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hris O'Falt
译者：易二三
校对：Issac
来源：Indiewire
李安在准备拍摄《绿巨人浩克》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放弃胶片、使用数字技术拍摄的压力，随后他花了10年时间才转变过来。在那些年间，好莱坞逐渐向数字电影技术过渡，而李安拒绝——就像好莱坞的另一位大师克里斯托弗·诺兰一样——甚至省略了数字中间片的后期制作步骤。李安认为，电影产业中存在着一种延续至今的戏法。
《绿巨人浩克》（2003）
「他们试图让数字电影看起来像胶片电影，」李安接受本刊的采访时说。「两者是不同的媒介，有着不同的效果和需求。数字并不想成为胶片，它想成为别的东西。我认为我们需要克服这一点，并发现它究竟是什么。」
在其新片《双子杀手》中，李安再次使用了高帧率（HFR）、3D数字技术进行拍摄。这部电影将于明天在各大影院上映，但影评人的反馈不甚理想，他们公开呼吁这位导演放弃他对新型电影的唐吉诃德式的追求。
《双子杀手》（2019）
一些文章还把这位64岁的导演描绘成一个寻找共鸣的孤独者，甚至暗示这位两届奥斯卡奖得主已经穷途末路了。虽然围绕着这部电影有很多负面的讨论，但很少有人关注李安真正想要做的是什么，更不要说他取得了什么成就。
尽管存在缺陷，《双子杀手》相比李安的第一部高帧率3D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还是前进了一大步，表明了他正在朝着他所说的「数字电影的前景」迈进。他还没抵达终点——但在此过程中，他身上的某种真实值得人们更多的尊重。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2016）
李安的批评者们搞不懂，这位创作了充满诗意的《卧虎藏龙》，并在《断背山》中敏锐捕捉到牛仔的痛苦渴望的导演，为什么要放弃了胶片的每秒24帧的魔力，转向令人分心的、超真实的高帧率画面。
李安说，他很清楚为什么会激起这种强烈的反对：高帧率拍摄的影片可能不够好看，甚至让人的眼球不舒服。但这正是他想要解决的问题。就像他反复对《双子杀手》团队说的那样，「没有糟糕的媒介，只有糟糕的艺术家。」
「胶片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一百多年来，不计其数的天才和匠人，以及不断给予反馈的观众，一同让它变得精细复杂。」李安说，「我相信，数字也有一种截然不同的美，一种梦幻般的美。我正在找。」
李安第一次被迫尝试数字技术是在2012年，当时他想使用3D技术拍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尽管他凭借这部作品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但他与3D技术的磨合十分挣扎。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
他经常为信息的缺乏和24帧的频闪而感到沮丧，因为那使得观众很难看到画面深处的细节。他还意识到，他不知道如何在3D景深上布景或拍摄。在整个过程中，李安敏锐地意识到胶片镜头在多大程度上限制了观众对景深的感知度，更深刻的是，镜头的选择变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对于电影语言的掌握的一个组成部分。
谈及3D技术拍摄的景深时，「我们不太知道如何表达出同等的表情和情绪，」李安说。「如果使用（胶片）镜头，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用哪个镜头做什么，在什么距离以及如何移动你的焦点。我对这些非常熟悉。」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
为了弥补拍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的不足，李安透露自己有时会有意限制3D的景深。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是第一次他不确定如何构图来唤起他想要的情感。
但这种生疏感恰恰激起了他的兴趣，特别是当他看到3D的清晰细节和景深，以及更高的帧率时。这也是他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数字电影技术的潜力，并将其延续到他的最新作品中。
他开始怀疑自己能否通过超真实的影像来表达超脱世俗的概念。「在生活中，我们必须更敏锐，因为我们必须不断调整适应生存，」李安说。「我们必须更敏锐地以不同于看造梦式电影的方式去观察。所以一旦你处于超真实的境况时，你能进行艺术创造吗？你能做梦吗？所有这些问题都突然出现在我脑海里。」
人们讨厌高帧率的确切原因在于过载的细节和超真实，这正是李安在过去的五年里一直试图探索和充分利用的东西，而《双子杀手》表明他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展。
