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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短篇小说:父亲的笼子(下)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我父亲慢慢地适应了在笼子里的生活,他学会了安宁。其实除了安宁他又能做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每天,我父亲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吃着我母亲端给他的饭,然后就是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笼子外面的日出和日落。笼子外面的阳光穿过我们看不见的笼子落在父亲的身上,通过阳光我们可以感知笼子的存在,它落在我父亲身上,是一条一条的,有一片一片的阴影。阳光落在父亲身上,仿佛我父亲穿着一件带灰色条纹的囚服,这和我父亲的境遇非常相称。

最初,囚禁了我父亲的母亲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不过这样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无所事事的她,为如何打发那些因为我父亲奔逃的结束而空闲下来的时间而发愁。同时,她也为如何进一步处置我的父亲而发愁。为对厌倦的厌倦而发愁。为我们日渐窘迫的生活而发愁。关在笼子里的父亲虽然有时也在画画,可是,他的画却不能给我们家带来什么利益。好些的画页堆在那里。我母亲尝试去卖过它们,可是一副也没有再卖出去,人家说,他的画实在太匠气了,没有灵性。后来,我母亲只得把它们卖给了那个远方来的货郎。我母亲不再给我父亲纸和笔,反正,他也不可能再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干吗浪费呢。

一天,我在我家的门外遇见了一个女人,她的脸一半儿被树叶遮住了,而另一半儿,则处在树叶的阴影里,显得相当昏暗。她叫住了我。她说,她是来找我父亲的,在此之前,她已走了很远的路程。

“我来打听你父亲的消息。她说。

“我不能告诉你。我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说。她把自己的一半儿脸从阴影里挪了出来 ,“我知道他怎么了。

“你知道就知道吧,我说,“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是啊,我知道了又能怎样呢。她叹了口气。“你知道么,一个不停地去寻找的人,一个爱着的人,现在,她的内心比被关在笼子里还苦。她的牙齿白得像雪,她叹了口气,她的身上真的带着很重的苦味儿。

“你去问你母亲,她是真的爱你父亲么?她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她向树叶的后面躲去,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和父亲一样善于消逝,只是我没有注意到她的双腿是不是也像我父亲那样细长。

树上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着,从我的方向看去已经不多了,可是,她还是躲进了叶子里,很快就不见了。这让她有些神秘。甚至,我都没能看清她的面容,她的脸在树叶之间显得婆娑。

“以后要注意那个女人,我母亲说,“她终于出现了,她竟然追到了这里。母亲恶狠狠地看着院子外的树,“她是不会得逞的,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以后你要注意她。我母亲伸长了脖子,可她除了杨树和树叶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还是注意我的父亲吧,他被关在笼子里了,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在笼子里的生活。上午,他总是顺手拿起一本《尸体解剖学》来反复地看,很快,他就哈欠连连,睡在椅子上。他会在正午时分准时地醒来,伸出自己的嘴,把我母亲为他准备的饭和汤一扫而光,然后,再回到椅子上,拿起那本《尸体解剖学》。一个下午的时间用过之后,傍晚,他会跟随我的母亲回到他们的房间,跟在我母亲的后面,他就像一条温顺的狗。

然而也不能说我父亲已经完全放弃了想要逃跑的念头,有时,他也会偶尔地在笼子里跳跃几下,只是这样的偶尔越来越少。也不能说我父亲已经完全温顺下去,有一天晚上,他竟然恶狠狠地,用和我母亲一样的恶狠狠向我母亲扑去,用力地卡住她的脖子。好在我母亲早有防备,她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个铁环,外面涂上一层和她肤色一致的油漆,如果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出来,我父亲咬牙切齿地卡住那个铁环,他是从母亲的背后扑上去的,在他用了很长时间的力气之后,我母亲突然地从那个铁环里转过了她的脸,她用一种漠然的表情望着我父亲,我父亲左手的拇指断了。他尖叫了一声,母亲一边给他涂着药水,一边说,“我不会很快就死的,你也不会很快走出笼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接下来,我母亲把她对于小腹、胸口和脑袋的防护一一展示给我的父亲。她每展示一件,我父亲的神情就暗淡一次,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其实,他绝没有真的想过要杀死她或者害她。“只是,只是。我父亲重复了多次只是,随后他就再没有说过什么。

那个神秘的女人又找了我一次,这一次,她的脸比上一次更加模糊不清,她被树叶遮住的部分有所减少,可昏暗却比上一次更深。“我爱你的父亲,她对我说,她要把我父亲解救出来,“你等着吧。她没有给我想要说些什么的机会,我刚张开嘴,一片树叶便落进了我的嘴里,等我把树叶吐出来,她早就不见了,我所看到的只剩下树叶。大片大片的树叶落了下来,朝着我父亲的方向落去。“你难道没有看见,他的腿短了吗?

