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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解说者

XUE MO CULTURE
  选自《世界文学》第4期
主编:雪漠

疾病解说者
【美】裘帕·拉希莉 作曹元勇 译

在茶水摊,达斯先生和夫人为谁应该领提娜去厕所发生了争吵。最后,达斯先生指出头一天晚上是他给小姑娘洗的澡,达斯夫人的情绪才算逐渐平和下来。卡帕希先生从后视镜里看着达斯夫人,她拖着大半截裸露的双腿,慢慢腾腾地从他的大使牌小汽车的后排座位上挪了出来。然后,她就领着提娜朝有厕所的休息室那边走去,不过她并没有牵住小姑娘的手。
他们此行是去游览位于考那腊喀的太阳神庙。那是一个天气虽然干燥、但很明媚的星期六,七月中旬的暑热被持续刮来的海风减弱下来,所以正是观光旅游的好天气。在平时,卡帕希先生是不会刚出发不久就在途中停车的;那天早上,他开车到沙地别墅旅馆门前拉上这家人,但是出发之后还不到五分钟,那个小姑娘就哼哼唧唧闹起来。卡帕希先生刚开始看见达斯夫妇跟他们的孩子站在旅馆门廊底下时,就注意到他们很年轻,也许都还不到三十岁。除了提娜,达斯夫妇还有两个男孩,罗尼和包比,他们俩看上去年龄差不多一样大小,两个人的牙齿上面都安着闪闪烁烁的银白矫正器。这家人看上去像印度人,但穿着打扮却跟外国人一样;孩子们穿着颜色鲜艳的紧身衣服,头上的帽子带有半透明的遮阳帽檐。卡帕希先生对外国游客还是非常了解的,因为他会讲英语,经常被分派给外国游客做导游。头一天,他给两个从苏格兰来的老人开过车,那两个老人脸上都长着斑点,蓬松的白发寥寥无几,晒黑的头皮都露出来了。比较而言,达斯先生和夫人那晒得棕褐的年轻面孔非常引人注目。卡帕希先生做自我介绍时,双手合十进行问候,可是达斯先生却像一个美国人似的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使得卡帕希先生感觉与其说达斯先生是在握手,还不如说是在握他的胳膊呢。至于达斯夫人,她只是撇了撇嘴角,礼貌性地向卡帕希先生微笑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有对他表示任何兴趣。
他们在茶水摊等着达斯夫人和提娜。突然,罗尼,就是那个看上去年龄大一点的男孩,从后排座位上爬下车,一只拴在木桩上的山羊引起了他的兴趣。
“别去碰牠。”达斯先生说。他从他的平装本旅游指南上抬起头来扫了一眼,那本旅游指南上印着黄色的“印度”字样,看上去像是在国外出版的。不知为什么,达斯先生的嗓音听上去有些踌躇和尖腔尖调,好像他人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似的。
“我想给牠一块口香糖!”那个男孩一边往前小跑,一边回头喊道。
达斯先生从车上下来,做了几个下蹲动作,又踢了几下腿。这是一个面颊修饰得非常干净的男人,从长相上看完全是罗尼放大了的形象。他的太阳帽的帽檐是天蓝色的,他穿着短裤、旅游鞋和一件T恤。他的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上面配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变焦镜头,还有许多按钮与标志,这是他带在身上的唯一一件复杂的东西。看着罗尼跑向那只山羊,他眉头皱了起来,不过他没有显示出任何要干涉的意思。“包比,当心不要让你弟弟干什么傻事。”
“我不觉得喜欢这种事儿。”包比说,动也没动一下。他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卡帕希先生的旁边,正在研究一幅贴在汽车仪表板上面那个小杂物盒上的大象之神画片。
“用不着担心,”卡帕希先生说,“那只羊非常驯服。”卡帕希先生四十六岁,越来越稀疏的头发已经全部变成了银白色。不过,从他那黄油硬糖似的肤色和毫无皱纹的额头——他空闲的时候经常在上面稍微抹一点莲油膏——仍然不难想像他年轻时的实际长相。他穿着灰色的裤子和一件相同颜色的夹克衫,夹克衫束腰、短袖、带斑点的大尖领,是用一种薄而耐用的合成纤维布料做的。他的衣服式样和布料都是他专门找裁缝选定的——他在旅行时就喜欢穿这种衣服,因为他在方向盘后面要坐很长时间,这种衣服不会弄得皱巴巴的。透过挡风玻璃,他瞧着罗尼绕着那只山羊转圈子。罗尼飞快地触摸了一下山羊,然后马上就转身朝汽车这边跑了过来。
“您是在小时候离开印度的吗?”达斯先生重新坐到车上后,卡帕希先生问道。
“哦,我和弥娜都是在美国出生的,”达斯先生用一种出乎意料的信任口气讲了起来。“我们在那里出生、长大。我们的双亲现今都生活在这边,在阿桑索尔。他们退休了。我们每隔两年来看望他们一次。”那个小姑娘朝着汽车跑过来。达斯先生扭身望着她,她那太阳裙上硕大的蝴蝶结在她那窄小的棕色肩膀上扑扑地上下跳跃。她怀里抱着一个玩具娃娃,玩具娃娃的头发是黄色的,看上去好像曾经用一把钝剪刀惩罚性地铰过。“提娜是头一次来印度旅行。是不是呀,提娜?”
