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导报》对话
黄俊俭（主持人）：在篆、隶、楷、行、草五种书体中，一般认为草书是最难把握的一种书体，也是最为纵横奔放，最能抒发书法家情感和激荡起其灵魂火花的一种书体。
“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非常形象地描绘了草书之妙。书法家于笔墨的纵横驰骋中，达到了精神的沉醉和意境的超越。因此，有人据此认为草书是书法的最高境界。
你是否同意此观点？为什么？
董水荣：五种书体都有各自的艺术魅力，至于对哪种书体喜欢应该是因人而异。今天讨论的草书，“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应该指向是大草，并非章草和小草一类的草书。就大草而言，无疑是书体中最纵横奔放的书体。但是，奔放不等于书法的最高境界。孙过庭说：“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有人认为，风规自远是最高境界，有人认为质朴厚实是最高境界，也有人认为风神磊落是最高境界。根据不同的性情，每种书体的书法家都有一种审美的情怀。
大草最难吗？许多大草的作者只是把草法连贯起来而已，并没有多少新意与难度。原本大草书写组合的改变，带来了字与字之间连接关系的生发，改变了从小草以点画为主短节奏的书写方式，向连绵线条为单位的长节奏书写方式发展。这种改变使得在长线的运笔过程发生了方向变化、力度变化、速度变化三个维度的节奏变化。从这方面讲是大草的难度，但其他书体也有它的难度，比如楷书，如何在楷书中写出情怀？孙过庭说：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嗳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这种难度不会比草书难度低。
我们再罗列一下各个朝代代表性的大草书家，从唐开始张旭、怀素，宋黄庭坚，明祝枝山、陈道复、徐渭，清王铎、傅山等。这些“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都是性格张扬，书写的感性表现大于理性表达，甚至常常带有行为表演的意味，所以常有对大草书家有“疯颠”之说。一般大儒书法家中，几乎不写大草。汉代赵壹《非草书》则以长篇专论强烈非议当时刚新兴的草书艺术，抨击时人痴狂学草书的风气，无论是从艺术的角度，还是在儒家“弘道兴世”的思想上，都是具有相当的远见卓识的。从艺术家文化修养来讲，张芝、韦诞、张旭、怀素的文化影响力仅限于书法圈内，何况我们现在所说的草书，更多指向大草书，甚至狂草的创作，所向往的偶像是张旭与怀素。然张旭是常熟尉，怀素是个趋炎附势穿梭于名公权贵的酒肉和尚，他们在酒肆粉墙之间的题写就相当于现代的行为艺术。所以，高二适才会在《题怀素自叙帖》诗中，对怀素进行严厉地批评：“怀素自叙何足道，千年书人不识草。将渠悬之酒肆间，即恐醉僧亦不晓。”相对于他的大草，晚年的《小草千字文》笔简意约，甚有可观。
当代书法繁荣表明一大批书法爱好者对传统文化的珍视与热爱，这原本是件好事，但从这批书法爱好者的身上，我看到的不是这些，而是书法背后更多的功利思想。同时，又是什么原因让当代的书法爱好者相聚在草书的创作上？难道草书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
当代的书法创作太多人迷恋草书了，这种书写，源于对一种烂漫情怀和个人才情的表现欲，更与草书作为书法艺术的最具艺术性的思想有关。好像书法创作只有写到草书，才能算是真正的书法家。这种想法的背后，伴随而生的也是一种精神的溃败。繁荣的草书创作表相里滋生着一种腐烂的草书创作局面。草书创作被日益简化为草法符号加连串的线条。撩开草书书写背后的欲望，更多的是一种精神的空洞，它的直接代价是把人性带到了浮躁、自恋的途中。人格的光辉没有因为草书创作而被突显，相反被一种潦草态度抹平，逐渐失去了书法真正的精神要义。草书创作虽然热闹，但越来越像俗物，有些甚至还成了混世哲学炫耀的一种技巧。
当代草书绝大部分的作者一没坚实书写的基础，二没丰富的学养，三没超凡的灵性。只是亦步亦趋、充斥着满脑子的名利计算。如果草书是艺术，它有感情、有审美，那么“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可强为哉”？大多数书法作者的心中“万般皆下品，唯有草书高”，他们能学的仅仅就是草书的书写技术而已。
我甚至认为，这些年的书法，最热闹的是草书，成就最大的当属小行草和小楷的创作。在这个时代，仍然有一部分书法家，穷尽多年心力，就是为了探索如何更好地深入到传统书法里，在精细的提按顿挫的笔画中，体悟着古人的生命气息，用灵魂感知灵魂，这多么难得。对于大多数作者来说，当代书法的创作日益简化成欲望书写，日益臣服于一个好看的形式。只有极少数的书法家在爬梳着传统楷书的进程中，却仍保持着敏锐的审美发现，并吐故纳新地写出熠熠生辉的作品。
