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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首先是一名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
“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这层要对方承情的意思确实精妙,意思是每一文钱都有用处,给你也是我们挤出来的,影响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不是闲着有二十两银子给你,要是一般小说,肯定就是“来人,拿二十两银子给她”,至于后面加一串小钱更不会提
#桃话红楼# 关于王熙凤,如果一定要给她一个评价的话,我认为她首先是一名最优秀的表演艺术家。

假如你住在城里一千平米带花园、富丽堂皇的别墅里,你会怎么接待一位从乡下来打秋风的、你从来没见过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穷亲戚?

一开始,你当然是不愿意的:

【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一小盖钟。凤姐儿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这一段将王熙凤慵懒的态度白描得出神入化。脂砚斋说「此等笔墨,真可谓追魂摄魄」,又说「 “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从追魂摄魄到咬牙切齿,脂砚斋对王熙凤总是这样又爱又恨。

凤姐肯定完全没把刘姥姥放在眼里。然而她又不得不接待刘姥姥。因为此时她是协助王夫人管理荣国府,凡事还得听王夫人的。而且来的人还是打着娘家亲戚的旗号,肯定不能丢了娘家脸面,再不情愿,见是一定要见的。

那么,怎么见呢?

接上【(凤姐)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不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个姥姥了。”凤姐点头。】

王熙凤这段表演如行云流水一般,太妙太优秀,我简直要为她鼓掌喝彩了!

——【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不早说。】

划重点:忙欲起身,犹未起身——一见刘姥姥,急忙想站起来,还没等站起来,口中已经在问好——她实在是很擅长先声夺人,人未动,声先至,反应又快,又显得十分热情甚至热切,和前面懒洋洋的态度判若两人。我如果是刘姥姥,肯定鼓掌。

以及,又要起身,又要问好,又怪别人不早说,一套下来三个动作,一点不耽误。

她做这套动作的同时,刘姥姥都拜完了,她才说不要拜。如果真不要拜的话,前面起了身就可以赶紧说了嘛。可见拜还是要拜的,拜是刘姥姥的礼,拦是她的礼,各全其礼。

随后,她前脚说「不敢称呼」,后脚周瑞家的说「就是那个姥姥」,岂不是被当场打脸?但她这里说自己年轻而不大认得、乃至不敢称呼,点出了她没见过姥姥,透着生疏。点这么一笔,其实有点预留后路的意思。

接上【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

点出不认得刘姥姥,又再点「不大走动,都疏远了」,更把生疏的责任推给刘姥姥,说是因她「弃厌」,不肯常来,并不是我们眼里没人。哈哈哈哈这口锅真亏她甩得出来!整个掉了个个儿来讲。脂砚斋此处说「阿凤真真可畏可恶」。

接上【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笑道:“这话叫人没的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

这番话仍然承接了上面的「谦逊」,穷亲戚上门,自己也哭哭穷,压一压自己,仍是兜着话。不过谦虚归谦虚,最后那句话她是在安抚刘姥姥,表示待亲友之道她还是懂的。

接上【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儿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呢就回,看怎么说。” 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关键点来了:王熙凤问周瑞家的有没有告知王夫人。

事实上她前面那些所有的扯闲篇都是在往后退,留余地,为什么呢?首先她只大略猜到刘姥姥来意,但并不十分清楚;其次究竟如何款待刘姥姥,决定权其实在王夫人那里。所以,她先是尽到礼数,然后给己方留足了退路,不把话说死,但又不是全然不顾刘姥姥感受,这种分寸感掌握得极其好,堪称打官腔典范。

而当她确定了刘姥姥来意,又确定王夫人愿意帮助姥姥之后,态度瞬间就不一样了。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饭,拉了板儿过来,舔唇抹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罢。”】

等到一切明朗后,她一改先前滑不溜手的打官腔态度,变得真诚得多了。

——【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待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

这回不说「厌弃」之类了吧?这才是句人话。

——【但如今家里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先解释为什么王夫人没想到。

——【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

再解释为什么我自己没想到。也呼应了前面铺垫的那些强调疏远的话。

——【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

再解释家里也有难处,仍然呼应了前面「穷官儿」「空架子」那些话。

——【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

正式表明态度:OK

——【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作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们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罢。】

钱是什么钱,怎么来的,做什么的,一清二楚。

注意,这里面有三重人:【王夫人】给【凤姐】的【丫头】做衣裳的钱,等于刘姥姥收下的这笔钱是把所有人的情承了一遍。

而且,「你们不嫌少,就暂且拿了去吧」,二十两银子,庄户人一年的生活费,刘姥姥怎么可能嫌少?这句话也是在抬举对方,客套话真的说足了。

这一篇话,有起,有承,有转,有合,实在是周到之至了。鼓掌!

脂砚斋此处批语:「凤姐能事,在能体王夫人的心,托故周全,无过不及之弊。」

王夫人托下来的事,办得无比妥帖,有里有面儿,且分寸恰到好处,无过,亦无不及,这样的人谁不喜欢?这样的人不成事,谁能成事?

等等,还没完。这篇完美的小范文还不是结尾。

一个完美的演员必然有一个完美的谢幕。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的怎么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在旁听他说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串钱来, 都送至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间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两次失言(前面有一次),她都「笑而不睬」,不与姥姥一般见识。

她把姥姥需要的银子拿了来,客套了两句,看着对方是老人孩子,路途遥远,还体贴地另外给了一串钱乘车。这串钱给得真的很加分。因为刘姥姥一来肯定舍不得坐车回家,就算想坐车,二十两银子也不好破开。当然刘姥姥多数还是舍不得的。连这一层都想到了,阿凤实在是贴心。

又让姥姥以后无事只管来逛逛。(后来姥姥果然来了,哈哈,没想到吧!)

该想到的她想到了,该说的话她说了,该尽的礼数她尽了,天晚了,也不「虚」留了,就此送客,行云流水,完美落幕。

我佩服凤姐,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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