“我再也不去洗手间。”提娜喊叫着说。
“弥娜在哪儿?”达斯先生问。
卡帕希先生感到奇怪,达斯先生跟小姑娘说话时竟会直呼妻子的名字。提娜向达斯夫人所在的地方指了指。达斯夫人正在向那些在茶场工作的男人们当中的一个买东西。那些男人一个个都光着膀子。当达斯夫人向汽车这边走来时,卡帕希先生听见有个男人唱了句一首印度流行爱情歌曲里的歌词,但达斯夫人似乎没有听懂那句歌词的含义,因为对那个男人的挑衅,她既未表示任何愤慨,也未显示出丝毫窘迫,或是别的任何反应。
卡帕希先生打量着她。她下身穿着一条红白格子的、长不过膝的裙子,脚上趿拉着一双方形木后跟的鞋子,上身穿着一件紧身衫,式样就像男人穿的汗衫。那上衣的胸前镶着一朵像草莓一样的花饰。她身材比较矮小,两只手纤巧得像猫爪;她的指甲涂成淡淡的粉红色,跟她的嘴唇一样,那是她身上还算丰满一点的地方。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比她丈夫的头发略长一点,梳成一边倒的发式。她戴着一副宽大的深褐色太阳镜,镜片微微地泛着粉红光泽。她肩上背着一个麦秆编的坤包,包的形状像一只大酒杯,把她的背几乎都遮住了,一个水瓶从包口露出半截。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用报纸做的大袋子,里面是搀拌着花生和辣胡椒的爆米花。卡帕希先生向达斯先生转过身来。
“你们住在美国什么地方?”
“新泽西州的纽布伦斯维克。”
“离纽约不太远?”
“正是。我在那儿教中学。”
“教什么课程?”
“科学。实际上,每年我都带学生到纽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去参观一次。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你和我之间,有很多共同之处。你当导游有多长时间了,卡帕希先生?”
“五年了。”
达斯夫人走到汽车跟前。“路有多远呀?”她一边问,一边上了车,关上车门。
“大约两个半小时的路程。”卡帕希先生回答说。
达斯夫人听了,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她一生始终都在马不停蹄地旅行似的。她拿起一本折起来的电影杂志给自己扇着风,那是一本关于孟买电影的英文杂志。
“我想,太阳神庙就在普瑞以北十八英里的地方吧?”达斯先生用手指敲着那本旅游指南说。
“去考那腊喀的路况不太好。实际上这段路程有五十二英里。”卡帕希先生解释说。
达斯先生点了点头。他调整了一下照相机的背带,因为它已经在磨痛了他的后颈。
发动汽车之前,卡帕希先生回过身来试了试后边两个车门的曲形把手锁,确信它们都已锁好。但是汽车刚一启动,那个小姑娘就开始玩起她身边的那个把手锁。她用力地卡嗒卡嗒前后晃着那个把手锁,而达斯夫人却一句阻止她的话也不讲。达斯夫人懒洋洋地坐在后排座位上,没有拿她的爆米花让任何人吃。罗尼和提娜坐在她的两边,嘴里都嚼着绿茵茵的口香糖。
汽车渐渐加快了速度。这时,包比用手指着公路两旁的大树,喊道:“看呀,看呀!”
“哇,猴子!”罗尼尖声叫了起来。
成群的猴子坐在树枝上,牠们的脸黑乎乎得闪着光泽,身体银白,眉毛笔直,脑袋顶上长着一簇冠毛。牠们灰不溜秋的尾巴在树叶间像绳子似地垂下来。有几只猴子时而用又黑又长的爪子给自己挠挠痒,时而又倒挂在树枝上,目送着汽车从下面驶过。
“我们叫牠们长尾叶猴,”卡帕希先生说。“在这个地区,这种猴子很常见。”
卡帕希先生话音未落,一只猴子突然跳到路中间,使他不得不急忙刹住车。另一只猴子跳到发动机的罩子上面,随即又一跃而去。卡帕希先生把喇叭按得“嘟嘟”响。孩子们都兴奋起来,一会儿猛吸一口气,一会儿用手遮住自己的脸。达斯先生解释说,他们以前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猴子。他请卡帕希先生停下车,好让他拍张照片。
达斯先生调镜头的时候,达斯夫人把手伸进包里,掏出一瓶无色指甲油,然后就慢条斯理地往食指尖上擦抹起来。
那个小姑娘伸出一只手,说:“我也要。妈咪,给我也擦擦。”
“别闹,”达斯夫人说。她吹吹自己的指甲,转开身去。“你尽给我添乱子。”
于是,小姑娘便一声不吭地摆弄起那个玩具娃娃的塑胶身体上的一件围涎,一会儿扣上,一会儿解开。
“好了。”达斯先生说道,同时重新装好镜头盖。
汽车在尘土飞扬的公路奔驰,不时发出剧烈的卡啦声,并且经常把他们从座位上给颠起来。但是达斯夫人仍在不为所动地抹着她的指甲油。卡帕希先生放松加速器,想把车开得平稳一些。当他伸手去换档时,坐在前面的男孩为了不妨碍他,把光洁的膝盖往旁边挪了挪。卡帕希先生注意到这个孩子比其他几个显得有些苍白。“爸爸,为什么这辆汽车上的司机也是坐在错误的一边呀?”这个男孩问。
“在他们这里都是这样的,傻瓜。”罗尼说。
“不许叫你弟弟傻瓜。”达斯先生说。然后,他转向卡帕希先生。“在美国,你知道……这让他们实在闹不懂。”
“啊,当然,我非常理解。”卡帕希先生说。前面出现一段坡路,他小心而熟练地换了换档,让汽车速度加快。“我在“达拉斯”上看见过的。方向盘都在车的左边。”
“什么是“达拉斯”?”提娜一边用那个现在一丝不挂的玩具娃娃敲着卡帕希先生座位的后侧,一边问。
“那是一部电视片,”达斯先生解释说,“曾经播放过。”


车子驶过一排枣椰树。他们真像是亲兄妹,卡帕希先生想。达斯夫妇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兄长和妹妹,而不像是一对父母。看上去他们就好像是临时照管这些孩子,很难相信他们除了对自己负负责任,还会长时间承担起别的责任。达斯先生用手指轻轻地弹着他的照相机的镜头盖,弹着他的旅游指南。有时,他的大拇指的指甲从书页上划过,弄出刮擦的声音。达斯夫人还在染她的指甲。迄今为止,她还从未摘下过她的太阳镜呢。过不上一会儿,提娜就找一个新的理由要求把她的指甲也染染。最后,达斯夫人听了她的一个理由,就蜻蜓点水似的在她的指甲上点了一滴指甲油,接着就把那个小瓶放回包里。
“这不是一辆带空调的车吧?”她一边吹着手指甲,一边问道。提娜那边的车窗出了毛病,摇不下来。
“别抱怨了,”达斯先生说,“并不很热。”
“我跟你说过要找一辆有空调的车,”达斯夫人继续唠叨。“你为什么找这么一辆,拉吉,就是为了省几个愚蠢的卢比吗?你让我们省了多少,五角吗?”
