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来了，归到这黄金的东方，
举目观望，不见了黄金的太阳；
蠢笨的石狮子蹲在门前打盹，
还有笔直的龙柱，弯曲的人。
我忽然忆起了西方，（那才是家乡，）
晴明的阳光照着晴明的思想；
毕竟橄榄枝赛过了暴力的泉源，
古希腊典雅的精神便凝结在雅典：
看呀，女神自天帝头上跃出，
惊动了神祇，凡人也瞠了目；
那地基怎样“不平”？（“不平”是生命，）
斜欹的石柱倒有万年的安稳。
东与西各有各的方向，
我的想像还在那相接的中央。
——罗念生《东与西》
中国和希腊在历史上是两个并驾齐驱的国家，它们都曾经是人类思想和文明的中心——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我们常说，现代科技使思维和观念旅行得更快了，这无疑是对的。但是在古代的不同文明之间，也是相互影响的，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因为，自古以来，思想的旅行是从来不知道边界和距离的。这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课题。在这个课题上，世界上很少有人像罗念生教授那样博识广闻，没有任何一个外国的古典文学研究者像罗教授那样，把古希腊的文化介绍给如此广大的公众，并持续了如此长久的时间。
罗念生
翻译家罗念生，1920年代负笈清华园，毕业后赴美国留学，学习英美文学和古希腊戏剧。1933年转赴希腊雅典，深入研究古希腊戏剧和风土人情。这一年，罗老登船横渡大西洋，来到他久已向往的欧洲文化发源地——希腊，在希腊留学的一年多的时间里，除了完成学院里的课程，他利用大量时间到希腊各地去访古寻迹，观看古代悲剧、喜剧的演出，了解希腊民间的风土人情。他的足迹踏遍了希腊半岛的南北东西，游历了爱琴海上的大小岛屿。爱琴海上明蓝的天空，雅典城上环绕的紫色云冠，希腊人民的好客情谊，尤其是古代希腊留传下来的文化光华……都铭记在他的心中。这一游历使他对希腊古代的文化、近世的风俗都产生一种“强烈的情感”——罗老与古希腊文化艺术结伴终生，直至谢世。他曾说：“我一生钻研古希腊经典著作。每天早上，我展开希腊文学书卷，别的事全都置诸脑后，我感到这是我生平的最大幸福。”
无论生活在什么时代，罗老这样的人都能与世无争，因为人们需要通过他重温古希腊的精神和美感；但他这种人又似乎不合时宜，古希腊毕竟离现代人太远了。他的品行气质仿佛都经受过古希腊文化的熏陶。他为什么如此钟情于荷马？荷马的风格与他的风格不是有着基本的相似之处吗？自然、简单、朴素，很近人情……罗老笔下的雅典，也是如此。
雅典之夜
Homonoia（和谐广场）是新城的中心，周围立着九根光柱，每一根下面供奉着一位女神，塑得有些象罗马的仿造品，但她的名儿却是很风雅的：你该记得Erato，她是一位文艺女神，手中抱着一架弦琴。这时候也许有人在叫Erato，那不是什么诗人在神前祈祷，而是人家在叫那卖花女郎。她抱着满怀的玫瑰，Rhoda 呀Rhoda（玫瑰）！只须一枚银币，这抱花便会落到你的怀抱里，她也许还会给你一点额外的恩惠，但看那唇边的玫瑰。你还可以看见成群的毛驴，驮着花从这儿招摇过市。这时海风徐徐吹来，全市都挤满了人，男的一堆，女的一堆；偶尔看见有人手挽着手，那准是远方来的“蛮人”，他们非挽着手走不成，放开一点，那美丽的藕节就会被人家用指头捏一下。咖啡店的生意拼命往街心进展，各人面前有一杯土耳其咖啡，通常调得很浓，仅够一口，底下全是渣滓。最好让它凉一凉，让渣子先沉下去，然后一口饮下，后劲很大。也许还有人在抽土耳其烟，烟筒上有一根很长的皮管，皮管连接在一个大玻璃壶上，壶里冒着水泡，据说那就是烟。客人不是谈天就是看报，那头一句话一定是：“阁下对于政局有何高见？”不用问天气好不好，那天气一定是好的，一年有三百个晴天。他们绝不谈什么事务，谈起来总是耸一耸肩头，说一声：Aurion（明天）。
Erato女神
从那地方通到Syntagma（宪法广场），那一带全是戏院、舞厅和时髦的商店，这令人想起纽约城那一套。你在那儿还听得见Josephine Baker 的情歌、J．Smidt 的高音；不过我还是劝你去看希腊杂剧，听东方调子，那声音拖得很长，你也得随着大家唱，一夜的新歌弥漫全城。
