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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接了个骚扰电话,第二天警察告诉我,是死人打来的|北洋夜行记080

【北洋夜行记】是魔宙的半虚构写作故事

由老金和他的助手讲述民国「夜行者」的都市传说

大多基于真实历史而进行虚构的日记式写作

从而达到娱乐和长见识的目的

每当出现新东西的时候,往往会出现一些都市传说,有时候搞笑,有时候吓人。

比如,1990年代初,电话刚开始普及。

半夜接到电话,是件可怕的事儿,尤其是对方不说话,啪叽又挂了。

不管那头儿是人是鬼,都挺瘆人的。

没有来电显示的年代,会有人这么搞恶作剧,在黄页里随便挑名字打电话。我小时候干过。

有来电显示的年代,有“鬼来电”的都市传说:电话响了,显示的是自己的名字或号码,没几天人就死了。

号码显示这种事,搁现在是能用技术实现的,所以还没那么吓人。

不好解释的是“来自死者的电话”。

十几年前,美国有个地儿发生一起列车事故。事故发生几天后,有人接到自己亲人打来的电话,接听之后对方不说话。

后来,其他亲属也接到同样的电话,那边也没声音。

电话公司的记录显示,这些电话确实拨打和接听了——电话的主人却已经在事故现场死去很久了,电话就在他身上。

香港也有过类似传说,某餐厅接到某楼某号房间的电话,说要外卖。送去之后,拿回来的钱一夜之间变成了冥钞。

后来发现,这房子里的人早死了,屋里躺着四具尸体。

据说,这个传说是香港警方调查证实过的。

1932年的一天晚上,上海发生了一件类似“鬼来电”的事情。

当晚,我太爷爷正在办公室睡觉,被电话铃吓醒,接听后,那头儿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今晚「北洋夜行记」就讲这个故事。

故事由主笔「掘坟仔」整理。

案件名称:神秘电话案

案发时间:1932年3-4月

记录时间:1934年9月

案发地点:上海苏州河北唐家弄

故事整理:掘坟仔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夜里,我接了一通电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挺瘆人。

那天我忙着调查一件事儿,一晚上都耗在了大街上。等回到事务所,已经过了十一点。

望平街上的房子还有很多亮着灯。最近所有报社编辑都在加班加点,报道中日停战谈判的最新消息。

1932年日本在侵占中国东北后,为了转移国际视线,在1月28日向驻守上海的十九路军发动进攻。十九路军在军长蔡廷锴的率领下奋勇抵抗。图为当时侵略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

这场仗从开春开始,打了有一个多月,日本人围着租界,把周边祸害个够呛。

我累得不行,支开行军床,头沾枕头就睡着了。

一阵炸耳朵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我腾地从床上弹起来,冒了一身冷汗,瞪着桌上的电话机,没回过神。

电话铃一直响。

黑灯瞎火摸半天没找着鞋,我光着脚下了地,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一个奇怪的男声,呜里哇啦地说了几句什么,像嘴里含着东西,又好像是被水呛到了。

“哪位?我听不清你说什么。”我冲着话筒嚷了一句。

听筒里一声叹气,然后是一片死寂。

之后再没传来任何声音,直到电话挂断。

我站在行军床和办公桌间狭小的缝隙里,握着听筒,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小挂钟,十二点整。

那个声音一直在脑子里响,我琢磨半宿没睡着,也猜不到可能发生了什么。

我坐在床边,点上烟,看着窗户外面,一条条暗黑色的楼房轮廓,墙上的窟窿里透出暗黄色的光亮。

上海这样通宵明亮的夜晚我还是不习惯,总感觉是在一个幻象里。

图为1930年代日本明信片上的上海夜景。

天快亮时迷迷糊糊睡过去,我梦见北京低矮的四合院,院里葡萄藤一定刚抽嫩芽,屋瓦上野猫一定叫唤个不停。

之后几天我忙得四脚朝天,就没再想那个奇怪的电话。没想到有人因为这电话的事儿找上门来。

来人是公租界的日本巡捕,叫横山正一,小矮个,总戴着个鸭舌帽。之前因为其他案子的事儿见过他。

他不像别的日本人说话拐弯抹角,上来就问我,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李玉明的。

我说不认识。他又问我,前几天半夜是不是接到一个电话。

我琢磨了一会儿,没直接回答他。

横山看我发愣,接着说,电话就是李玉明家里打给你的,应该就是他本人,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说我们根本不认识,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对面一句整话都没说,就没声了。