他们的口音尽管不同于“达拉斯”上的那种,但听上去却跟卡帕希先生从美国电视节目上听到的那种很像。
“卡帕希先生,每天领着游客看同样的东西,是不是会感到厌倦呢?”达斯先生问,同时把他那边的窗户全部摇下来。“嘿,请把车停一停。我想给这个衣着古怪的家伙拍张照片。”
达斯先生拍照片的时候,卡帕希先生把车开到公路边上。那是一个赤着脚的男人,头上裹着脏兮兮的头巾,坐在一辆由一对小公牛拉着的、载满成袋粮食的大车顶上。那个男人和那对小公牛都是瘦骨零丁的样子。达斯夫人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凝望着车窗外面的天空。天空中,有些差不多透明的云朵正在你追我赶地快速飘移。
“说实话,我一直盼望着到那个地方去,”重新上路后,卡帕希先生说,“太阳神庙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所以,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奖赏。我只是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干导游。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我有别的工作要做。”
“哦,在哪里?”达斯先生问。
“我在一个医生的诊所里工作。”
“你是医生吗?”
“我不是。我跟一位医生一起工作。我是一个解说者。”
“医生需要一个解说者干什么?”
“他有一些古吉拉特病人。我父亲就是古吉拉特人。可是在这个地区,很多人,包括那位医生,都不会讲古吉拉特语。所以那位医生就让我在他的诊所里工作,为他解释那些病人说的话。”
“非常有趣。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呢。”达斯先生说。
卡帕希先生耸耸肩,说:“这个工作跟别的工作没什么两样。”
“可是非常浪漫呀。”达斯夫人打破她一直保持的沉默,轻柔地说道。她掀起她的茶褐色太阳镜,架在头顶上,好似一件妇女用的兜状头饰。第一次,她的视线在后视镜里跟卡帕希先生的目光相遇了:她的眼睛不太大,发暗,眼神专注,却显得有些睡眼惺忪。
达斯先生伸着脖子看她:“这怎么会浪漫呢?”
“我说不太清。反正十分浪漫。”她耸耸肩,眉头皱了一会儿。“你要来一块软糖吗,卡帕希先生?”她语气欢快地问。她把手伸进麦秸秆编的包里,然后拿出一个用一张上面有绿白相间的条条的纸包裹着的小方块递给他。卡帕希先生把那块软糖塞到嘴里,立刻一股非常甜的流汁喷到了他的舌头上。
“跟我们多谈谈你的工作吧,卡帕希先生。”达斯夫人说。
“您想了解哪些方面的事情呢,夫人?”
“我说不上来,”她耸耸肩,同时大声嚼着几颗爆米花,舌头不时舔舔粘在嘴角上的芥子油。“跟我们讲一件比较典型的事儿吧。”她往后坐了坐,头往一边歪了歪,恰好被一缕阳光照射着。她闭上眼睛,说:“我要想像一下那种情景。”
“好吧。前几天一个男人走进诊所,说他的喉咙很痛。”
“他抽烟吗?”
“不。非常不可思议。他抱怨说,他感觉喉咙里好像卡着一根长麦秸秆似的。我把这些告诉医生,然后医生才能够开出对症的药方。”
“这太奇妙了。”
“是的。”卡帕希先生迟疑片刻,赞同道。
“这样一来,那些病人可就要完全依赖你了,”达斯夫人慢条斯理地说,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他们对你比对医生更依赖。”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打个比方来说吧,你可以告诉医生那病人感觉像有一团火在烧,而不是像有一根麦秸秆卡在喉咙里。病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对医生说了些什么,而那个医生也永远不会知道你讲的并非真实的情况。所以说,你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
“是的,你在那儿的责任是非常重大的,卡帕希先生。”达斯先生附和道。
卡帕希先生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的工作。对他来说,这份工作完全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职业。他从未发现这份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他得使出浑身解数译解各式各样的病症,有那么多的人身体浮肿,有那么多的人肠胃痉挛,还有一些人手掌上疹子的颜色、形状或大小所发生的变化。那个医生,年龄比他差不多小一半,喜好穿喇叭裤和拿国大党开一些一本正经的的玩笑。他们一起在一个气味难闻的小诊所里工作。在那儿,尽管天花板上有一个吊扇的黑乎乎的扇叶在不停地转动,卡帕希先生那些剪裁合身的衣服却因为闷热出汗,常常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这份工作是他失败的标志。年轻时,他曾经一心一意地学习外语,曾经拥有过一堆大部头的字典、辞典。他曾经梦想成为一名外交官或其他高职位官员的译员,处理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的矛盾冲突,平息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理解的双方的争端。