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泽湖状似天鹅，是一座“东方天鹅湖”。
精深博大，诗意流淌。
天空以雷霆为歌，海洋以波涛为歌，洪泽湖以什么为歌呢？值得我们思考，这具有文学的经典意义和存在价值。
赵恺强烈地呼唤：建立“大湖文学”——
淮阴的一切生存之根在文化上。
淮阴人应该重视洪泽湖，开掘洪泽湖，表现洪泽湖，光大洪泽湖，并把她作为象征和载体达到审美的升华。洪泽湖容量很大，写洪泽湖是可以出大手笔、成大作家的。河北出过“荷花淀派”，山西出过“山药蛋派”，我们为什么不能写出个“大湖文学”，中国为什么不能出现一个“天鹅湖派”？！
他激情澎湃、荡气回肠的呼唤着——
文学流派需要以代表作为象征，代表和代表作呢？
呼喊者形单影只，响应者寥寥无几。
就像大湖溅起一片浪花，重又卷入波涛，悄无声息。
这一景象，让赵恺颇为伤感。每每说起“大湖文学”，他仰天长叹：小河沟里终归爬出不大螃蟹。
中华民族的启蒙像滚烫的血液一样，洪泽湖尤为如此。要有自己的代表作，要用安徒生火柴燃烧灵魂，火柴如果不能燃烧，只有冒烟的份儿。④
在文学创作层面上，如果仅是冒烟，即等于死亡。
洪泽湖永远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
洪泽湖是阳刚的，最坚韧的精神；洪泽湖是母性的，最博大的是乳汁；洪泽湖是美丽的，最精彩的是日出。大湖是一首内涵丰满、蓄积力量的长诗，蕴含着理性的建筑美和感性的艺术美。浓郁的历史像一杯烈酒，能够看到那一边，却无法穿越，只能品味醇香。
无法穿越，必须穿越；不在最后品味，而在投身酿造。
作家与大湖，大约就是一种酿造关系——从生活中寻找生活、生命、生存的本意，追求与思索、呼号与沉默、体验与超越，一点一滴，感悟生命的博大与深邃，获取灵魂的点化。这过程极像酿酒：选料、制曲、淘洗、蒸馏、摊晾、入窖、发酵、贮存，宁静、神秘、幽雅、丰满，直待窖泥和空气中充盈着微生物，仿佛千万个滋养细胞融入生命的根芽，空气中，看不见的空间里，细胞在吮吸营养，沉醉在芳香世界的浸润中，点化生命的征程起步。
神秘的生命音符在空气中飘荡，有欢乐，有成长，更有挣脱束缚的自由。而这五线谱一般的音符下，连接着大地上伸出来的无数根肉眼看不见的细线一样的根须。
这是一个灵魂修行的过程。
从迎风摇曳、如剑如戟的火红高粱，到出酒口中流出的甘冽清泉，一坛好酒的生命征程才是刚刚开始。
她必须在充满灵气的圣殿中，静静等上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必须耐心地接受洗礼，洗去身上火气与杂味，磨去心中浮躁与功利，让身上所属的浓烈阳刚之气与酒窖中温存的阴翳相调，“阴阳相偕”，方得“终极之道”。
于大湖波澜中，他感悟写作的神秘与禅意，书写着人性的极致，努力揭示着人性中最精微、最深层的隐秘，承受苦难，救赎心灵，于细节中见灵魂，见人性。所谓世事洞悉，人情练达，心明眼亮，笔下才会如大湖般奔腾流畅。
赵恺像学习酿造的酿酒师，开始从大湖出发，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云游四方。
1979年至1989年，他用十年时间，走出大湖，云游四方。
这十年，是他换一种新的活法。
他说：“及至壮年我云游四方了。云游四方也是结识新土。”
法国诗人阿兰说：对于忧郁者，我只有一句话，向远处看，如果眼睛自由，头脑便是自由的。
作家，是靠敏感和嗅觉赖以生存的本体，需要建立自己的根据地，营造出一块不大但是完整的舞台，并在这个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情绪和技巧。