我父亲的腿真的短了,可能是长时间闲置不用的缘故,我父亲的腿出现了萎缩。他的腿已经不能说是细长了,它缩得相当厉害,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腿至少已缩短了一半儿。这样下去肯定是问题,我指给我母亲看,我说,“他的腿短了。他已经不能那样飞快地跑了你就把他放出来吧,反正如果他还要逃走的话你也一定能轻易把他追上。

母亲朝着笼子里的父亲看了两眼。“你以为我愿意啊。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去干别的活去了,刚才的话题只好搁浅了。突然间母亲想起了什么,她把我叫到她的面前,然后掏出了她的心脏:“你看看它。它不也是缩小了么,你以为我就容易啊。

关在笼子里的父亲,他在里面度过了三个冬天和四个夏天,那时,他仿佛是我们家的一个相对固定却可有可无的物件。摆放在那里我们可以忽略他,但不能让他消失。这是我母亲说的,她说,她的心脏越来越脆弱了,她经不起风浪更经不起不停止地追赶。说这些的时候她总是捂住自己心脏的位置,她时不时地向我和我的父亲提示,她的心脏禁不起所有可能出现的打击。

我父亲的腿萎缩得越来越历害了,现在,他要想爬到一把椅子上去都感到费力,又细又短的腿已经给他的生活带来了诸多的不便。好在,有我母校的照顾,若不然,他的生活真的让人不敢想象。不仅是他的腿在萎缩,同时萎缩的还有他的手,他的脑袋,只有他的肚子越来越大。现在,他除了还会吃饭喝水之外,再无别的用处,好在,他总爱一个躲在角落里发呆,并不算非常讨厌。

我的母亲用摔摔打打和满肚子的牢骚来对待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因为我父亲的存在,她不得不多干不少的活。她甚至开始怀念我父亲被关进笼子里之前的那些日子,她说那时尽管累是累些,但不像现在这么枯燥。我父亲那时还能画点画什么的,多少对我们的家还做点活。我的父亲认真地听着,他不发一言。我发现,他这样听着的时候眼睛已经转向了别处,经过将近四年的笼子里的生活,我父亲学会了发呆。他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整整一个下午。他在发呆的时候等于在笼子的里面又设置了一个笼子,他和我们和周围的一切都隔开了。

我父亲被关进笼子里的那年,以至到第二年秋天,那个女人总会时不时在我的面前出现,可是,我始终没能看清她的脸。有一天傍晚她和一些落叶一起落入了我们家的院子,隔着笼子,她注视着我的父亲。因为天黑的缘故,我没能看清我的父亲是不是也在注视着她,不过,我父亲并没有显示出我所想象出的激动,他甚至还向后躲了躲,低下了头。我母亲,一直在屋子里的母亲,她简直像一支箭一样窜到了院子里,把她手上的针头、钳子、剪刀和刀子朝着那个女人的方向砸去。我听见那个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优美的跳跃了几步,消失在树叶的里面。围绕在我父亲身边的落叶飞快地旋转起来,它们又重新飞回了院子外面的扬树上。院子里,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我的父亲母亲,以及我母亲扔出的针头、钳子、剪子和手术刀。在那个女人停过的方向,地面是有几滴暗红色的斑点,还有两片羽毛。这是那个女人留下的,我仍然没有看清她的脸。

“让她就这样走了。我母亲悻悻地收拾着丢在地上的那些东西,这时,我父亲的椅子倒了。他被砸在了椅子的下面,呜呜地哭着,泪流满面。

后来女人又来过两次,有一次,她背来了一大堆的钥匙。沉重的钥匙们哗哗响着,可是,那些具体的钥匙却打不开锁住我父亲的锁,首先,她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是,她根本就找不到锁在哪里,一圈儿又一圈儿。后来她哭了,后来,她把一个个的钥匙扔向我的父亲,它们砸在我父亲的身上。我父亲躲闪着,他护住自己的脑袋,在笼子里一跳一跳。我父亲已经没有了细长的腿,他此刻的跳跃就像一只企鹅,笨拙并且难看。

那个女人,把最后一把钥匙朝着我母亲的脸上扔去,我母亲并没有躲闪,而是轻易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它。

那个女人走后我的母亲就开始痛骂我父亲,是的,那时候我父亲早已不是作为画家的那个父亲了,他一无是处。他就蹲坐在那把已经渐渐腐朽的椅子上。我母亲骂他几句,他就闭一下眼睛。我那时才发现,我父亲落下了一个不停眨眼的毛病,不知道这个毛病是什么时间落到他的身上的。

每天晚上,我父亲就从那把椅子上下来,跟着母亲回他们的房间。他们无声无息。然后,第二天,我父亲就会重新回到笼子的里面去,我无法了解一夜的发生。我也不想了解,那应当是他们生活的隐秘部分。可在某天夜里,我因为吃了一些坏掉的东西只得不停地上厕所,在经过他们房间的时候,无意中,我看见我母亲把我父亲的脑袋打开了。她非常小心地打开了我父亲的脑袋,把他的头上的骨头放在一边。然后,她用一个小瓶,往里面倒入了一些乳白色的液体。等我从厕所回来她已收起了那个小瓶,先是说我一定看错了,后来她承认,是往我父亲的脑袋里倒入了一些东西,不过,那是为了我的父亲。你没看到他都萎缩了吗,要是不给他的大脑补充营养,他会变成一个傻子的。可即使我再努力,他也做不回一个画家了。我母亲的眼睛红了。