他是靠自学成才的。在父母给他包办婚姻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他在一本又一本的笔记本里排列过很多词语的语源,而且在他人生的某些时刻,他曾经相信,只要给他机会,他可以用英语、法语、俄语、葡萄牙语和义大利语进行交谈,至于印地语、孟加拉语、奥瑞西语和古吉拉特语,更是不在话下。但是,现在他留在脑子里的欧洲语言的辞汇只有一点点,一些零零碎碎的指陈某个东西的词儿,比如:茶杯和椅子。现在,除了印地语,英语是他能够流利地进行交谈的唯一一种外语。卡帕希先生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才能。有时候,他非常害怕,他的孩子们仅仅通过看电视,就能把英语学得比他好。不过,会说英语对他做导游来说倒是挺方便的。
卡帕希先生开始干这份解说者的工作,起因于他的长子七岁时患肠热病——这也是他第一次结识那位医生的原因。那时候,卡帕希先生是一所文法学校的英语教师。他用自己翻译方面的特长作为交换,来支付那不断增加的昂贵的医药费。最终,那个男孩还是在一天晚上手脚发烫地死在母亲的怀里。随后的葬礼需要花钱,而且很快就要出生的其他孩子,新的、大一些的房子,好的学校和家庭教师,漂亮的鞋子和电视机,还要想方设法安慰他的妻子,让她不再在睡梦中哭泣,这一切都需要花钱。所以,当那位医生提出愿意付给他两倍于语法学校给他的报酬时,他接受了这份工作。卡帕希先生知道,他妻子对他当一个翻译解说者很少有什么敬意。他知道,这份工作总使她想起失去的儿子,而且使她嫉恨那些他以自己微不足道的方式帮助挽救了的生命。即使她偶尔提到他的这份工作,她也总是用“医生助手”这个说法,好像翻译解说跟给病人量体温或换尿盆没有什么两样。她从来不向他打听那些到诊所来的病人的情况,也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工作是责任重大的。
正是因此,看到自己的工作引起达斯夫人的极大兴趣,卡帕希先生感到不胜荣幸。不像他的妻子,达斯夫人使他意识到了这份工作所要求的智力水准。她还使用了“浪漫”这个词儿。她对待她丈夫的态度并不浪漫,然而却用这个词儿来形容他。卡帕希先生猜想达斯夫妇是不是婚姻并不和谐的一对,就像他跟他自己的妻子一样。或许,他们也是除了有三个孩子和十年的共同生活,两人之间很少有什么共同之处。卡帕希先生从他自己的婚姻状况中捕捉到的一些迹象同样发生在达斯夫妇身上——争吵,冷淡,长时间的互不理睬。她对她的丈夫和孩子一直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却突然对他来了兴致,这使卡帕希先生不禁感到一种温柔的陶醉,有些飘飘然。当他又一次想到她讲“浪漫”这个字眼时的情景,那种欣喜陶醉的感受就愈发强烈了。
他一边开车,一边开始从后视镜里照照自己。他很庆幸今天早上自己挑了一套灰色的衣服,而不是那套棕色的,因为棕色的那套在膝盖部位有点儿走形了。他时不时地在镜子里瞥一眼达斯夫人。他不只是留意她的面孔,还留意在她胸部缀饰的那颗草莓花,以及她锁骨上面那片金黄色的肉窝。他决定再给达斯夫人讲几个病人的故事:有个年轻女人总是抱怨她的脊椎骨上有一种落雨的感觉;有一位绅士的胎记上开始长出毛来。达斯夫人一边用心听着,一边用一把塑胶发刷梳着头发,那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像一个椭圆形指甲窝的发刷。她时不时地提一两个问题,然后请卡帕希先生接着往下讲。孩子们静静地一声不吭,热切地期待着在树上再发现一些猴子;达斯先生则埋头在他的旅游指南里。所以,那情形就仿佛是卡帕希先生和达斯夫人两个正在进行一次秘密的交谈。就这样,半个小时又过去了。当他们在一家出售油煎饼和煎蛋三明治的路边餐馆旁停下车,准备吃午饭时,卡帕希先生觉得怅然若失,尽管那里销售的都是一些卡帕希先生在旅途中非常向往的食品,而且他还可以清静地坐上一会儿,品一杯热茶。达斯一家人全都坐在一个带着白色和橙色穗穗儿的洋红色遮阳伞下面,并且跟一位戴着三角帽走进走出的侍者点了吃的东西。见此,卡帕希先生很不情愿地朝着旁边的一张桌子走去。
“等等,卡帕希先生,这儿有一个座位。”达斯夫人喊道。她把提娜抱到自己的腿上,坚决要求他跟他们坐在一起。于是,他们一块要瓶装的芒果汁、三明治、几碟洋葱头和裹着纯麦麪糊的油炸土豆。吃完两块煎蛋三明治后,达斯先生起身拍了几张他们一起吃饭的照片。
“还有多长时间到太阳神庙?”在给照相机换胶卷的时候,他问卡帕希先生。
“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
这时候,孩子们已经起身离开桌子,去看坐在附近的一棵树上的猴子。这样,达斯夫人和卡帕希先生之间就留下了很大一片空间。达斯先生把相机举到面前,闭上一只眼睛,舌头从一边的嘴角里露出来,说:“这看上去挺不错。弥娜,你应该向卡帕希先生那边靠一靠。”
达斯夫人挪了过去。卡帕希先生可以闻到她肌肤散发的气味,一种好像混合着威士卡和玫瑰香水的气味。他忽然担心她会闻到他身上的汗味;他知道,他的混纺布料做的衬衣底下已经浸了很多汗。他匆匆地把芒果汁一饮而尽,然后用手捋了捋银灰色的头发。有一滴芒果汁溅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暗想达斯夫人不知有没有看见。
她没有看见。“您住在哪里,卡帕希先生?”她一边问,一边从麦秆编的包里找着什么。
“您想要我的住址?”