这根据地相当于安妥灵魂的所在，是作家心灵浸润的一方文化家园。诚如威廉·福克纳所说他一生都在写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前提是他在写“邮票大小的地方”之前，已经周游世界。邮票既意喻着故土，也代表着远方。
“行万里路，读无字书”，应是经典的东方箴言。
赵恺一次次走向远方，沿着黄河、沿着长江、沿着草原、沿着高原。
走向淮海战役纪念馆，“沉思战争”；
走向淮河，去采访“朱家岗”、“小鬼班”、“最后的子弹”、“血染的魂灵”、“将军的誓言”。
走进长白山、二道白河，寻找抗联足迹，追寻杨靖宇身影，感受“石头的信念”，“该作诗时石头上流动着诗，该作战时石头都是弹丸”。
走进北戴河，像“青春”一样，“穿着游泳衣注入大海”。
走向黄山，领略“人字瀑”，“因为你是一个大写的人”。
走向长江、走向三峡，体味“江魂”，思考“大江美学”。
走进巴蜀，聆听“巴蜀的哭号，缓缓流进春秋战国的记忆”。
走向云南，去看“云南的云”，感受“捧一朵烈焰在晨光里奔走，去点燃花的生命”；走进石林，凝视“石雕的忧愁”；走向聂耳墓，领悟“大地和聂耳互相依偎着，他们都不说话，但心灵相通”。
走向菲律宾，读着“他的名字叫‘独立’”；走进美军公墓，观看“六万尊十字架，组成一支无枪的军旅”；走进马尼拉唐人街，品味“立体的川江号子”。
这一时期的赵恺，变幻着十八般兵器。
短剑忠魂，长枪傲血，青虹剑、龙胆亮银枪，左右交替，挥洒上阵。
以长诗出击，动辄百十行，极尽挥洒铺陈。
长长的诗行一气呵成，淋漓尽致，如壶口瀑布，倾潮而下，奔腾汹涌，一发不可收拾；亦如大江奔流，穿越裂石，闯关夺隘，荡气回肠。
——感悟色彩信念：《江魂——葛洲坝美学》“为信念治丧”。
——领略佛雕美学：《大足》“艺术等待生命搏击”。
——思考三峡美学：《向大海》“如果不能流进大海，再长的江河又有什么意义”？！
——抚摸铜树孤独：《铜树》“不再是树，仿佛古典悲剧徐徐垂下帷幕”。
——凝视人间耻辱：《囚笼》“有形的囚笼之外还有一个无形的囚笼”。
——理解一颗太阳：《后羿》“人类用被自己双手扼住的喉管痛苦地呼唤：拯救人类”。
——阅读青铜时代：《铜鼓》“历史一旦被尊崇作宗教，它就由财富沦落为罪恶”。
——追求超越自我：《长城》“力应该是史诗的主角。力没有年轮，因而诗永恒”。
——献给奥林匹克运动一百年：《五色环》“圣火在泪光中熄灭，火种不死，它在运动者的心之深处珍藏”。
……
……
十年，诗化石。
一颗颗，一组组，一尊尊。
保持一条真实、明晰的轨迹，留待读者审视和思考。
先有《我爱》诗集，后有《赵恺诗选》。
颗颗闪耀，组组沉重，尊尊独立。
像先祖珍藏的九颗太阳，深藏着光明的根系，等待值得照耀的时代到来。
文学创生的景象一一呈现，望青山郁郁，听流水潺潺，思想在孤寂中漂浮，意境在静思中涌现。这样的尊严创造，才与文学匹配。把文学的根基深扎在历史的土壤中，以心血浇灌，方能长出思想之树，盛开哲学枝叶，流淌着咸涩的汗，迎着真善美的风，吟出火一般的诗歌。
他思忖道：或许有人会说：这些都过去了，而诗歌应该昭示未来。生命科学告诉我们，如果地球的历史是24小时，人类历史只是24小时中的最后一秒钟。对于包含在一秒钟之内的昨天和今天，历史该如何断代呢？纵使人物可以断代，事件可以断代，血泪可以断代，尊严又如何断代？
“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坛在呼唤着我们，但我们用什么样的文学向世界展示？”
赵恺开始走向更广阔的山河大地。
他说：认识自己从认识自己的摇篮开始，中国诗从认识中国山河开始。山静止，河流动，静止刚强，流动柔韧，刚与柔象征昼与夜，它们太极图象一般结构成神秘的空间。山趋向东方，河趋向东方，东方趋向日出——日出是永恒的无限。
眼界宽厚，思维开阔，做好人生规划。
正值壮年的赵恺，他攀上了青藏高原。
走向西宁，走向青海湖，走向日月山，走向大柴旦，走向格尔木，走向唐古拉山……