黄俊俭：水荣指出，“奔蛇走虺势入座，骤雨旋风声满堂”“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指的是大草，并非章草和小草。他认为，就大草而言，无疑是书体中最纵横奔放的书体，但奔放不等于书法的最高境界。水荣还发出“是什么原因让当代的书法爱好者相聚在草书的创作上？难道草书真有那么大的魅力吗”？的时代之问，他强调这些年的书法，最热闹的是草书，成就最大的当属小行草和小楷的创作。
陈 宇：近来有此论说：“在篆、隶、楷、行、草五种书体中，草书是最难把握的一种书体，也是最为纵横奔放，最能抒发书法家情感和激荡起其灵魂火花的一种书体。”而“奔蛇走虺势入坐，骤雨旋风声满堂”“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非常形象的描绘了草书之妙。书法家于笔墨的纵横驰骋中，达到了精神的沉醉和意境的超越。因此，有人据此认为草书是书法的最高境界。如此论断，站在个人立场和标准上片面评判了书体表现力的优劣，这显然是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卒然回答的问题。此论断之前，是否有过对书学整体的认知与体察？是直觉还是基于经年累月实践后的思考？有无文化立场的思辨与选择？是书法本体标准还是人文素养与精神标准的评判？
当我们面对一件书作做出判断时，是因自身的审美意识、价值取向下结论，还是通过平时积累逐渐形成的书学知识、人文素养做判断？孙过庭推崇王羲之书法“不激不励，而风规自远”时，其判断的价值体系显然倾向于道家思想。而世人将颜真卿的三稿置于《兰亭序》之下，恐怕就在于前者激越跌宕而后者潇洒冲和。这种差异性的优劣判断显然与欣赏者“文化审美、艺术品格”的普世价值有关，因此来讲，对于作品的评判、批评，应是追求客观、公正、规范、严肃的学术阐述与思辨。
书法五体，若以技术而言，书法艺术当以草书为表现之极境。历代书论中，无数书家、无数形容词去夸赞草书之美，皆因草书是所有诸体书法中以做减法为最，高度概括，有如国画之大写意，其魅力在于“以少胜多”，张怀瓘“物象生动可奇”之丰富联想，极大满足了人们相对于静态诸体书法而言带来的审美期待，删繁就简、活泼飞扬，技术难度极高。若以“精神的沉醉和意境的超越”而言，显然对于其他诸体而言，则有失不公正了。李志敏所说：“临于池，酌于理，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然后始入草书妙境。”当改为“然后始入诸书之妙境”更妥帖。一切妙境，注定是人文精神、书法本体与心相表达的因果关系。
历代论草书多有此类评述，如草书之作全在神驰情纵，得心应手之间写出精神和气质来。“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崩浪雷奔、百钧弩发”，这些在书法中常见的形容词都是在动态中以物喻情。正是因为草书无固定不变之状，所以见之可以自由想象、思游云天。十分的传情，十分的浪漫，激情不可抑止，由此感受到作品背后鲜活的人格。怀素作草书如云龙入海，弘一法师作书如合掌参禅，一动一静，惊天地、泣鬼神，都是精神的沉醉和意境的超越。而对照隶书《石门颂》、金文《散氏盘》、杨维桢、郑板桥等，是否同样在作品中不知不觉体现出如草书般的大写意情状，正是一种意趣活泼、理法突破、精神解放的象征，这些佳构，同样吸纳自然万有的烟云气象与感悟自然的生机妙处，不正是书法创造的真言妙谛之所在？
由此看来，李志敏所言“临于池，酌于理，师于物，得于心，悟于象……”所主导书法进入自然妙境之前提，则更为重要与难得。
学习楷书并不只是为了写好楷书，学习篆隶更不是为了只为篆隶创作，最终还是五体间的相互影响与高度融合，夯实书法艺术各种素养的综合体现。无论何种书体的书写，不是单指毛笔书写的规律与技法，而是具有更多可探索的人生体悟与艺术实践，是心底浮现的花，风吹水绽、自成涟漪。悦动于笔端的心性，必定会冲破某书某体的牢笼，其中跃动着的活脱脱的生命，放浪形骸、不拘常态，水墨淋漓、翰藻飞扬。期间充满期待与发现，必然也是人的精神与生命的碰撞，对天地万物、生命的尊崇，并最终成为书法本体、本我、人与自然的轮回。
每一位书写者，或多或少都会有各自不同的书写体验，或多或少的偏爱于某种书体的表达，传统书法历经千年的生生不息，每一种书体，都有其自身的书写规律与特定的符号，无不充盈着灵性和生命的律动，艺术与心灵同构相融，体悟与意识相契，其特有的人文理念与本体觉性，致使书法艺术绵延不绝，生机无限。林语堂说过：“在书法上，也许只有在书法上，我们才能看到中国人艺术心灵的极致。”书法是每个中国人与传统文脉紧密相连的载体，舒缓生命的流淌、唤醒本来的知觉、回归自然的坦诚、还原生命的本真，高扬亘古博大的华夏气度。
黄俊俭：陈宇认为，草书是诸体书法中以做减法为最，高度概括，有如国画之大写意，其魅力在于“以少胜多”。同时，他认为《石门颂》《散氏盘》，以及杨维桢、郑板桥等的书法，同样在作品中体现出如草书般的大写意的情状，以及书法的真言妙谛。
李志宏：时下不少书法家喜作草书，这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但由于不知道草书艺术“入”和“出”的关系，很容易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两个误区：