“这样我们可以给你寄几张照片呀!”她说。她动作麻利地从电影杂志上撕下一小片纸,递给他。那片纸上的空白处很有限,因为在窄窄的纸片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有一幅小照片,上面是一对男女在一棵桉树下拥抱。
当卡帕希先生在纸上清清楚楚、笔划仔细地写他的通信地址时,那片纸翘了起来。她将会给他写信,打听一些他每天在那个医生的诊所做翻译解说的事情;而他将会专门选择那些最有趣的事情,洋洋洒洒地给她回信,让她在新泽西的家里读的时候会被逗得哈哈大笑。终有一天,她会披露她的婚姻是多么令人失望,而他也将披露他的令人失意的婚姻。这样,他们的友谊将会增进和加深。他将拥有一张他们两个在洋红色遮阳伞下吃着油炸洋葱的照片。他决定要好好保存这张照片,把它安全地夹在他的俄语语法书里。就在他如此浮想联翩的过程中,他体验到一种微妙的触电般的快感。这种快感,他很久以前也曾经体验过。那时候,经过数个月靠着辞典的帮助进行翻译,他终于可以阅读一部法语小说的一个章节或是一首义大利语的十四行诗,并且依靠自己努力排除障碍,最后搞懂了一个又一个的词语含义。在那些时刻,卡帕希先生总是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所有的奋斗都会有回报,所有的人生失误最终都会显示出它们的意义。现在,达斯夫人将会给他寄信的诺言又使他产生了同样的信念。
卡帕希先生写好他的地址,把纸条递给达斯夫人。但是,他刚把纸条交给达斯夫人,他就开始担心起自己是不是把名字写错了,或者不小心把邮递区号写颠倒了。他担心她的信有可能会寄丢,照片永远也到不了他的手上,而在奥理萨邦的某个地方转来转去,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他想把那张纸条再要回来,确定一下他的地址没有写错。可是,达斯夫人已经把它塞进她那装着乱七八糟东西的包里。
他们2点30分的时候到达了考拿腊卡。那座庙宇是用砂岩建造的,形状像一座战车形的雄伟的金字塔。它是用来供奉生命的伟大主宰——太阳神的。当太阳每天从空中走过时,它就会照到这座巨大建筑物的三个侧面。在这座建筑物的底座的北面和南面,雕刻着二十四个巨大的车轮。所有这一切由七匹马拉着,仿佛是在空中飞驰而过。临近神庙时,卡帕希先生解释说,这座庙宇是赣伽王朝伟大的统治者——国王拿拉席姆哈德瓦一世为纪念他战胜穆斯林军队,而于西元1243年至1255年派一千两百名工匠建造的。
“据说这座庙宇占地面积达一百七十英亩。”达斯先生看着他的旅游指南,说。
“就像一片沙漠。”罗尼望着在庙宇的周围绵延不断的黄沙说。
“昌德拉布哈伽河曾经在距此一英里的北边流过。现在它完全干了。”卡帕希先生一边关掉发动机,一边说。
他们下了车,向庙宇走去。他们先是在立在台阶两侧的狮子旁边摆好姿势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卡帕希先生将他们带到战车的一个车轮跟前,那车轮比任何人都高,直径高达九英尺。
“这些轮子是生命之轮的象征,”达斯先生读着他的旅游指南。“它们描绘了创造、维持和圆满完成的整个轮回过程。”“太棒了。”他翻了一页旅游指南。“每个轮子都由八个粗细不一的辐条把一天分成八个相等的部份。轮辋上全都雕刻着鸟兽图案,轮毂上的雕饰则是一些摆着各种姿势的女人,大都是带有色情性质的。”
他所讲的是那些数不胜数的中楣,上面刻着一对对缠抱在一起的裸体男女,他们摆出各式各样的做爱姿势,女人双臂搂着男人的脖子,双腿全部地缠在伴侣的腿上。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日常生活场景,比如打猎和贸易,用弓箭射杀的鹿,和手里举着刀剑前进的勇士。
神庙已经无法进入,因为很多年前碎砖瓦砾已经将它填满了。但是就像卡帕希先生以前领到这里来的游客一样,他们沿着庙宇的四周慢慢地溜达,欣赏着它的外观。达斯先生跟在后面,忙着拍照片。孩子们跑在前面,对那些赤身露体的雕像指指点点;半人半蛇的拿伽密塔纳斯夫妇尤其使他们感兴趣。据说——是卡帕希先生告诉他们的——这对半人半蛇的夫妇生活在大海最深的地方。卡帕希先生很高兴他们喜欢这座庙宇,他尤为愉快的是这座庙宇也吸引了达斯夫人的兴趣。她每走三四步就会停下来,一声不吭地凝视着那些雕刻上的情侣,那些大象的队伍,还有那些上身袒露、敲着双面鼓的女乐师。
尽管卡帕希先生曾经来过这座庙宇很多次,但是当他也注视着那些上身袒露的女人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从未见过妻子全身裸露的样子。即使在他们做爱的时候,她也从不把她的罩衫解开,衬裙的带子也是总在腰里系紧。此时此刻,他从后面欣赏着达斯夫人的双腿,仿佛她现在走路就是为了让他欣赏似的,但他从来没有这样欣赏过他妻子的双腿。当然,他以前也见过许许多多的光胳膊光腿,那些跟着他到此旅游的美国女人或欧洲女人们的光胳膊光腿。但是达斯夫人是不一样的。别的女人只对这座庙宇感兴趣,而且总是埋头读她们的旅游指南,要么就是把她们的眼睛躲在照相机的镜头后面,而达斯夫人却表现出了对他这个人的关注。
卡帕希先生迫切希望能单独跟她在一起,继续他们之间的悄悄话。然而走在她的身边,他却感到慌乱不安。她藏在她的太阳镜后面,对她丈夫请她摆好姿势拍张照片的要求不予理睬,还像陌生人似的从她的孩子们身边走过。卡帕希先生担心会打搅她,就走到前面,就像他从前常做的那样欣赏那三个像真人一样大小的太阳神苏利耶的青铜雕像,每一个雕像都在庙宇正面它们各自的壁龛里凸现出来,迎接着黎明的太阳、中午的太阳和黄昏的太阳。他们戴着精美的头饰,倦怠细长的眼睛紧闭着,袒露的胸前挂着垂在项链上的护身符。在三尊神像的淡绿色的脚下,散落着走在前面的游客敬献的木槿花瓣。最后那尊位于庙宇北面墙壁上的雕像是卡帕希先生最欣赏的。这尊苏利耶的表情是倦怠的,显出经过一天的艰辛劳作的困乏,他盘着腿坐在一匹马上。甚至连这尊苏利耶的坐骑的双眼也是昏昏欲睡的。他的周围是一对对小型的女人雕像,她们的臀部整齐划一地翘向一边。
“这是谁?”达斯夫人问道。卡帕希先生看见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吃了一惊。