宪法广场
颜色是看不厌的，你最好找一家Taberna（ 酒店），你得一对儿去，Barbajanis 就是一个好去处，那里面有他们故乡的美味和佳酿。整个肥羊就吊在你身旁烤，还没有熟你就想争着先尝。记住那叫psito arnaki。
你得先呼唤paedi（ 伙计） 来missi okaretsinato（半斤树脂葡萄酒），那是雅典佳酿，有一种刺喉咙的怪味儿，但喝上了三天，你准叫好！价钱并不比水贵多少，用不着牵着“五花马”去换。此外，可来一节烤羊肠，肠上有野艾的芳香。你吃得合口时，不妨捏着指尖握一个空拳，连说Poly kala（非常好）！说时又把指尖分开。这时候会来一个牧羊人，他把气吹入羊皮，再由羊皮灌入笛中，笛音依然很尖脆，可惜他吹不来潘（Pan）山神的“双管”了。他一边吹，一边学羊儿跳舞，酒神的戏剧就是这样开始的。再看邻桌那一群Gypsies（吉普赛人）端着杯子和着牧笛高歌，他们是那样放肆，可一点也不浪荡。你饮到酩酊时，切不要学拜伦那样摔坏了羽觞，土耳其人早退到东方去了，这全城尽是自由人，再用不着你出来打抱不平。
醉后，你沿着Zappeion广场前面的公园走去，夜里园内百鸟争鸣，有鹭鸶、天鹅和异鸟的歌声。园内的人这时忽然配成了对，象我们举行集团结婚一样，低吟高唱。他们的喉咙是那样清，这洁净的空气对他们一定有许多好处。
Zappeion广场
国家花园
前面出去是Olympieion（奥林波斯山的天神宙斯的大庙），一所科林斯柱式的庙宇，只剩下十来条柱子，每一条柱影里藏得下一对情人：光是那样明，影是那样深，他们全然不娇羞。那西边倒下了一条石柱，象一条巨龙卧在那儿，不时闪着鳞光。
宙斯神庙
出了哈德良（罗马皇帝）拱门，你便由罗马去到了古雅典。行过了三足鼎街，绕过了酒神剧场，就到Acropolis（卫城）的正门。月明之夜可以任人上去。穿过Propylae（前门），再向东进，左边是 Erechtheon（雅典先王厄瑞克透斯的庙宇），那廊上有几位女郎顶着庙上的千钧重压，她们一点不觉得痛苦，反而显出一种高超的宁静。右边是 Parthenon（雅典娜处女神的庙宇），周围的残柱依然吐露着乳白色的光辉。地面的沙砾全都发亮，像铺上了一团星星。你南望法勒戎（港口）海上的银光，银光里有船影在蠕动，胜利的萨拉米岛就在那前方沉沉地安睡。东边许墨托斯山现出一带青色，北面是新城，你望过灯光，那远处彭忒利孔山巅反映出一道绿光，大理石山上发出了磷光。你可以站在那残柱旁边出神，梦想两千多年前此地的神灵。
雅典卫城
那儿有一双人影在正殿里祈神，细诉痴情，且听：
格尔蒂，你可以忘掉我，可不要忘掉雅典。……为什么哭？——我自然相信你不会忘掉我！……哦，不怕Artemis（月亮女神）会缺，缺了又会圆的。……格尔蒂，我扶你回家去。……听，S’agapo（我爱你），那山前有人在唱，那正是我要向你吐诉的。
本文摘自
从芙蓉城到希腊
（《罗念生全集》增订版第十卷）
本书收录的是罗念生先生已刊或未刊的散文、诗歌以及书信等。其中《芙蓉城》曾于1943 年由西南图书供应社印行，《希腊漫话》曾于1943 年由中国文化服务分社印行，1988年生活· 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再版，《龙涎》则曾于1936 年由上海时代图书公司刊行，是罗先生早年创作的诗歌集。
罗先生与诗人朱湘情谊甚笃，朱湘的突然离世成为他永远的遗憾。罗先生曾撰写过多篇文章，推崇朱湘的文学造诣，怀念这位富有才情的莫逆之交。1985 年，罗先生与罗皑岚、柳无忌一起合著《二罗一柳忆朱湘》，寄托思念之情。本卷予以收入，并搜集了罗先生早年纪念朱湘的文字，合编为“关于朱湘”。
此外，本卷还收集了罗先生未曾结集的诗歌、杂文多篇。
最后，本卷收入了罗先生的书信157 通，新增写给孙大雨、彭燕郊、卢剑波、杨德豫、田仲济、王焕生、孙琴安等多位学者的书信。罗老治学之严谨，为人之热忱跃然纸上，感人至深。
一套《罗念生全集》
一座奥林匹斯山
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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