“他死了,那天晚上。”横山加重语气,口音显得更别扭。

他又问了我几个问题,提醒我不要乱走动,街上不太平。这是怀疑我跟这事儿有关,怕我跑了。

我说我不会乱走动的,省的总看见你们日本人。

他使劲摔上门走了。

国民政府和日本关于上海战事的停战协定还在商议,公共租界大街上又多出了许多日本浪人,号称是保护日本侨民。

图为一二八事变后报纸上刊登的维护秩序的日本浪人。

横山专门跑一趟,我觉得有点奇怪。

前段时间,公租界连出几起恶性案件,受害者中有好几个国家的人,巡捕房都爱搭不理。

这回一个日本巡捕,怎么突然关心起一个中国人的死。

我找来最近的报纸,翻来覆去,终于在一份小报的第六版犄角旮旯里,找到一段消息,说到唐家弄的一起凶案,死者就叫李玉明。

我给这家报的编辑打了个电话,问到了案发地址,蹬着自行车就去了。

唐家弄在苏州河北,离前段时间战事激烈的火车北站不远。往东没多远,就是日本人聚集的四川路、吴淞路一带。

右图为当时日本人在上海的聚集区。左图为日本人在虹口聚集区的市场。

过了苏州河,明显感觉到气氛不一样,紧张,萧条。一个个日本浪人穿着西装,面无表情在路边溜达。

我拐进了唐家弄,这里的楼房一幢挨着一幢,道路窄小,像极了北京的胡同,只不过房子高得遮住了天。

弄(lòng)堂,即楼房与楼房间形成的小巷,是民国上海特有的一景。图为当时上海犹太人聚集区的弄堂。

李玉明家在弄里一栋楼的二楼,本以为家里不会有人,没想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开了门。

我以为她是李玉明的妻子,问了才知道,她是李玉明的妹妹,叫李锦华。

我把我的名片递给李锦华,她看了看,好像不太明白。

我告诉她,她哥哥遇害当晚,有一个电话从他们家打到我的事务所。说不定是他哥哥有什么事情想委托我调查。

“我哥哥是个开书店的,平时就是进书卖书,我没见他与什么人有矛盾。”李锦华把我让进屋,手扶着腰,很费劲地关上了门,然后靠在门上。

这房子不大,两间屋子,里屋挂着门帘,看不到。

外屋中间摆着一张小圆桌,靠墙放着一张书桌,一张床,一架黑色电话机摆在书桌当中。

图为1932年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办公室内景。圈出的为当时主要流行的两种座机。

李锦华慢慢从门口挪进来,说家里只有这个电话,平时也不怎用。

我围着书桌仔细看了看,电话机上和桌沿上还有些暗红色的血渍。

当晚李锦华并不在场,她在海宁路上的锦华书店看店。前段时间书店的门窗被炮弹震碎了,一直都没修好,每晚都得有个人去看着。

李锦华在书店待了一宿,等到第二天中午,也没见哥哥来替她。

她把书店托付给旁边的店老板,自己回了家,发现哥哥就死在屋里,就报了警。巡捕检查现场,说哥哥就是在桌子旁边被杀的。

我看到在电话机旁边,有一个棕色的本子,上面也粘着血渍。

得到李锦华允许后,我拿起本子翻了翻。

这是一个电话号码记录本,上面有十几页,记满了电话号码,还夹着几张名片。我没在上面看到我的号码,也没看到我的名片。

我问李锦华能不能把这个本子带回去。

李锦华无力地点点头。

我又问,她哥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李锦华说没有,“哥哥几乎不怎么离开书店,有给客人送书的事情,也多是我去,最近我不方便,他才出去的多一些。”

整个过程中,李锦华一直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掉眼泪。

我看了看李锦华的肚子,说最好让孩子他爸来照顾一下。

她脸上白了一下,走到椅子上坐下没说话。

我问她还有没有其他亲戚可以帮忙的。她摇摇头。

我不好再问,给她留下名片,说如果想起什么,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走出楼道,一个大妈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很警觉地看着我,“侬萨宁(你是谁)?侬想哪能(你想干嘛)?”