“他是阿斯塔克拉-苏利耶,代表着落日。”卡帕希先生说。
“这就是说,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从这里落山了?”她把一只脚从一只方根鞋里抽出来,用脚趾头蹭着另一条腿的后侧。
“您说得很对。”
她把太阳镜抬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把它戴好。“真绝呀。”
卡帕希先生不太清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有一种感觉,这个词是她愉快的一种反应。他希望达斯夫人理解了苏利耶的美和力量。也许他们将来可以通信中讨论这个问题。他将会向她解释一些印度的人和事,而她则会向他解释一些美国的人和事。通过这种特殊的方式,通过写信,他的梦想,他那在不同的民族之间充当一位翻译解说者的梦想将会成为现实。他瞧了瞧望她的麦秆编的包,为他的地址就夹在里面的那些东西中间而感到高兴。一想到她跟他将相隔千万里,他的心就不由得往下沉,以至于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要用他的双臂搂住她,在有他最喜爱的苏利耶作证的拥抱中,与她融化在一起,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是,达斯夫人已经迈开步走了。
“你们什么时候回美国?”他问话时尽量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
“十天后。”
他心里计算了一下:安顿下来需要一个星期,冲洗相片一个星期,写信再花上几天时间,然后邮寄到印度需要两个星期。这样看来,加上可能出现的拖延情况,他大约要在六个星期之后才能得到达斯夫人的消息。
4点30刚过一些,卡帕希先生开始送达斯一家返回沙地别墅旅馆。路上,达斯一家全都静悄悄的。在一个出售纪念品的摊上,孩子们买了几个花岗岩做的战车轮子模型,现在正在手掌上滚来滚去地玩着。达斯先生继续读他的旅游指南。达斯夫人用发刷梳着提娜的头发,给提娜梳成两个小小的马尾辫。
想到他们很快就要下车离去,卡帕希先生心慌意乱起来。他还没有准备好为达斯夫人的来信去等候漫长的六个星期。他从后视镜里偷偷地瞧着她,看着她把橡皮筋束在提娜的头发上。他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把这段路程多延长一会儿。通常,他会抄近路返回,他要急着赶回家里,用檀香皂洗干净手脚,然后阅览晚报,享受妻子默默递上来的茶。对妻子的沉默,他早已习以为常。但现在想起那种默默无语的情景,他感到特别沉重。于是,他建议去游览位于乌达雅基里和莰达基里的山丘,那里有一些和尚住的寺庙,隔着一道峡谷相对而立。卡帕希先生告诉他们,到那里有几英里的路程,但是非常值得去看一看。
“啊,是的,在这本旅游指南里提到过这个地方,”达斯先生说,“是由一个耆那教君王或别的什么人建造的。”
“那么我们要去吗?”卡帕希先生问道。他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下车。“去那儿要往左边走。”
达斯先生扭过身看着达斯夫人。他们两个都耸了耸肩。
“向左拐,向左拐。”孩子们嚷嚷着说。
卡帕希先生几乎是欣喜欲狂地转动了方向盘。他不知道等到了那边的山里他怎么样,也许会对达斯夫人说些什么。也许他会告诉她,她的笑容是多么迷人;也许他会赞美她的带草莓花饰的罩衫,他发现,那件罩衫穿在她的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也许他会乘达斯先生忙着拍照片的时候握握她的手。
实际上,他的顾虑完全是多余的。他们到达那边的山上后,达斯夫人表示她不想下车。那里的山丘中间有一条陡峭的小路,小路两旁覆盖着茂密的丛林。有很多猴子,或坐在石头上,或坐在树枝上。那些猴子一个个把后腿朝前抻着,抬得跟肩一样高,前腿则搭在膝盖上。
“我的腿有点累了,”她身子蜷缩在座位上说,“我想呆在这儿。”
“你干嘛穿那样一双愚蠢的鞋子?”达斯先生说,“照片上会没有你的。”
“那就假装我在吧。”
“可是,我们本来可以用一张照片来做今年的圣诞卡的。可惜在太阳神庙,我们五个人没有照一张合影。本来可以请卡帕希先生为我们拍一张的。”
“我不去了。再说,那些猴子总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但牠们并不伤人呀,”达斯先生说,同时朝卡帕希先生转过身来。“是这样吧?”
“与其说牠们危险,还不如说牠们是饿了呢。”卡帕希先生说,“只要不拿吃的东西引逗牠们,牠们是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达斯先生和孩子们向山谷走去。男孩们跟在他身旁,小女孩坐在他的肩上。卡帕希先生目送着他们跟一对日本男女迎面走过,除了他们,那对日本男女是那儿仅有的两个游客。那两个日本人停下来拍了最后一张照片,然后就走到停在附近的一辆小汽车跟前,钻进去开走了。那辆小汽车刚一消失,有些猴子就叫唤起来,同时还发出低声的咳嗽一样“呵呵”声;接着,牠们就踏着黑不溜秋的平脚掌,走在了小路上。有一次,一群猴子在达斯先生和孩子们身边围成一个小圈。提娜兴奋地又喊又叫,罗尼绕着她的父亲转来转去。包比则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根粗木棍。他刚把木棍向前一伸,一只猴子就扑过来夺走了木棍,并且在地上敲打了几下。
“我要跟他们一块去了,”卡帕希先生说,同时打开他那一侧的车门。“关于那些岩洞有很多东西需要解说。”
“别去。请在这儿待一会儿!”达斯夫人说着,从后排座位上出来,一闪身坐在卡帕希先生的旁边。“反正拉吉有他那愚蠢的旅游指南呢。”透过挡风玻璃,达斯夫人和卡帕希先生瞧着包比和那只猴子把那根木棍抢过来抢过去。
“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卡帕希先生称赞说。
“这一点也不让人吃惊。”达斯夫人说。
“不让人吃惊?”
“他不是他的儿子。”
“对不起,您说什么?”