“在戈壁瀚海我走成一匹骆驼，我的心跳是我的驼铃”。
他在沙漠戈壁上写下这样的诗句结构：
太
阳
一步
一步
一步 五千
四千
三千 红
红 柳
红 柳
柳 芨
芨 芨
芨 芨 草
芨 草
草 石
石 头
石 头
头 没
短 诗
长 诗
诗
？
！⑤
阶梯式的诗歌，山峰峻岭一样的排列。
从诗歌的“三美”理念上看，诗歌富有音乐美、绘画美和建筑美。“音乐美”表达诗的律动，“绘画美”体现诗的意境，“建筑美”强调诗的形式。
建筑结构的诗韵中，蕴含着“心电图”样起伏跌宕。
他攀登青藏高原，苍天在上，向着太阳走。
高原缺氧，举步维艰，前进一步的功当量，相当于沿海地区的五十倍！
站在青海柴达木高原的赵恺，虽心跳加速，胸闷难奈，气息难平，心中却有山峰耸立，海卷波澜……
在格尔木，两个关于地质队员的故事，让他怦然心痛——
格尔木地质队的郑碧玉，二十九岁，北京地质学院毕业生。
在搞矿点普查的一天，和同伴失去了联系。寒夜中气温急转直下，黑暗包围中出现了狼群。她厉声呼唤，想唤来同伴：喂——喂——喂……
呼应声中，狼群完成包围，像涨潮一般向山头包抄而来。郑碧玉点燃三棵品字形的芨芨草。
风助火势，火助风威，在郑碧玉与狼群眼睛对视中，芨芨草快要烧尽。
“哦哦”——一点，两点，三点……
倾刻之间，漫山遍野亮起了电筒的光明，漫山遍野响起光明的呼唤：“郑——碧……玉……
地质队员来了，郑碧玉得救了。
乌兰地质队一位刘姐，长春地质学院六十年代毕业生。
因寻找一块金矿标本，丈夫老张要去矿点走一趟。
刘姐说明天去吧。老张说，不去心里不踏实。刘姐包好饺子等他归来，一直到天黑没回来。地质队加上全县民兵找了三天，才在一条河边的红柳丛里找到了他：怀抱一块高品位金矿标本俯卧在地，老张冻成一具冰尸。
没有烈士称号，没有英模荣誉。追悼会上，五岁的女儿背着和爸爸相依为命的地质队员三大件：一只地质包、一只地质锤和一只罗盘。包带长，地质包一直拖到地上。遗像前则是那块璀璨夺目的金矿石——
赵恺感叹：那块金矿石应该陈列在中国历史博物馆里，它是精神之矿，它的名字应该叫作“中国地质队员”。
1983年6月，在青海柴达木，他写下长诗《矿点》——
《中国矿产图》的西北角上，
诞生了这个绿色矿点：
——一个会唱歌的绿点，
一个能孕穗的绿点。
……
他点燃第一丛芨芨草：迷向，
他点燃第二丛芨芨草：遇险，
他点燃第三丛芨芨草：求援。
生平第一次，
他因为缺氧而求援在事业的制高点。
接着，
一个，
两个，
三个……
漫山遍野的火把潮水般汹涌汇集，
在绿点和黑点的延长线上，
凝聚为这个朱红的矿点：
——一个温暖生活的红点，
一个被生活温暖的红点。⑥
故事被写进诗歌，新闻般真切新鲜，
新闻是真实的戏剧，文学是人性的甘泉，以文学甘泉浇灌真实人间，真实便成永恒。血泪文字间，凝聚着人性的思考。人的一生经历不少事情，但都不是事业。事业需要以命坚守，像大漠中红柳丛下的那块金矿标本。
唐古拉山麓那晶莹饱满的一滴源头水，滴入心灵，引他思考。
芨芨草、冰塔林、山峦、白云、高原——粗犷浑厚的雄性美、恒久原始的古典美、刀刻斧凿的雕塑美、汹涌澎湃的豪爽美，成为永远的风雪奇观。
他在苍茫迷蒙里，内心“向古老东方的两条乳腺深致祈祷和祝福”。
同时，沿着哲学的思辩，像飞越群峰一般，向纵深发展，注重人性的认识、挖掘和深化。
注：
④ 赵恺《在淮安市第三期文艺读书班上的讲话》（2005年11月29日）
⑤ 赵恺《两卷集·下篇 键》
⑥ 赵恺诗歌《矿点》（《赵恺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 198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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