在影片前段的一个场景中，当亨利·布罗根（威尔·史密斯 饰）上床睡觉的时候，镜头就在床边，我们的主人公在前景中休息，但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背景深处有一群刺客进入了画面，并包围了他的房子。
视觉上的揭露和情感上的震撼达到了任何剪辑完成的画面的同等效果；这是一个颇具大师手笔的镜头，证明了李安自《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以来取得了多大的进步。
从以表演为导向的剧情片《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到杰瑞·布鲁克海默式的动作片《双子杀手》——同时还创造了好莱坞第一个完全数字化塑造的人类角色，年轻版威尔·史密斯的克隆人——让李安找到了一个以故事为基础的切口，在画面中加入了更多细节。
动作类型让观众对意料之外的东西有所期待，这也给了李安探索高帧率 3D技术如何让观众对周围环境有更清晰的感知的切口。除了针对深度塑造场景，以及目之所及的所有背景风貌——迪昂·毕比在白天拍摄夜景的非凡技术居功至伟——《双子杀手》在呈现我们不能在24帧率动作戏里看到的细节这一方面做到了最棒。
在影片一组较早的画面中，23岁的威尔·史密斯克隆体骑着摩托车追杀51岁的威尔·史密斯。除了常规的特技和枪战外，我们还注意到了整场追杀的机制和策略。
令人兴奋的是，我们看到了小克是如何在海堤上单手驾驶的同时更换弹匣，而在前景中，他的冤家在道路上行驶，试图逃脱他的追捕。李安改变了传统的动作构图，让我们能够看到这些细节，镜头通常是正面放置的，而不是从侧面捕捉横向移动。
在两位史密斯的另一场对峙中，一段四分钟长的肉搏战设置在一个火把照亮的地下墓穴，混战中清晰可见的细节令人震惊。两人的面部表情都清晰可见的，没有任何剪辑或重新构图。
这里并没有呈现一系列身体滚动和出拳的影像，而这些画面在24 帧的技术下都会模糊不清，反之，观众在这部影片中可以清楚地辨别打斗的技术性细节以及人物的意图、策略和情感——即李安所谓的拍摄数字电影必须的「增强效果」。李安认为，观众渴望数字电影所能容纳的更多信息和细节。
「处理高帧率3D技术的方式很不一样，就像在面对现实生活，」李安说。「当你选择这种技术的时候，需要的就是细节。你审视画面并把它记在脑子里的方式实际上是非常不同的，你可以更沉浸其中，你有更宽广的电影语言范围，一旦你进入其中，这就是数字赋予你的图景。」
当《双子杀手》依靠普通动作片的技巧时，它的短板就显现了出来，这证明了李安的想法：很少有2D电影被转换成高帧率3D的媒介。李安说到，我们的眼睛拥有在一个拥挤的画面里漫游的潜能，但他还没有完全把他的数字美学与合适的材料匹配起来。
「你必须不断接受刺激和灵感，以不同的方式找到这种技术的反差，最终让观众为它拍手称好，」李安说。「这就是我想要发掘的。这只是个开始。我才开始理解它，还不知道怎么做。」
在电影开拍之前，摄影师毕比寄给李安一张好莱坞第一部有声电影所使用的摄像机的照片。这个庞大而笨重的设备不免让人想起毕比团队即将操作的笨重的72磅双镜头摄像机。
照片也让人联想到好莱坞在1920年代末和1930年代初发生的事情：无声电影时代末期诞生了一些最富有诗意的电影，但在声音介入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正如现场同步录音的机制阻滞了从表演到镜头运动的方方面面：声音杀死了无声电影中梦幻般的特质，这或许和当代电影观众对于李安的120帧画面的感受十分相似。
要让观众接受120帧作为常规电影体验或许是不可能的。与此同时，《双子杀手》也带来了一些新的可能性，而且这些可能性是不能轻易忽视的。24帧已经在100多年的时间里不断被完善，而120帧只是李安刚刚开始探索的一个初生技术，其他导演最终一定也会陆续跟进。
「我相信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容易，」李安说。「拍这种电影会消耗很多能量。可怜的工作人员要付出比平常多十倍的努力，得到的结果可能看起来还没有一般电影那么好，但我们仍在努力，因为当你发现全新的、新鲜的东西时，肾上腺素会飙升。这就是回报。」
李安还相信，电影产业即将揭开帧率 3D的美学之谜，但他的实验让他感到有些孤立无援。「对我来说最痛苦的事情是缺乏反馈，」李安说。「拍摄只是一个过程的开始。你发起了一次对话，然后就会有反馈，你会和其他人交流。如果没有放映，没有其他电影，没有文化，你就没有反馈。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你能学到什么呢？」
无论《双子杀手》得到什么样的评价，它都不会意味着高帧率 3D的终结——詹姆斯·卡梅隆使用此项技术拍摄了即将上映的四部《阿凡达》电影。李安相信「更懂技术的」卡梅隆可以取得更大的突破，并坦承他不确定这种技术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仅仅因为数字电影看起来太真实，或是我们不习惯观看这类电影，就认为它没有未来」李安说。「你只要做到擅长它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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