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芙蓉镇》有感

疫情汹涌，人性的丑陋也暴露无遗。这段时间看了红袖箍冲进民宅砸烂麻将桌并抽主人耳光的视频，也看了小伙因没戴口罩被执法人员绑在树上强行戴上口罩的视频，还有西安老头没戴口罩被抽得满脸是血，女子没戴口罩被牵铁链指认型游街，以及全家举着检讨书念“我们是一家四口在家打扑克，违反了非常时期不聚集的命令，我们错了”……等等视频。

这些场景让我想起了古华的《芙蓉镇》，遂在书柜的角落找出这本三十年前的小说重读了一遍，又把谢晋的同名电影重看了一遍。小说和电影都诞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最开明开放的时期。如果是现在，估计古华也不敢写，谢晋也不敢拍，刘晓庆姜文也不敢演。呵呵，这是题外话了。

《芙蓉镇》是古华1981年创作的小说。小说通过十几年的改革发展，以胡玉音、李国香、秦书田等的身世浮沉为叙事主线，佐以南方山村的风情民俗图画，再现了小人物在政治运动下的离合悲欢，对中国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后期近20年的历史做了严肃的回顾和深刻的反思，芙蓉镇上的风风雨雨正是中国当代社会历程的缩影。

《芙蓉镇》全书不长，才十一万字左右，描写要而不繁，叙事简洁不累赘，节奏明快又自然地推进剧情。小说开篇直叙，对芙蓉镇和胡玉音等人做了精炼的介绍和定位。芙蓉镇是“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胡玉音是街上米豆腐摊子勤劳善良的“芙蓉仙子”，进而引出好吃懒做流里流气的王秋赦，落魄守礼的“右派分子”秦书田，和尖酸蛮横的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角色不多，但关系网明确。

电影《芙蓉镇》自原著改编，电影像是个记录者，弱化了一些矛盾，并不去刻意明面谈论政治。里面的有些对话说得比较隐晦，有十分说三分。具体举例的话，一个是在秦书田面对准备进城结婚的李国香时，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学着过点老百姓的日子，别总想着跟老百姓过不去，他们的日子也容易，也不容易。还有他服刑前对眷恋的胡玉音说的：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说到这，我感觉电影里姜文扮演的秦书田寄托了知识分子的一些理想主义的概念，他顶着“癫子”的诨名，爱唱歌、会编曲、懂书法，有一点类似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形象，有一幕就是秦书田胡玉音扫马路时拿着扫帚跳舞的画面，有一种荒诞的浪漫和感动。

看《芙蓉镇》的电影，让我比看小说更直观的面对那个“疯狂”的年代，给我的感受是一道残酷的、席卷而过的龙卷风，但是又裹夹着破碎的、柔软的花瓣。生存是一切人性与原初欲望的起点，这个永恒的主题已经一再被艺术作品强调。我想起慰安妇纪录片《三十二》里韦绍兰老人说过，这世界真好，吃野东西也要留出这条命来看。我也忘不了《多罗罗》里出生当天就被父亲献祭了身上四十八个器官的百鬼丸，那小小的一团模糊的血肉仍然努力的呼吸的画面。同样的，影片里秦书田对李国香说，你也是人，“王秋赦、杨民高”们选择的也是另一种生存方式。对于他们，只能说如果灵魂没落，相当于魔鬼，如果思想不独立自由，相当于行尸走肉，如果两者碰撞交融，我们只能寄希望于活着，等待曙光。而善良这个主题不仅仅体现在胡玉音、秦书田这几个人身上，比如镇上的人对大着肚子却还要劳改的胡玉音那些有意无意的帮助，黎满庚媳妇五爪辣对情敌胡玉音的孩子的关爱，这些就是人性的善良在生存的伤痛里闪着细碎的光，王小波说，那是支持人度过荒唐年月的光。

重读《芙蓉镇》，印象最深的不是胡玉音，也不是秦书田，当然也不是李国香和黎满庚，而是那个二流子王秋赦。

▲运动前夕，王秋赦将工作组的李国香迎到家中

王秋赦号称“运动根子”，每次运动时都是发动者所依赖的中坚力量。他来自社会最底层，吃百家饭长大。新政权成立后，以贫富划成分，他是货真价实的贫雇农。土改翻身后，他分得了四季衣裤，全套铺盖，两亩水田，一亩旱土，还有一栋吊脚楼。可他是个好吃懒做的混混，分得的生产、生活资料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很快就被他糟蹋光了，只剩下年久失修的吊脚楼还在，他仍孑然一身，被乡邻瞧不起。所以，他把改变社会地位的希望寄托在再来一次打破旧有社会秩序的“运动”。他有一句名言：“穷的穷，富的富，该运动啰。”

他形象猥琐，游手好闲，天天跑豆腐西施店里蹭吃，他因懒而穷，因穷而贱，当然被人看不起，也没女人，每晚就躺床上对一个女性小木偶展开意淫。

后来国营餐饮店女经理李国香当了工作小组组长，回到镇上掌握生杀大权，看着二流子家徒四壁，她两眼充满正义：“已经解放了十四五年，可是我们的土改根子王秋赦还没有得到解放，看来，还是要搞运动啊！”

李组长提拔了二流子小王，给房给钱给他戴上红袖箍，瞬间小王眼睛就亮了，兴奋地喃喃自语：妈妈的，这运动，我支持！我拥护！

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抄别人家抽别人耳光砸人家东西，此时他代表小镇的正义。

 最后，改革开放，没了运动，他混成了疯子。

他是属于混乱的，他是属于黑暗的，他是最卑贱的存在。这种人，有势时耀武扬威，没势时不知所以，他代表了很多人，但似乎又是那最少的人。很多镇上的人在胡玉音落难时都远远的避开，但他们没有有意造谣迫害，他们是爱看热闹，他们的避开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知道自己以及家人的生命更重要。可是王秋赦呢？他什么都做了，最后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