一是将集字成篇看作经典再现。大凡书法家的艺术道路，都有一个取象、积学、转换和羽化自我的艰难过程，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磨炼和发酵，历代草书大家天赋秉异，“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其风格独特，后世趋学者一旦临摹其法帖，就会不自觉地陷入其窠臼，很难真正形成个人的风格。当下一些名家提倡草书速成，草书之法可学，草书法外之高明却很难学到，集字成篇的作品背后并没有“我”的见存，因此显得苍白无力。
纵观近现代的草书名家，他们在传统继承和另辟蹊径之间走得相当艰难，比如沈曾植的法外求法、王世镗以碑入草、于右任的标准草书、高二适的变化章草、林散之的游戏笔墨、谢稚柳的风行雨散，但由于积学精深，功夫深厚，善于体悟，抗志希古，其草书皆能形成独特的个人风格。
二是根基不扎实的形式主义。由于展赛的驱使，当下有志于书法者大多执迷于制作，官方和民间的培训班也热衷于讲论如何参赛入展的途径，以草书为例，有人讲授起首几个字重墨，在二三行设置枯墨、涨墨，还有长线的位置……如此千篇一律的方法，会让书法爱好者天真地认为，草书只是笔墨形式，谬种流传，不再深入临摹古帖，不再注重基本功的积累，一味重复符号，制作作品，忙碌于各种展赛之间，随波逐流，这样一来，自然很难真正深入到书法艺术的核心。
草书可学，但却不能强学。书法界有这样一个论调：“草书代表着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甚至认为不写草书就难成大器，这是谬论无疑。我曾将草书比喻成国画艺术中的大写意，古往今来，画家如同恒河沙数，真正有成就而且有画作传世的画家也不外三五百人，擅长大写意的画家则寥若晨星，徐渭、八大山人、虚谷、吴昌硕、黄宾虹和齐白石为大写意画家之代表人物，同样的道理，草书作为书法艺术的一种书体，和篆书、隶书、行书、楷书相比，其笔法、结构和章法等更为自由奔放，更适合抒发性情。陆游有诗告诫儿子：“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诗讲究字外功，书法也一样，若要学草书，其功夫在草书之外，草书之内的功夫包括书法理论方面的修养，比如对草书原理和观念的理解，还有实践方面的深浅，即对书写技巧和控笔能力的把握。若欲取得更高的造诣，还需要增加各种知识和艺术门类的理解和渗透。孙过庭论书法“象八音之迭起”，通过通感的手法，将视觉和听觉之间界限完全打破了，还有张旭观公孙大娘舞剑而草法大进，这些都说明艺术贵在参悟，而不是朝执笔而暮有成那样简单，尽管诗歌、绘画、舞蹈、音乐和书法的表现形式不同，但其精神内涵都是相通的。
除了感悟之外，更应师法自然，国画家提出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书法家也应这样。古代大书法家都喜好游历名山大川，从生活中吸取营养，开阔眼界和增长见识，怀素自述草书所得，“谓观夏云多奇峰，尝师之”，但被问到学草是否要师法奇峰，他的回答是“盖奇峰有定质，不若夏云之奇峰无定质也”。黄宾虹也曾告诫林散之：“既要师古人，更需师造化。”造化者足以开阔胸襟，养浩然之正气，融入笔端腕底，自然不同凡响。历史上诸如此类的例子太多了，再加上文化人通过赋比兴的写作手法加以渲染，草书艺术变得玄乎其玄，不见端倪。
虽说草书只是书法艺术的一个门类，但由于其书写的自由，因此被赋予了太多人文精神，草书创作并不难，难的是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难的是学而能化，参悟感发，道法自然，难的是得江山之助，以成独特而具备高雅个性的佳构力作，书家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个中艰难，当其勉之。
黄俊俭：志宏指出，那种认为草书代表着书法艺术的最高境界，甚至认为不写草书就难成大器的论调，是十分荒谬的。他认为，草书作为书法艺术的一种书体，和篆书、隶书、行书、楷书相比，其笔法、结构和章法等更为自由奔放，更适合抒发性情。同时，志宏强调，要想写好草书，除了感悟之外，更应师法自然。
今天，我们围绕“草书是书法的最高境界吗”？一题展开对话，大家各自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我们也真诚地欢迎读者朋友参与到我们的对话中来，共同为我国书法事业的发展尽一份绵薄之力。
（对话发表于2022年7月20日出版的《书法导报》第十版）
黄俊俭，《书法导报》副总编辑、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美术家协会会员。著有《书法访谈录》《军旅书家访谈录》，曾在南宁、苏州、扬州、厦门，以及马来西亚举办个人书法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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