我说是拜访李玉明家,大妈叹了口气,“作孽啊,兄妹俩没爹没妈,不容易。你是没看到的呀,她哥哥死得可惨了,流了好多血。”

大妈从屋里走出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看到了伐,妹妹肚子大了,我听别人说,他们兄妹两个,不干净的。你不信呀,我就住他们楼下,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有别人去他们家的呀。”

我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大妈还想再说什么,楼上传来了脚步声,大妈赶忙回屋,“嘭”地关上了门。

下来的不是李锦华,是个老头,眼皮不抬一下,径直走出了楼道。

回到事务所,我翻开电话簿,挨着个地查电话号码。

电话簿里有两种字体,可能就是李玉明和他妹妹李锦华的,有一种字体记录的电话号码多有标注姓名,另外一种却只有数字。

翻好久也没见着我的电话号,倒是有两个号码和我事务所的号码十分接近,一个14066,一个13065,都只差一位数(我事务所的电话号是14065)。

这两个号码旁边并没有标注姓名。

我找来一本公共电话簿,这上面是按照电话用户的名字顺序排列,我翻了一天,也没什么收获。

图为民国期间放在电话间供人查询拨号的电话号簿。

早上起床,我看见搁在床头的电话簿,忽然想起电话公司有我一位客户,姓钱,算是一个头头。

很久之前我曾经帮过他一个大忙,事务所的电话机就是他免费给装的。

我给老钱打了电话,让他帮我查查那两个电话号码。

话筒刚撂下,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李锦华。

她说想请我再过去一趟,有线索,但电话里不方便说。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我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李锦华家。

上海的人力车与当时北京的不同,车棚常用黄布,因此被称为“黄包车”。图为民国中期上海街头的人力车。

李锦华精气神稍好一些,她扶着墙慢慢带我往里走。

屋里拉着窗帘,暗得看不清东西,我纳闷大白天拉着窗帘干嘛。

李锦华示意我跟她走到窗户边。

她轻轻拨开窗帘一个小角,让我看对面的楼下。

我看了一会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有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倚在对面楼的门口,看似漫不经心,眼睛却时不时地往二楼瞟,不一会儿又换了个位置,但眼睛依然没有离开李锦华家窗户。

“昨天你走了之后,我就注意到他了,我还特意下楼转悠了一圈,想看看他会不会跟踪我,没想到他真的跟着我走了一圈。我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

我又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的确是在监视这间屋子。

我让李锦华不要再出门,或者可以住进医院。

李锦华听我说完,对我说,“金先生,这孩子不是我的。不过——我也不知道它是哪儿来的。”

见我很惊讶,李锦华也没多解释。她还是很平静地说,要是我能查出杀害李玉明的人,她就把房子抵给我。

“我还有些积蓄,一并给您。”

看李锦华这样儿,我有点担心她想不开。

我只好说几句宽心的话,劝慰她一下。我嘴笨,也不会劝人,越说越尴尬。

李锦华看出我的意思,说:“金先生,不必多说,您是个好人,——我不会有事的。”

我从窗帘缝隙瞄了一眼,看那家伙还在,就没再多说,下了楼。

一走出楼房,那人就看见我了,他瞅了几下,扭头就走。

我紧走两步,跟在他后面。

灰西装在弄堂里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特别偏僻的石库门。

石库门,民国上海特有的一种民居。以其单元门常用石头做门框而得名。

我知道这是在钓我,怕有埋伏,没再跟过去。

我走到门洞口,里面是个小天井,周围的几栋房子都废弃了,看不到有人。

四周也没有能进到天井里的路,这个一人多高的门洞,是唯一的通道。

“里面的兄弟,都是道上的,我不是巡捕,一不抓你二不害你,别下黑手,我进去了。”

我站在门洞口,冲里面喊了两句。

里面没声音,也没人出来。

我怕这么耗下去,他没准就从别的出口跑了,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门洞两侧,有通往楼内的楼梯,我观察了一下,他没上楼。

再往前走,就是天井小院,他就站在靠门洞这边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根钢筋。好在刚才我垫了那几句话,要不然钢筋可能就抡我身上了。

1905年前后,钢筋混凝土结构技术传入中国,此后这种西方建筑技术逐渐取代中国传统的建筑技术,成为主流。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上海的弄堂建筑开始大量使用钢筋混凝土结构技术。

