日，民族文化宫。
中国作家协会举办首届全国文学作品颁奖大会。
赵恺以新诗《我爱》获奖。在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颁奖大会上，诗人艾青为赵恺颁奖，赵恺从艾青手中接过获奖证书。
这是中国文学对当代新诗歌的时代认同与使命期待。
更是一位中国诗人以生命为价、血肉为城、坚守文学底线的心灵慰藉。
晚上7时15分，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邓颖超出现在会场。
与会者兴奋不已，情绪激动。这是新中国开国后首次文学作品颁奖的盛会。
邓颖超说：我很想见见大家，我知道大家也很想见见我：我们的心是相通的。你们是诗人，是小说家，还有儿童文学作家。我认为，在这些“家”的上面，还得加上一个“革命家”。丁玲同志说她还没有老，但我已经老了。可是我不敢再老，我还想学习。那天看了《巴山夜雨》，影片中那位诗人朗诵的诗我很喜欢。可惜记性不好，只记住了两句，背给大家听听，请大家考考我——春的后面不是秋，何必为年华发愁？只要生命和人民的事业结合在一起，白发就永远不上你的头。
在颁奖大会后的座谈会上，邓颖超的秘书赵炜主动跟她说，坐在咱们一排的获奖诗人中，有一位就是从淮阴来的。
邓颖超立即从小圆桌旁站起来，走到赵恺身边，赵恺也连忙朝她迎上去。
老人家伸出双手来握赵恺的手，赵恺紧紧握住她的手，叫一声：邓妈妈！我是周总理家乡来的，我叫赵恺！
邓颖超望着他，高兴地说：好啊！
赵恺说：邓妈妈，淮阴人民想念你！
邓颖超深情地点头说：我也想念淮阴人民啊！
一语未了，泪便涌出。是亲人相见、母子相见的那种泪。
这一刻，赵恺的心到了沸点：“我向邓颖超转达了总理故乡的问候，当我们双手紧紧相握的时候，我心中又一次回响起那个失落在童年的呼唤：母——亲！”
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便是母亲的呼唤。
走出民族文化宫，初夏的风吹拂着心怀。
赵恺浑身燥热地走在长安街上。
母爱是一种巨大的火焰，点燃了心头的炽热，照亮一江秋水，两岸情怀。
从嘉陵江一路走来，南京、晓庄、淮阴、洪泽湖，到落难岁月，二十一年沧桑风云变幻演绎，使他成熟为一位饱经风雨、独立思考的诗人，一个把自己的良知放在民族祭坛上的中国作家。
晚风拂面，心头喷涌一种炽热的情怀：“在扎根和萎缩之间我们选择扎根。置身贫瘠，必须十倍扎根。我们扎根，别人开花；我们开花，别人结果：我们被误了农时。被误农时的禾苗除了舍命汲取，还敢蹉跎和游移？”
夏夜的月色，五月的熏风，在眼前身边流淌。
可分明见到碧水悠悠的家山，抬头一路把故乡张望。山茫茫，水迢迢，故乡在心尖上，母亲在心尖上。真盼撑白帆，踏歌声，举酒杯，抱住母亲痛哭一场，把泪洒在母亲的衣襟上，与母亲分享离别多年的思念与割舍不断的血脉衷肠。
明月万里，相思最重。一路水涛涛，诗茫茫。
对母亲的寄托于思念，故乡的名字才能怀念中变得通体透亮，像月色一样在心头流淌。
因为有爱的地方，才有黎明。
赵恺与母亲的合影
时光匆匆流逝，赵恺就要告别北京。
他在心底喊道：小关哪，小关，什么时侯再能看见你和你的风雪呢？
握住艾青的手，能够感受到一种青铜品质在岁月中默默铸造。
这双手传递给他的是青铜的力量。
他的诗歌《走向青铜》，便是更深沉的期待与惕励。从人格到诗品，他是民族的良心。
这当是“又一个黎明”！
以长久的等待，漫长的寂寞，《走向青铜》是悲怆历史的经典之作，它仿佛一座血与火融铸而成的纪念碑，在诗国之都昂然不朽。
笔下的艾青，是中国的艾青，也是自己的影子。遭受苦难，不畏苦难，珍视苦难，所有的凄苦风雨，皆是苦难脚下的残叶。血泪歌哭，手铐铁栅，却不失尊严，昂起得是一颗不屈的头颅，那是大堰河。
青铜铸就的人格与品质呦，“皓首苍颜，胼手胝足，目光如炬”。
告别苦难，超越光荣，震撼天廷。
铁栅锁不住诗歌，
因为它写给“菜园、麦糟、米糖、团箕”，
因为它写给“乳房、脸颜、嘴唇、手臂”。
一条大堰河不就从铁栅间汩汩流出，
温暖着新诗的冻土地？
艾青的二十年呢？
是战争？
是和平？
还是梦？
回答只有三个字：
“搞错了。”
欲哭无泪：
“三个字，
一个字就是七年……”
一颗露珠被搞错了二十年它还能闪烁吗？
一尊雷霆被搞错了二十年它还能轰鸣吗？