“拉吉的。他不是拉吉的儿子。”
卡帕希先生感到身上像是被什么针猛地刺了一下。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瓶他总是随身带着的清凉油,然后往额头上三个地方抹了抹。他知道达斯夫人正在看着他,却没有向她转过身去。他目送着达斯先生和孩子们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他们攀登在陡峭的山路上,时不时地停下来照上一张照片,身边围来越来越多的猴子。
“您感到吃惊吗?”她说话的语气使得他不得不小心谨慎地选择措辞。
“这不是那种可以想像得到的事情。”卡帕希先生把那瓶清凉油放回上衣口袋,慢慢地答道。
“当然,当然不是。而且没有任何人知道。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我已经把它作为一个秘密保存了整整八年。”她扭着下巴,注视着卡帕希先生,仿佛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但是现在我却告诉了您。”
卡帕希先生点了点头。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他的额头发着烧,抹过清凉油的地方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想向达斯夫人要口水喝,一转念便又放弃了。
“我们是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互相认识的。”她一边说,一边从麦秸包里拿出一袋爆米花。“吃一点吗?”
“不,谢谢您。”
她抓了一把爆米花放进嘴里,身子往后靠了靠,同时把目光从卡帕希先生身上移开,朝着她那边的车窗外面望去。“我们是在上大学的时候结的婚。他求婚的时候我们正在上高中。当然,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那时候,一想到要分开,哪怕是一天或一分钟,我们都无法忍受。我们双方的父母住在同一个镇上,是非常好的朋友。长到那么大,我每个周末都会看到他,或是在我们家里,或是在他们家里。我们的父母把我们打发到楼上去玩,与此同时他们则在楼下拿我们的婚事开着玩笑。想像一下!他们从未撞见我们在干什么事情,尽管在某种程度上我总觉得那或多或少是一种圈套。在那些个星期五或星期六晚上,当我们的父母坐在楼下喝着茶的时候,我们干的那些事情……哦,卡帕希先生,我可以给你讲一些故事。”
她接着讲到,因为大学时代她总是跟拉吉呆在一起,她没有结交几个亲密的朋友。所以,假如哪天过得不愉快时,她反倒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她的父母那时住在地球的另一边,但是她跟他们从来没有非常亲密过。因为结婚过早,而且很快有了孩子,她完全被婚姻生活给压倒了。当拉吉穿着毛线衫和灯芯绒裤子去上班,给他的学生们讲关于岩石和恐龙的知识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在家里照看孩子,温奶瓶,用手腕温奶。拉吉倒是从来没有发过脾气或心烦意乱,也从来没有像她生了第一个孩子后那样发胖。
因为总是精疲力竭,当她的大学女友邀请她共进午餐或是到曼哈顿购物时,她总是一一谢绝。结果到后来,朋友们就再也不跟她来往了。她整天跟孩子一起闷在家里,玩具丢得到处都有,她不是走路时绊着,就是坐下时坐扁它们。所以,她总是脾气暴躁,精疲力竭。罗尼出生之后,他们只是偶尔才出一次门,而且他们也很少请客吃饭。拉吉对此从来不当回事,他总是盼着上完课回到家里看看电视,把罗尼抱在膝盖上逗着玩玩。有一天,一位从旁遮普来的朋友——那个人她见过,但当时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要到纽布朗斯威克地区应聘,得跟他们一起住一个星期。当拉吉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简直要气疯了。
包比就是在一个丢满橡皮玩具的沙发上面怀上的。一天下午,那位朋友得知伦敦的一家药品公司雇佣了他,罗尼则在哭闹着要从婴儿围栏里爬出来。当时她正准备冲一壶咖啡,那位朋友上来抚摸她的腰背,然后把她拉到胸前紧贴住他那干净俐落的藏青色制服。她没有做任何不高兴的表示。他跟她做爱时一声不吭,快速麻利。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老练。完事之后,他也没有像拉吉那样总是做出一些意味深长的表情和微笑。第二天,拉吉开车把那位朋友送到甘迺迪国际机场。他现在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一位旁遮普姑娘。他们一直住在伦敦。每年他们都要跟拉吉和弥娜互寄圣诞卡,双方都是把自己全家人的照片塞在信封里。他不知道他是包比的父亲。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她终于把话讲完,再次扭过脸来,面对着卡帕希先生。“请原谅,达斯夫人,可是您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我呢?”卡帕希先生问道。
“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叫我达斯夫人了。我才二十八岁。您说不定有跟我一样大的孩子呢。”
“没有。”见她把他看成是一个做父亲的,卡帕希先生的心情一下子又乱了。他对她产生的感情曾经使他在开车的时候照过后视镜,但现在这种感情开始变淡了。
“我告诉您是因为您有帮助挽救病人的才能。”她把那袋爆米花没有折口就放进了包里。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卡帕希先生说。
“难道你还不明白?整整八年了,我未能向任何人倾诉过这件事情,包括朋友们,当然也包括拉吉。拉吉甚至从不怀疑。他以为我还在爱着他。啊,难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
“说说我刚才告诉你的事呀。说说我的秘密,它使我感到怎样的恐惧和难受。我总是害怕看着我的孩子,总是害怕看着拉吉。卡帕希先生,我有时会产生一种可怕的冲动,要把什么东西扔掉的冲动。有一天,我恨不得将我所有的东西统统从窗户里扔出去,什么电视呀,孩子啦,所有的一切。难道你不认为这是病态的吗?”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卡帕希先生,难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我还以为这就是你的工作呢。”
“达斯夫人,我的工作是当导游。”
“不是指这个。我是说你的另一份工作,翻译解说。”
“可我们之间不存在语言上的隔阂,要翻译解说干什么?”