灰西装问我是谁。

我没回答,上下打量他一番,说你是谁。他有点不耐烦,说我问你话,日本人找过你吧。

听这话的意思,他应该不会是日本人。

这时,门洞外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几个日本浪人,领头的是横山正一。

“金先生,你在干什么?”说话间,他们走过门洞,进了天井小院。

就这一回身的功夫,刚才那个拿钢筋和我对峙的男人,不见了。

我扯了个谎,说自己内急,找个僻静的地方方便一下。

横山知道我在撒谎,他环顾了一下小天井,什么也没看到。他们骂了几句日本街,匆匆离开了天井,好像还有什么急事。

天井小院又恢复了安静,我冲着破败的楼房“喂”了几声,没有回答。

上海电话公司在江西路上,是一栋西洋式建筑。

上海电话经营单位主要分为华界和租界两部分。1930年,上海电话公司由美国商人创办,全面接替英商上海华洋德律风公司在租界的电话业务,成为租界电话业务的主要经营单位,该公司一直经营至1950年。

老钱已经查到了那两个号码的情况,一个属于医院,另一个属于一家外贸公司。

他带我进办公室,关上门说,前两天,日本巡捕也来问过李玉明家的电话。

“这个事情我也不是很熟悉,不过我能给你找个知情人,我们这的接线员。出事的前两天,我们的自动交换机坏掉了,一时半会儿修不来,就启用了手动交换机,正好这个接线员,就是那天晚上的班。”

老钱怕人多耳杂,嘱咐我在办公室等着,他去找人。

人工电话交换机是电话接续过程中的接线、拆线等作业完全由话务员手工操作完成的交换机。按其电源供给方式分为磁石电话交换机和共电电话交换机。1932年,上海电话公司的人工交换机逐渐被自动交换机取代,但仍保有大量共电式人工电话交换机。

不一会儿,他领来一个小个子,十七八岁的样子,眼珠子滴溜溜转,透着股机灵劲儿。

老钱把小个子推给我,“小何,把你知道的,跟这位先生讲讲,不要害怕,他不是巡捕,不好抓你的。”

这个姓何的小个子样子怯怯的。

我说,那天半夜李玉明打了一个电话,不知怎的打到了我这里。

他有点紧张,说话结结巴巴:“唔勿是存心的(我不是故意的)……唔发现错了,马上就改了呀,谁知道那边已——已经挂断了,可能就是那时候死的吧,这我都跟长官们说了的。”

老钱替他解释,说李玉明家拨出的电话,本来就不是打给我的,而是小何接错了线,我才接到了电话。

小何说,电话本应该打到13065这个号码上,是红十字会医院的急诊值班室。

中国第一红十字医院,源于1907年工部尚书吕海寰和左侍郎盛宣怀创立的中国红十字会。1910年医院在徐家汇路(今华山路)正式竣工,现为上海华山医院。

说完,小何一个劲地抠手,眼皮耷拉下来,又是皱眉又是叹气。他觉得是因为自己接错了线,耽误了李玉明的救治。

他说:“那两个男的声音都很着急。”

“两个男人?”我跟他说我就听到一个人哇啦哇啦说话,听不清说什么。

小何说绝对错不了,是两个声音,一个离听筒近,一个离得远。我可能听不出来,但他分辨得出来。

“我听声音,就像你们看东西一样,是苹果还是香蕉,一下就能区分开。”

我问小何 ,这俩人的声音,你再听到还能不能想得起来?

“那当然,你见过一次苹果,再见到还能不认识了?”

我让老钱帮忙安排,最近都让小何值班,听到那天晚上俩声音里的任何一个就联系我。

如果能找到其中一个声音的来源,那人即便不是凶手,也一定在现场。

离开电话公司,我就直奔海格路上的红十字会医院。

在医院的急诊病房转了一圈,把护士找了个遍。

李玉明他们都没听说过,但他们都听说过李锦华。

一个小护士叽叽喳喳地说,“你说的这个女人可不得了,生出一个怪物哎,就在今天上午,你是没看到,从肚子里取出一个大人头呢,有鼻子有眼睛的,医院里都传遍了,吓死人了。”

我找到李锦华的病房,她昏睡在病床上,麻药劲还没过。

我七拐八拐,找到了主刀医师的办公室,一推门,看见一张人脸泡在大玻璃瓶里。

图为民国时期德国默克生药标本和标本瓶。

人脸的五官模糊,但还是能分得出鼻子眼睛,头上有一层稀疏的毛发,没有长全的小牙齿直接从脸上顶了出来。

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我身后走出来,转到桌子对面。

“你们还真是好奇,不打声招呼就闯进来,你又是李锦华的什么人啊?”

