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二友辞

　　咸丰壬子岁，旅寓都门，从仁和邵郎中位西，索读其诗草。诗篇章颇富，格调出入苏黄间，才气流逸，意兴高朗，余喜而录之，盈五十首。初，余道光甲辰至都，有瑞安项君几山者，知余好治古文，有前明归氏文选录之本，来借去。数日，乃挟位西来，共谈归文，语亦未甚合。及壬子，余复至，位西则大喜，与往来甚密。时梅先生伯言已归江南，而吾乡曾侍郎涤生，魁然盛有闻望，位西意不相下，而余皆与相得。然位西阅余文，许之常不多，或一见，辄掉头曰未好，而意色相顾乃甚亲，窥其胸中坦荡爱人之人也。是年粤西贼越岭犯湖南，岳州乱，余家人避徙山中，而余留都下未归。其冬，贼遂陷岳，破武昌东下，家书绝。明年癸丑岁旦，余在寓馆，孤客乱离之思，至不可聊。位西以家车迎余至其宅，并邀陈梁叔，伊遇羹，饮酒至夜分，仍以车送余归。盖岁朝无设外客者，位西亦以余之有忧而然也。遇羹，位西乡人，博学士，而梁叔，吴门诗人之杰。位西尝为长篇赠余及梁叔，其诗取巴陵洞庭通吴包山为意，甚奇怪可喜读。大抵其于诗文，超悟古人神理高处，圆妙变动，不可捉执，至其语道理人事截然尺寸，余甚亲而畏之。其春二月，位西以河工奉使山东，余买酒饯其行。三月，余入试礼闱，出则南归，而其秋位西以贼渡河被累斥官，亦归浙矣。后闻其一至曾公江西军中，未久去。初，杭州一再陷贼，位西以母老，先扶避山中。既母亡，至同治改元壬戌之春，杭又陷，位西死焉。

　　呜呼！余读位西和人正气阁之诗，其言士之就死不以其生自迷，如去云而见天，诚辨之早矣。是其一死，诚不足惊，而亦岂有少憾哉？独余以其于文字友朋相为性命，不能无有悲于余衷也。其官部曹，充军机章京，刑部持议大狱，皆落落有声迹。余未详悉事实，不能为之传，欲为诗哭之，久未就，而往所录诗五十首者，在敝箧中得不烬兵火，因检出更手写之，不知其旧草无亡失，曾刻行否尔。遂作《梦二友辞》一篇，即用位西赠余诗寓言荒唐之义，以梁叔并之。

　　位西名懿辰，举人，考取中书，旋取充军机，久不第进士，补部官。梁叔名克家，元和举人，从金陵军，奏官中书舍人，死庚申之难，其辞曰：

　　我骑湘山之竹龙，绝叫山顶兮，虞舜不逢。斑斑点泪兮，吊二妃之灵踪。忽恍惚以梦游兮，入潜穴之旁通。初黯黕以迷向兮，旋爣阆而发蒙。珠芒迸而具彩兮，岂渊灵之所宫。神飚起而蹑征兮，路匪遥而迅空。羲和倏穿其牖户兮，乃出于吴山缥缈之高峰。人民鸡犬无所见兮，睹一人于阜东。黄须记其识面兮，癯削玉而丰容。哦诗篇以诏我兮，听酒味之语浓。遭金猴之厄岁兮，一一告余以所终。不敢吊而乃贺兮，仙之人乎何伴侣之相从。袖挥余以南转兮，径横梁以济洪。不知其何所兮，蔽芾荫其邑封。神人冠服列星兮，灿奎文之附躬。意色非傲忽不亲兮，忘畴昔之我侬。岂阴阳之乖别兮，曰此境之非同。昂青霄以得意兮，绝下土之氛雺。揽扶桑以旁拂兮，光亘亘以熊熊。初余与有少缘兮，若投火之夜虫。鸟呜呼而相和兮，盖犹在乎樊笼。二仙揖余已自远兮，弛余欲纠之凡衷。耳大鸣之疾涛兮，惊鼓角于地中。怅焉回思不解兮，招魂之辞褊哉，乌可乎是公？

　　注释

　　部曹：汉代尚书分曹治事，魏晋以后，渐改吏曹为吏部，但六部各司仍有称曹的。到明清时代，部曹就成为各部司官之称。

　　军机章京：俗称“小军机”，早期也称为“司员”。最初，章京无一定额数，在内阁中书等官员中选调。乾隆初，改由内阁、各部、理藩院等衙门调派。自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始，定军机章京分满、汉各两班，每班8人，共32人。各班设领班、帮领班章京各1员，由军机大臣于章京中选资深望重者任之。