我重新提出了把我父亲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建议。母亲叹了口气,“你怎么就这样没心没肺呢。好吧,她答应,“再过几天,我会将他放出来的。他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我也懒得再管了。

可是,我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她没有要放出我父亲来的任何举措。后来,我偷偷地找到了那个盛着白色液体的瓶子,上面的说明是,它是一种使大脑内异常活跃的细胞变得懒惰的药剂。它说,经常使用会让一个过于活跃不合规范的人变得合乎规范起来,安于遵守全部应当遵守的规矩。

在我母亲发现我动过她的药瓶之前,我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只是,我在里面兑入了一半的水。我决定去找那个总是在树叶中出现,曾多次找过我父亲的那个女人。当时,她已经几年没见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哪里。现在,她还会不会关心我父亲的事。

寻找那个女人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得不停地寻找,而且这件事,必须要躲过母亲的眼睛。从一个秋天开始,直到冬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我才在一棵柏树的下边找到了她,可她,却拒不承认她曾找过我的父亲。“你认错人了,肯定认错人了。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我也不认识你的父亲。”

“怎么会呢?我认识你啊。就是你啊。

“你看清楚些,我真的只在这里呆着,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你认错了人了。

想想也确有可能,一直,我都没能看清过她的脸,现在,站在树叶之间的这个女人也许不是。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叫住了我:“也许我能帮你。你先说说你父亲的情况吧。

她听了我的故事,只是,我向她隐瞒了母亲在我父亲的在脑里倒入药液的那一段,这一段,我不知道应当怎样对她说。很长时间她都不再说话,她的脸藏在柏树叶子的中间,沉沉的,仿佛落了一层的雪。后来她想了一些主意,她的主意都一一被我否定了,“这些,我以前都已经试过了,没有任何作用。“那样我可就没办法了,我的脑袋都要想炸了,你看,它正在冒热气。看来,只能靠你自己了,我还有别的事。我看见柏树的叶子晃动了一下,她不见了,大片大片的雪落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能够做些什么。我所做的也就只是在院子里多陪一会儿我的父亲,隔着笼子,我发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发呆。我也曾试图找到笼子的锁,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近笼子,用手去摸索,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无用的。我母亲显示了一些衰老的迹象,她总感觉自己的肠子已经断了,如果不是她一直小心,这样走着走着她的肠子就会掉出来的。她还时不时地拿出自己的心脏来看两眼,她对我说,“你看它多憔悴,你看它上面有了多少皱纹啊,你看它都死去了一多半了。时间过得真快,我刚刚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它在我的手上跳得厉害,颜色鲜艳。你看它现在都是什么样子了?

“你爱他吗?你爱过他吗?

那个女人相当突然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又如何进入了我家的院子。这是第一次来我们家的那个女人,是来找过我父亲的那个女人,我看得出来。我仍然无法看清她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了树叶的阻挡,可是她有长长的头发。她的头发像一条丝巾一样垂下来,她的脸,眼睛,鼻子和嘴,都隐在这条丝巾的后面。

这是个问题么?我母亲用一种冷冷的声音,我当然爱他,你应当看得出来。要不然,我不会这么费力地留下他。然后,我母亲把脸转向了我:“你觉得我错了是不是,你一直想救他是不是,现在,我就把笼子打开,你你你你们就满意了是不是,害死我你们就满意了是不是!

她把笼子真的打开了。她告诉我父亲,“现在,笼子开了,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我的母亲,以及那个女人,我们都静了下来,等待着,看着我父亲的举动。可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眼正漠然地盯着那本《尸体解剖学》的一页上,半天,也没有翻动一下。看了看我们,我母亲再次对着父亲的耳朵重复了一次:“我把笼子打开了。要是你愿出去走走,你可以出去了。这一次我父亲是听见了。他看了我们几眼,然后,飞快地窜下了椅子,朝着院子的外面跑去。

他只跑了两步。然后。他再次呆呆地站在原处,回过头来,重新看了我们几眼。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地停下来,更让我不解的是,他迈动了自己的双腿,缓慢地朝着那把被他坐得摇摇欲坠的椅子走过去。我仿佛听见笼子的大门在他背后重新关闭的声音。我想,笼子已经是我父亲的一部分了,就像蜗牛和它的壳。他已经离不开它了。

我以为那个女人会泪流满面,会抓住我的父亲的把他从笼子里拉走,会……然而我的猜测全部是错的,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看一件与她毫不相关的事。她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母亲走过去,拉住了我父亲的手。他们的此刻,就像一对在黄昏里漫步的恋人。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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