我说我是她邻居,受她哥哥委托,来看看有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就是你们这些邻居,总爱嚼舌头,说人家姑娘如何如何,你看看,这像个胎儿吗。”

医生挺气愤,接着说。

“我明确告诉你,这个不是子宫里取出来的,也就是说不是她生的,这是一个肿瘤,长在腹腔里。姑娘清清白白,哪有这回事?你们瞎胡说,差点耽误她手术,劝了好久才肯来。”

医生越说越激动,我也不敢插嘴,使劲点头。

临末了,我小声问了一句,这瘤子到底为啥长成个人脸。

医生说,这个其实也不完全算是瘤子,而是个寄生胎。

李锦华的母亲怀胎的时候,肚子是双胞胎姊妹,一个发育成人。另一个停止发育,长进了另一个的身体里。

“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其实是李锦华那个没发育完全的孪生姊妹。——这个李玉明也是个小赤佬,妹妹这么大手术都不来,叫个朋友来。”

我没跟医生说李玉明的事儿,离开办公室又去了病房,李锦华已经醒来,靠在病床上。

她看见我进来,点头示意了一下,没多说话。

我先道了个歉,之前错意了她大肚子的事情。

她笑了笑说并不在意,这种事情,光靠解释是没用的,所以之前也就没多讲。

我告诉她,李玉明临死前的最后一个电话,其实并不是打给我的,而是打给这家医院。

“金先生,辛苦你了,为了我哥哥,这么费心的调查。”

我刚想客气一下,李锦华接着说道,“我又仔细想了想,事情已经发生,哥哥也不能活过来,我不愿意再想这件事。请您不要再调查下去了。”

我很奇怪,前两天还在说要倾家荡产找凶手,今天就突然要停止调查。

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她说没有。

“那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查出来谁杀的,又能怎样,我也做不了什么。”李锦华摇了摇头,把脸转向窗户,“真为这事卖了房子,我也不知道之后怎么办。”

这时护士进来探查病人,把我请出了病房。

我一头雾水,走到走廊尽头窗户那抽烟。一边琢磨怎么回事儿,一边盯着病房,看医生说的李玉明的“朋友”会不会出现。

过了一会儿,护士走出病房。

这时,有一个人走到病房门口,贴着玻璃往里看,然后点了个头,好像在和里面的人打招呼。

然后他走进病房,很快又出来,往医院前厅走去。

这人我见过,是那个我跟踪过的灰西装。

我跟着他走出医院,见他在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往东边去了。

为了不被发现,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他们后面。

民国时期坐出租车是一件奢侈的事。据《上海轶事大观》记载,当时乘车一小时约5元,下车后还需给司机约1元小费,而当时一个熟练技工(相当于今天高级白领)的月工资为30元。

车子横穿了整个租界,到了海宁路上的锦华书店。窗户上已经钉上了薄木板。

灰西装掏出一串钥匙,试了几个,打开了书店门上的挂锁。他回头向街上看了看,闪身进了书店。

不一会儿,又有两个人先后进了书店。

我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不敢贸然进去,就在对面咖啡馆坐下,透过窗户盯着。

一直到天黑,书店还是没动静,木板的缝隙中也没有一丝光亮。

我出了咖啡馆,走到书店门口,敲了敲门,然后躲在窗户边上,贴着木板听里面。

里面静悄悄的,没有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脚步声。

我试着推了推门,里头没上门栓。

书店并不大,一个细长条的屋子,尽头是柜台。两边墙上都是书,中间的书架只有半人高,上面也摆满了书。

我绕着书架走了两圈,一个人也没有。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旧书特有的霉味。

民国书店内景。

我在柜台里翻了翻,想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柜台里乱七八糟,地上散着各种单据和一些裁成方形的旧报纸。

我把单据一张张找出来看,都是卖书记录,没什么特别。

一张单据掉在柜台底下,我蹲着够不到,干脆趴在地板上,伸手往里够。

除了单据,我还摸到一个破账本。

账本里头有一些买书赊账的记录,还有一张便条,看上去有段时间了。

上面写着:

