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遗憾其流逝，终还得释然，毕竟，彼时此刻的当下都是生命之经过。
中年不免恋旧，然中年也愈发做减法。这些年大小包包处理掉不少，留下个别，随身不过一布袋一小包，于一介布衣足够。不过轮到那两个摄影包，还是踌躇了。前几年车祸骨折养伤后，才与之了断，心下明白，余生不会再背。
第一只黑猪皮面的，方笃笃像只大面包，搁置二十余年，也没用几次，添了长焦镜头和广角镜后，嫌小了，就又买了个大的。搬家、理物，多次相见总是擦拭擦拭再次束之高阁，只因它是初见。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买下第一台光学单反佳能套机后商家随机送的。那款单反套机只能算入门级吧，带一只黄圈变焦镜头（不过2003年川西行后发现问题去维修，维修阿姨却希望我卖给她，她说这款型号质量不错，厂家已停产），当时一并购买了诸如金钟三脚架、偏正镜等，这么着可以说是开启了摄影发烧之旅。于是，这只摄影包装满了三十岁前后的生命向外的眼光和热情。
1990年代常用的是第二只大摄影包，黑牛皮面，长方形，可放机身兼两只镜头及其他小物，还可安置不离身的保温杯。背着去西藏川藏山山水水，去时其未挂红灯笼没有高端民宿的古镇古村落，也在城市里转悠。记得那一年，东方明珠还在造第一个“圆球”，陆家嘴不过是一片待拆迁的房子和拆下来的瓦砾，特地背着它去那里拍照，留下城市变迁的一些印记。也是1990年代的某一年，朋友供职的杂志专职摄影师有事，她来向我讨救兵（完全友情出演）。想想彼时真是胆大，我一个菜鸟竟然也敢背着相机扛着三脚架出发了，机身、镜头两只、闪光灯和一个三脚架，放在壮汉身上也费点劲吧，何况还得沿南京西路步行，分次入几家商店，立脚架，装机，拍摄，如今思之仿佛看到当年傻里傻气的自己。大概是某种生命热力的洋溢吧，时间和生命力刚好相遇。
和摄影包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充满了傻气的活力。回到第一只黑猪皮，与之深切连接的是1996年夏天的浙西皖南行。和家人一起去千岛湖，到了千岛湖淳安县发现有船可沿新安江行至徽州深渡，票价10元，到深渡5元车资一小时即可达歙县县城。在歙县逗留几日，又顺路可去西递宏村，然后屯溪，然后再上黄山。于是本来的千岛湖休闲游扩展成千岛湖皖南黄山行，全无预约，一切随性。一路揽胜自是不表，单说上黄山。上午到山脚下，就直接上山，大双肩包请了挑夫，摄影包爬山不敢背了，只好请家人代劳，自己剩小双肩包，手脚并用，尽管喘得心脏好似将跳出来，还是坚持抵达天都峰、鲫鱼背，最后夜宿光明顶（第二天下山也一路步行，小腿打颤差点滚下石阶，幸好一名男游客眼明手快出手拉住）。话说上山，起初当然兴奋拍拍拍，路遇一队香港游客，其中有位女子左右呼求“有卖菲林吗有卖菲林吗”，略微犹豫匀她两卷柯达，渐渐云山雾绕，四面白茫茫，山势陡峭，哪还敢拍照？犹忆有一段上天都峰的路特别峻峭，左云右雾，下视不见底之悬崖，唯眼前山路，说路也是没有的，不过一截一截草丛间模糊的山石，紧盯着挑夫的后脚跟，勉力手脚相跟，又刮一阵风，雨随势而下，山上买的薄薄雨披简直如纸，能把人裹走，黑猪皮包这时显出分量，背在身上若一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幸好家人还稳当，爬过这一段最险山路。
21世纪数码时代来了，相机越来越小，不必胶卷冲印，方便不少，也不必摄影包“重重”相随了，再后来身体越来越不适应重重的相机，光学单反和那些镜头们齐齐收在干燥箱里，留了几卷黑白胶卷留个念想，发烧的热情随着身体的不适浓度降低，也不想再请一个沉重的数码单反了。轻便的小机子，或者手机，趁手就好。也和观念变化有关吧，机子好坏当然要紧，还有可遇而不可求之光影的等待，以及可以学习的技术，不过摄影最要紧的还是关注、观看，以及看的背后的心念，当然也会有一些突然降临的灵感，所以，一只傻瓜机（手机）也可以拍出好照片，好比布勒松怀揣小莱卡随时按下有意味的瞬间。记录也许才是摄影最朴素的真理。无论远方的风景还是随身的人事物，拍下来就好。拍得美固然是好的，但就算构图曝光略有缺陷，也是无妨，时空的瞬间不可复制。那一刻是镜头后面的人的体力心力眼力以及情感的融合。想起那些年在行走中拍下的许多老人，浣衣的弓背老太太，织网的门牙漏风的老太太，数着佛珠的老太太，晒梅干菜娟秀微笑着的老太太……为什么看到她们就喜欢拍下来，因为在她们的面容上总叠印了已故外婆的身影。
就算不喜那种一众镜头对着一处的糖水俗套，也不喜端着“大炮筒”为自己加戏的做派，至今看到背着大摄影包的人还是颇为感佩的，因为感念一个生命肉身犹能与外在事物的热情洋溢彼此成全，何其幸运。当然，有一天不再有当年的生命热力，也是必然，“昨日再来”可以歌，却不可以现。有过，遗憾其流逝，终还得释然，毕竟，彼时此刻的当下都是生命之经过。（龚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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