“我不是这个的意思,不然我也就决不会告诉你我的秘密了。难道你意识不到我把秘密告诉你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已经厌倦了总是感到那么害怕。整整八年了,卡帕希先生,我已经整整痛苦地生活了八年了。我原以为你能帮助我,说一些合适的话,让我感觉好受一些。请给我一些有益的治疗方法吧。”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身穿红格裙子和有草莓花饰T恤衫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满三十岁,既不爱自己的丈夫,也不爱自己的孩子,失去了对生活的热情。她的自白使他感到郁闷和沮丧。他想到爬到山路顶上的达斯先生,想到他肩上扛着提娜,正在给那些座落在山丘深处的古老寺院拍着照片,以便给他的那些美国学生欣赏,而且从不怀疑,也从未想到有一个孩子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想到这一切,达斯夫人的自白就越发使卡帕希先生心意不安。达斯夫人竟然请他解释她那卑鄙无聊的小秘密,卡帕希先生感到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她不像那些到诊所来看病的病人,那些病人一般都是目光呆滞、极度绝望的,他们睡不着觉,呼吸困难,甚至小便都困难,而且常常无法用语言描述清楚自己的痛苦。不过,卡帕希先生还是认为帮助达斯夫人是他的职责。或许他应该告诉她把事实真相向达斯先生讲明。他会解释说,诚实是最好的办法。诚实一定会帮助她——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感觉好受一些。也许在他们摊牌这件事时,他可以当一个调解者。他决定从最为显而易见的问题入手,然后直接进入问题的核心。他问道:“达斯夫人,这件事儿使你真的感到痛苦呢,还是使你有种负疚感?”
她转过身来,对他怒目而视。她那冷若冰霜的粉红色嘴唇上黏着油腻腻的芥末油。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是当她怒目看着卡帕希先生的时候,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于是她打住没有说出口。卡帕希先生被这个彻底击垮了。在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他根本没有重要到值得被侮辱的程度。她打开车门下了车,沿着山路走去。她趿拉着木头方跟鞋,摇晃着身体,同时从包里一把一把地掏着吃爆米花。爆米花从她手指缝里漏下来,沥沥拉拉、蜿蜒曲折地洒了一路,引得一只猴子从树上跳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白色的米粒。那只猴子为了得到更多的米粒,便紧紧跟随在达斯夫人身后。其他猴子也陆续加入进来,没过多久,就有五六只猴子拖着光溜溜的尾巴,跟在她后面。


卡帕希先生从车上下来。他想喊住她,想用某种方式提醒她,但又担心假使她知道了身后跟着猴子,她可能会惊慌失措。也许她会一下子摔倒,也许那些猴子会拉扯她的包或是她的头发。于是,他赶紧往山路上走去,同时捡起一根被人们砍下来的树枝,准备用来赶走那些猴子。达斯夫人一无所知地往前走着,还一路漫不经心地掉着爆米花。在一个临近坡顶的地方,有几座小庙,庙的正前方都有一排低矮的石柱。达斯先生正跪在庙前的地上,调着照相机的焦距。孩子们站在拱廊底下,一会儿躲起来,一会又跑出来。
“等我一下,我来啦。”达斯夫人喊道。
提娜蹦蹦跳跳地说:“喔,妈咪来喽!”
“太好了,”达斯先生头也没抬,说道。“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可以让卡帕希先生给我们五个拍一张合影。”
卡帕希先生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挥舞着树枝,吓得那些猴子惊惶地往两边逃去。
“包比在哪儿呢?”达斯夫人停下脚步,问道。
达斯先生从照相机上抬起头来,说:“我不知道。罗尼,看见包比了吗?”
罗尼耸耸肩:“我想他就在那边儿吧。”
“他在哪儿?”达斯夫人又一次尖声问道。“你们几个怎么啦?”
他们开始在那条路的附近跑上跑下,呼喊包比的名字。因为他们喊叫的声音很大,所以一开始他们没有听见包比的尖叫声。等他们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找到他时,一大群猴子——有十好几只——正围着他。那些猴子用又长又黑的爪子拉扯着他的T恤衫。他的脚边散落着达斯夫人掉下的爆米花,地上有猴子抓过的痕迹。那个男孩浑身发僵,说不出话来,泪水沿着他惊恐不堪的脸颊滚滚而下。他裸露的腿上沾满灰尘,还有一道道猩红的鞭痕,有一只猴子正拿着不久前从他手里抢走的木棍不住劲儿地抽打他的腿。
“爸爸,那只猴子在伤害包比呢!”提娜说道。
达斯先生在他的运动短裤上擦着手掌。因为紧张,他不巧触到照相机的快门,胶卷卷动的吱吱声使那些猴子愈发兴奋,拿着棍子的那个更是愈加起劲地抽打包比的身体。“我们该怎么办呢?要是猴子向我们发起攻击该怎么办呀?”
“卡帕希先生!”达斯夫人看到卡帕希先生就站在旁边,便尖叫道。“卡帕希先生,想想办法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想想办法吧!”
卡帕希先生抓着那根树枝,“嘘,嘘”地驱赶着猴子。对那些不肯走开的猴子,他就一边“嘶嘶”地叫着,一边跺着脚吓唬牠们。那些动物慢慢地撤退了,牠们一个个不慌不忙踱着步子,表面恭顺但却丝毫也不惊惶。卡帕希先生抱起包比,准备把他带到他的父母和兄妹站立的地方。他抱着包比,禁不住想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出一个秘密。开始包比已经被吓晕了,被吓得浑身直打颤。他腿上被棍子抽打过的地方微微地泛出血痕。卡帕希先生把孩子交给他的父母后,达斯先生拍了拍孩子T恤衫上的泥土,又把他的遮阳帽往端正地扶了扶。达斯夫人伸手从包里掏出一卷绷带,把孩子膝盖上的伤口包扎了一下。罗尼送给他弟弟一块口香糖。“他没事儿,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是这样吧,包比?”达斯先生拍拍包比的头顶,说道。
“天哪,让我们离开这儿吧!”达斯夫人说。她双手交叉在胸前,遮住了那颗草莓花饰。“这个地方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好的。我们马上回旅馆去。”达斯先生赞成道。
“可怜的包比!”达斯夫人说。“过来,到妈咪这儿来,让妈咪给你梳梳头发。”她又一次把手伸进麦秸包里,这次是找她的发刷。当她掏出发刷时,那张写着卡帕希先生地址的纸条被带了出来,让风给吹走了。除了卡帕希先生,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目送着纸条被风卷着,越飘越高,一直飘到树顶上。那群猴子坐在树上,神情严肃地观察着树底下的情景。卡帕希先生也一样看着眼前的情景,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达斯一家留给他的纪念,这幅画面将永远留存在他的心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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