下午两点前把这些书送去普庆里4号,客人等着看。回来时去菜场买些鸡毛菜。

我蹲的时间太长,腿开始发麻,站起身跺了跺脚。

脚下传来空洞的回声,我又踩了踩,才发现脚下这块地板是空的。

我用手摸了摸,摸到一个隐藏的缝隙,顺着缝隙摸到墙角,有一块能挪开的木板,后面有个把手。

我轻轻拉动把手,那块地板向上打开,是个地窖入口。地窖里传出昏暗的黄光,突然熄灭了。

随后从地洞里传出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人讲话,听上去不像中文。

我赶紧关上了地窖门,复原藏把手的木板,猫着腰走出柜台,离开了书店。

已经是夜里两点多,街面上越来越多的日本浪人在游荡。

我到咖啡馆借了电话,打给医院,问李锦华的情况,如果可以的话,让李锦华接听下电话。

护士说,李锦华出院了。我说怎么可能?白天还在。

护士说傍晚走的,她坚持要出院,说家里有急事,回家养着。

挂掉电话,我叫辆出租车去了唐家弄。

李锦华家没人。冒着被骂死的风险敲开一楼大妈家的门,大妈说从没见李锦华回来过。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

不过,我倒是有点兴奋,找回了一点从前在北京查案的感觉。可以一心调查,不用考虑出钱的委托人。

第二天,我又去了趟书店,打算下地窖看看。书店却已经被日本人贴上了封条,有巡捕守着。

线索只剩下普庆里4号。

我从家里随便挑了几本不想要的书,用绳子捆好,拎着去了普庆里。

普庆里在法租界的南边,离弗兰西公园不远,是个跟唐家弄差不多的弄堂。

民国时期上海弗兰西公园,即今复兴公园。在晚清时为私人“顾家花园”,1908年由法租界公董局出面以法式园林风格扩建,后被称为法国公园。

在4号敲了半天门,没人应门,倒是旁边的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年轻人,梳了个背头,头油把头发抹得锃亮,脸色却不太好,只有说话时眼睛亮亮的。

我说是给这家送书的,但是没有人。年轻人让我先把书放他家,等4号的人回来了,再帮我送过去。

他接过书,摸了摸绳子在书上勒出的印儿。

他说4号这家经常没人,有人送东西就放邻居家。听他口音,应该是个上海本地人。

胡乱寒暄了几句,没打听出什么。年轻人却问我,你是新伙计吗,李小姐怎么没来?

我愣了一下,说是,李小姐病了。

年轻人哦了一声,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摞书看了几秒,关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我确实没有跟他说过我是“锦华书店”的。

之后一段时间,李锦华也再没有联系我。

书店没有任何动静,普庆里4号一直没人,我雇过两个报童去敲门,连隔壁的年轻人家也没人应门了。

直到四月三十号早上,我在报上看到了一张照片。

一个男人,目光炯然,右手握着手枪,左手握着一颗手雷,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太极旗。

下面一行字:韩人尹奉吉,于行刺上海日本军政要人前三日,立于韩国旗下宣誓。

尹奉吉(1908-1932), 是朝鲜独立运动家。他在朝鲜被日本占领后来到中国上海,加入“朝鲜人爱国团”。1932年,他成功进行了对日本陆军大将白川义则的刺杀,被捕后英勇就义。

照片上的那个人,就是与我在天井狭路相逢的“灰西装”。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那天晚上在书店地窖里传出的谈话声,可能是朝鲜话。

照片下面的报道详细记录了29日虹口公园发生的爆炸。

日本人在虹口公园举行庆典,庆祝天皇寿辰,众多日本在华高官出席。

尹奉吉携带炸药,混入人群,在日本人唱国歌的时候,朝庆典主席台扔去炸药。一声巨响,台上血流成河。

尹奉吉事后没有逃跑,在现场即被抓获。

1932年4月29日在上海虹口公园暗杀日本要员的行动。这次行动主要由时任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警务部长的金九具体策划,由朝鲜青年尹奉吉付诸实施。在此次行动中,日军上海占领军总司令白川义则被炸死,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被炸断一腿。

另一份报纸的报道里,有一个日本人公布的嫌疑人通缉名单。

其中有个从犯的名字叫李锦华。

所有报上都没见到她的照片,我松了一口气。无论“李瑾花”是不是李锦华,我都希望她能逃掉。

下午,电话公司的小何来了,他听到了案发当晚的其中一个声音。

小何从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我都记下来了,这个声音的电话是打给火车站的,是从一家旅馆里打出来的。旅馆的地址我也查出来了,就在闸北的长安路上,离火车站很近。”