思想一旦迈出脚步，
就是《走向青铜》呀，
艾青啊，艾青：
当你走向青铜而又回眸一望的时候，
你可看见：
在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尝到饭已煮熟之后，
在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饭桌上之后，
那依然站在斜阳里的大堰河？⑾
他的诗像一粒稻谷，以深厚的民族根系与深沉的格律表达，讲述人性的善美，思想的价值。根系在大地下蔓延，密集成网，尽力使自己的根须向无尽处延展，而挺拔在地上的枝干才有丰满的营养。诠释着人性的谱系，构建人的精神价值，至死至终、无怨无悔，深刻地影响着人的生命体，表达着精神的力量，生命因精神的力量而显得无与伦比。
“诗，只能仆倒在诗国”，这种力量，像地火般灼热，像蛙鸣般阵阵，像芽草般青青，像细雨般霏霏，更像母亲黎明的阵痛、像斜阳里的大堰河。
“一条大堰河不就从铁栅间汩汩流出，温暖着新诗的冻土地？”既不畏惧地域，也不谄媚天廷，因为“美，是诗国上帝”，有自己的尊严。
即便“人民是砂石，大地是蚌”，那么，人民是诗呢，将会孕育出晶莹的传世珍珠——人心。
尼采说：高贵的灵魂，是自己尊敬自己。
“这儿自由眺望，精神无比昂扬”。
北京留下赵恺太多的激动与震撼。
也留下无尽的思念与友谊。
赵恺与冰心见面，是在五年之后的1986年。
初见冰心，老人家白发慈祥，眼神温馨，握住冰心的手，他心中“又一次回响起那个失落在童年的呼唤：母——亲！”
“一颗心温暖着多少人的心，而且它的热力与时间同步——冰心之心，是爱的富矿。”
话题当然是诗歌。
赵恺说：您的作品是几代诗人的初乳，好诗征服时间。
冰心说：我不是诗人，诗属于青年。
谈到《寄小读者》，她说：那已是过去的事，过去的事就无需再提了。如果能靠一本书吃一辈子，那就是作家最大的惭愧。
问起家庭，赵恺告诉她母亲去了美国，多年杳无音信。
冰心顿生感慨，她说：我是一个老人，我最懂得老人的感情。世上没有比在异乡度过晚年更悲惨的了。世上没有比在故乡度过晚年更幸福的了。树高千丈，落叶归根。你们有责任把母亲接回来。不把老人接回来，你们于心有愧！你们有责任！
临别，她拿过一支自来水毛笔，在赵恺的宣纸册页上挥毫写道：
年轻的时侯
会写点东西的都是诗人
是不是真正的诗人
要看到他老年的时候
冰 心
九、六、一九八六⑿
写完，她认真钤上她十分珍爱的那枚竹根印章。
这是老母亲的耳提面命啊！
正如冰心老人说：“我的一颗爱祖国，爱人民的心，永远是坚如金石的”。这即是创作者的信仰前提和道德基础。
“有你在，灯亮着”。赵恺感悟到：写作是一种过程。它发轫于苦难，继之于坚忍，成熟于变化，终结于宁静，而敲击电键只不过是这漫长生命链中的小小一环。写作是作家不死的使命。他意识到，拯救人类的精神危机，解救失落的良知，是使命，更是责任。你可以是一个卑俗的生存者，但绝不是一个卑俗的作家。不自由难，自由更难。道德良知与物欲横流较量、精神与物质搏斗的结果是——作家知道良知金贵，不可出卖灵魂。
作家的誓言是：必须远离虚伪，远离淡泊，“文学我最爱以血泪写成者”。
以一种坚忍平实的道德情怀站立文坛，与彤云密布下血腥感、撕裂感、无助感的命运相搏，从未放弃对人性的坚定信念，忧患家国，心系人民，用笔穿越黑暗，抵达光明。这便是一种与艰难时世分量同等的深重情怀。
赵恺明白，自己必须像那颗谷粒下面的庞大根系，“努力把根系向着未知延伸”。
“那么，在所有的未知之中什么是最紧迫的未知呢？”
闭塞、局限、因袭、懈怠，成为自己写作之敌。
“人啊，认识你自己！”——“这句写在阿波罗神庙里的箴言是人类共同的认识论”。
存在决定意识。赵恺说，如今宏观如飞船登月，微观如质子裂变，人类几乎什么都认识了，却偏偏没有认真去认识人自己。
话语中，他有一种将士奔赴疆场的紧迫，时不我待。
风起处，大漠烟尘，肆意汪洋。
形影间，那人影，整装出发，走向荒原。
注：
⑾赵恺诗歌《走向青铜》获中国社会科学院“艾青杯”全国文学艺术一等奖第一名
⑿赵恺《两卷集·下篇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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