　　羲和：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驾御日车的神。

　　今译

　　咸丰壬子（1852）岁，旅居京城，跟随仁和人邵位西郎中，索读他的诗草稿。他的诗篇章很多，文章的风格出入苏轼和黄庭坚之间，才气超脱飘逸，兴趣豁达开朗，我高兴而摘录它们，满五十首。当初，我在道光甲辰（1844）到京城，有瑞安人项几山，知道我喜欢研究古文，有前明归有光文选抄录本，来借去。过了数日，他就带着邵位西过来，一起谈论归有光文，语言也不很合得来。到壬子那年，我再到京城，邵位西则大喜，与我往来很密切。这时梅伯言先生已经回到江南，而我湖南老乡曾涤生侍郎，卓然突出大有名望，邵位西心思不相让，而我都与他们互相投合。然而邵位西读我的文章，赞许的常不多，有时候看一眼，就掉头说不好，而神色相视才很亲密，看他的精神状态是个坦荡爱人的人。这年洪贼越过五岭进犯湖南，岳州始乱，我家人避乱迁徙山中，而我留在京城没回去。这年冬，洪贼就攻陷岳阳，攻破武昌东下，家书断绝。第二年癸丑（1853）正月初一，我住在寓馆，单身旅居外地遭乱流离的人的心思，最不堪寄托。邵位西用家车迎接我到他的家，并且邀请陈梁叔和伊遇羹作陪，饮酒到夜半，仍然用车送我回来。正月初一没安排关系疏远的客人，邵位西也因为我有忧愁而这样。遇羹是邵位西同乡人，博学士，而梁叔是吴门诗人的杰出者。邵位西曾写长篇诗赠我和梁叔，其诗选取巴陵洞庭通江苏包山为题，很奇怪可喜读。大概他对于诗文，彻悟古人精神理致高处，圆妙变动，不可捕捉，到他说的处理事情的办法打算人情事理界限分明，像割断一样的尺寸，我感到很亲近而畏惧他。这年春二月，邵位西因为督促治河工程奉使山东，我买酒为他饯行。三月，我参加礼部考试，出来后就往南回到老家，而这年秋天邵位西因为贼寇渡河被牵累离开官场，也回到浙江老家。后来听说他去过一次曾国藩侍郎的江西军中，不久就离开了。当初，杭州一而再的陷入贼手，邵位西因为母亲年老，先扶着母亲避贼山中。母亲已经去世，到同治改元壬戌（1862）春，杭州又陷入贼手，邵位西死在这事上。

　　唉！我读邵位西和人正气阁之诗，他说读书人的就死不因为他活着而自我沉醉在某种事物中，如同拨云而见天，实在辨别它早了一点。他这一死，的确不够让人惊奇，而也难道有少许的遗憾吗？只我因他在文字方面结为朋友相护着性命，不能没有悲痛于我的内心。他官至部曹充军机章京，刑部持论大案，都高超卓越有声望和事迹。我没有详细事实，不能为他写传，想写诗哭他，久未成，而过去所摘录的五十首诗，藏在破箱子中得以没在兵火中烧成灰烬，因查看打更用手写下它，不知道它的旧草没有散失，曾刻行没有。于是写《梦二友辞》一篇，就用邵位西赠我诗寓言荒唐的意思，把梁叔并在一起。

　　邵位西名懿辰，举人，考取中书，不久选取充任军机，久久没考上进士，补部官。梁叔名克家，元和举人，从金陵军，取得中书舍人官位，死于庚申（1860）之难，其辞曰：

　　我骑着君山的竹龙，大声呼叫山顶啊，比不上舜帝。流下斑斑点点泪水啊，凭吊二妃的神灵。忽然心神不宁梦游啊，进入暗穴的一旁通道。开始阴暗不明迷失方向啊，不久宽敞明亮而启发蒙昧开拓眼界。珠蚌爆开而都有光彩啊，难道是渊灵所居住的地方。神灵暴风一样刮起而追随着远行的步伐啊，路途不是遥远而快速地腾出来。羲和倏忽穿过他的门窗啊，就出现在吴山缥缈的高峰。老百姓和鸡狗都看不见啊，只看见一人在阜东。黄须记得我们见过面啊，清癯削玉而丰满美好的姿容。吟哦诗篇用来告诉我啊，听带有酒味的话语浓郁。遭金猴的困苦年岁啊，一一告诉我以结局。不敢慰问遭遇不幸的人于是恭贺啊，那些仙人吗多么像伴侣样在一起。袖子一挥我向南转啊，径直走过横梁去渡过大水。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啊，小树叶遮挡着荫凉他的封地。神人戴冠穿服出现在罗布天空定时出现的恒星啊，灿烂如同奎星现象附在身体。神色不是傲慢忽然不亲近啊，忘记了往昔的我和你。难道是阴阳不和谐的分开啊，说这里的不同。高抬着头看青天可得意啊，穷尽大地的气和雾。捆着扶桑从一旁轻轻擦过啊，光焰延续不断将耀盛的样子。当初我与他有一面之缘啊，好像飞蛾扑火的夜虫。鸟在叹息而互相应和啊，因为还在樊笼。二仙拱手揖别我已经到远地啊，放松我想缠绕在人世间的内心。耳边轰轰大鸣犹如急急的浪涛啊，惊异鼓角在地中敲响。惆怅着这些回想不解啊，招魂之辞非常狭隘，不可以吗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