他的确有听声识人的绝技,不过这是头一回派上用场。

他眼睛又肿又黑,但很激动,反复肯定自己没听错。而且,他确定这个声音距离电话更远一些,应该不是打电话的人。

我让小何去雇了一辆黄包车,我带着他,一起去了那家小旅馆。

1930年代上海的旅店分两种,西式的高级宾馆如汇中大饭店等和中式的旅店如一品香旅社等。图为当时武汉中山路街头的小旅馆。

到了旅馆,天已经黑下来,我让小何和车夫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

我跟前台服务生套话,问他旅店房间条件怎么样,有没有电话和热水。服务生很热情,说热水每个房间都有,但电话只能到前台打。

我瞟了一眼前台登记簿,上面记录着房客用电话的信息。

今天和昨天两天,只有一个人用过电话,这个人的名字叫王大飞,住在二楼207号房间。

我掏出钱包看了看,让服务生给我开了间房,要二楼的。

207号房在二楼走廊尽头右手边,我开的房间在209号。

我走到207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冲里面喊“送热水”。

没人吱声,我又爬在地板上,从门和地板的缝隙往里看,屋里没有亮光。使劲敲,还是没人应。

进了209号房,我从窗户翻了出去,好在窗沿很宽,挺好下脚。扒着墙角上了208窗沿,我伸头往207屋里看。

路灯光透过泛黑的玻璃照进屋里,模模糊糊能看清。

一个年轻男人,靠着床脚坐在地上,头扭向窗户睁眼对着我,他头上湿漉漉的,流了不少血,把头发黏在额头和鬓角。

他脖子上一道口子,血喷溅到对面的墙上,已经凝固。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跟我在普庆里第一次见到他时差不多,还是很难看,只不过眼睛里不亮了。

我用手肘砸开一块玻璃,伸手进去开了窗,跳进房间,看见地上坐着另一个人。

是李锦华。

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搁在腿上,握着一块瓷杯的碎片。血从她肚子上流到地上,血里躺着一只瓶胆崩碎的热水瓶。

热水混着血淌了一大片,还冒着烟。

图为民国热水瓶。

我越过血水,蹲在她身边,人没死,胸口还有规律地起伏。

她睁开眼睛,看见是我,又闭上了眼。

她说,杀我哥的人找着了。

我怕惊动其他人会报警,就用被子裹住李锦华,从窗户叫小何过来,把李锦华从二楼放了下去。

死掉的那人手里抓着李锦华的围巾,我使劲拽出来,一并拿走了。

因为不敢送医院,就叫辆黄包车多给了几个钱,去了汪亮的法医研究室。

汪亮检查完,说伤口崩开太大,出血太多,可能没救了,输血也来不及了。

临死前,李锦华的意识时断时续,一会儿迷迷糊糊,一会儿又非常精神。

我不太确定她说的经过是否完整确切,不过我相信,她一定没有说谎。

李锦华就是李槿花。

她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但其实她和哥哥都是韩国人。

哥哥李玉明是韩国独立运动刺杀团的重要成员。在中国书商身份的掩护下,他一直在帮刺杀团安排武器炸药和传送情报。

普庆里4号是韩国人在上海建立的一个流亡政府。李玉明不时安排妹妹去普庆里4号送书,有时会夹带情报——信息就隐藏在包书的旧报纸上。

这些事和自己的身世,李锦华从来都不知情。

四月二十九号的虹口公园爆炸,是刺杀团筹备已久的行动。尹奉吉使用的炸药,之前一直就藏在锦华书店的地窖里。

但李玉明的意外死亡,打乱了计划,必须找到一个熟悉锦华书店业务的人顶替李玉明,行动才能如期进行。

我跟踪尹奉吉那天,他逃脱后半夜又去了李锦华家,并带去了李玉明两年前就留给妹妹的信,信中是关于两人身世的详情。

李锦华原本想着,等我查出杀哥哥的凶手后,就离开上海。

但了解到自己身世和哥哥的身份后,她决定让尹奉吉陪他去做手术。然后顶替哥哥的角色,帮助暗杀团完成行动。

这也是尹奉吉找她的目的。

不过,李锦华说,她这个决定和尹奉吉说的大道理没什么关系,也不是为了那个从未见过的故乡。

她只是想替哥哥做完他原本要做的事。她说,其实自己也算一直在替哥哥做事,要做就做到底。

过去两年,李锦华几乎每半个月都去普庆里一趟。4号没人的时候,她就把要送的书留在王大飞那里。

从第三次开始,她每次都会在王大飞那里待上一会儿。再后来,即使4号有人,她也会去找王大飞聊聊天。

两人从来不知道送书传情报的秘密,但他们之间却有了自己的秘密。

按李锦华说的,哥哥把自己带大,是唯一的亲人,而王大飞是她后半生可以托付的人。

如果她能活下来,就和王大飞一起离开上海。

逃脱追捕后,王大飞带她躲进旅馆。但没想到,当她把术后检查单和哥哥留下的信给王大飞看了之后,王大飞扑通跪倒在地。

他抄起桌上的瓷杯,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血和眼泪一起往下淌。

民国瓷杯。

四五个月前,李锦华肚子大得已经很明显,跟孕妇一模一样。

王大飞清楚自己从没跟她有过什么,认定了李锦华还有其他男人。

李锦华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哥哥相信她,悄悄带她找了好几家医院,最后才在红十字医院确诊是寄生胎,并约了手术。

那段时间,李锦华已经很久没见过王大飞,一心想着手术完就带他见哥哥,说明恋爱关系。

但当时,王大飞已经快崩溃了。

他不只听说了很多流言,还跟踪李锦华,亲眼看到了兄妹两人频繁进出医院。

案发当天晚上,王大飞特意选了李锦华不在的时间去找李玉明。他并没任何计划,只想把事情问清楚。

李玉明第一次听说妹妹有男朋友,也气得不轻。两人理论不清,呛上了火,甚至拿起了裁纸刀。

李玉明为了自证清白,就要给医院打电话。

电话没通,他后心上已经挨了王大飞一刀。

民国老裁纸刀。

王大飞杀了人后,才发现电话还没挂,慌里慌张挂掉电话跑了。

到家后冷静下来,王大飞躲着不敢出门。后来缓过劲来,知道这案子没破,胆子大了点才敢出门。

他后来告诉李锦华,自己心里一直都在纠结,想说出真相,又担心真相毁了两人的感情。

事后,有普庆里其他住户告诉警察,听见过王大飞家里半夜传出哭嚎的声音。

王大飞跪在地上哭着说完后,李锦华愣了很久,擦了擦王大飞脑门上淌下来的血。

王大飞咬着牙,一声不吭抽自己耳光,嘴巴也抽出血来。

直到李锦华抄起热水瓶摔在他头上,他才惨叫起来,完全失去理智,和李锦华撕打起来。

李锦华说,最后是她捡起瓷杯碎片,割了王大飞的喉咙。

不过,汪亮认为,虽然她这么说,也不能完全肯定。王大飞的致命伤是自残,还是他杀,得检验伤口才能更准确地确定。

我说我也不清楚,那是你的专业,我可以选择一种我愿意相信的真相。

为了不让租界巡捕知道她的下落,我托人把她秘密埋葬在了徐家汇的一处墓地。

墓碑上没刻名字,刻上了一首诗——

一声南雁搅愁眠,独上高楼月满天。

十二何时非故国,三千余里又今年。

弟兄白发依依里,父祖青山历历边。

待到槿花花发日,鸭江春水理归船。

入殓的时候,办白事的人给她换装裹,从贴身衣兜里找到一张纸条,纸上写着这首诗。

“瑾花”这个名字,大概是从诗里来的吧。


太爷爷的日记里说,他和汪亮办完李锦华的白事,去东方饭店大吃了一顿,喝了不少酒。

这是一种不错的悼念方式,权作他们是李锦华的亲友了。李锦华终究算是死在异国他乡,身边只有他们两人。

刺杀团搞爆炸这样的大行动,对李锦华来说,不过是件继承哥哥愿望的私事。

对于韩国流亡政府,或日本人来说,李锦华的死也都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金木苦苦追寻所谓的真相,待到真相浮出,却似乎已经毫无意义。

这件案子让他对自己进行了灵魂拷问——我这些年来在干什么?

查案记录,或许救了一些人,但也有意无意“审判”了一些人。所谓夜行者,也不过是凡胎肉身,会老会死,总会淹没“大事”之中。

大时代,小悲欢。该发生的已然发生,已发生的还会发生,黑夜永不退散,悲剧仍是悲剧。

我无法了解太爷爷究竟想了些什么,但这么多故事写下来,多少能体会他的疑惑。因为了解越多,就越不敢随意论断。

人内心的善恶冲突,真相的多面复杂,都不能简单定义。

我这些年来在干什么?

太爷爷的问题,我也会琢磨琢磨。或许哪天可以跟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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