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钱美静
1
李春玲对程海山的情谊，确切地说是亏欠，是从她十岁那年开始的。
她去河边洗衣服掉水里了，三口两口就灌迷糊了，海山刚好在那放牛，救了她。
春玲妈扯着春玲，端了一盆小米去谢海山。
海山妈嘎嘎笑了，谢啥，等春玲大了嫁我们海山不就得了。
春玲低头挖盆里的小米，翻着眼珠偷偷瞅了一眼海山，他的脸臊得通红，她的脸也红了。
可春玲到底没嫁成海山。
她20岁那年她爸走了，除了留给她妈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和一溜高矮不齐的孩子，再也没剩下啥，不，还有个大窟窿。
她爸过了五七，要账的就上了门，数额都不大，也就是过日子转不开的时候，临时倒把手积下的。
可拢在一起也有小两千，这数把春玲吓了一大跳。
她头一次知道她家穷成了这样。
还是肯定还不起的，她们娘俩连踢带打地干，也就凑合能喂饱家里这帮鼻涕虫。
所以，李小壮家托媒人来提亲的时候，没等她妈说话，春玲就应了。
媒人走后，春玲妈说，你想好了，小壮那身体……
春玲哧啦哧啦纳着鞋底，眼皮子都没撩一下，我想好了，往后我受多大罪也不赖你们，我是自愿的。
春玲妈抹了两把泪就不吭声了。
李小壮家这亲提得有点趁火打劫。
不过，春玲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嫁过去，小壮家不仅能给一笔丰厚的彩礼，而且，往后就没人敢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了，小壮爸是村长。
那就这样吧，泡在苦水里的日子，总得有人豁出去，才能出头，谁让她是家里的老大呢？
2
转天，春玲去找了程海山一趟。
在他们常约会的那个山洞，她把自己剥光了。
海山舌头都打结了，春玲，这……这是干啥。
春玲用身体回答了他，除了这，她没啥可报答他的，更重要的是，她想留点……念想。
海山手忙脚乱拿衣服遮住春玲雪白的身体，那年月，贞操多金贵啊！
海山最后还是把春玲睡了，完事后，他也没说那些阻止她嫁给小壮的傻话，只是揪着自己的头发一遍一遍说，我要是也有钱就好了，我要是也有钱就好了……
春玲不怪海山怂，钱是硬头货，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更何况，小壮是他的亲表弟，搅黄小壮的婚事，他也干不出来。
不过，海山也不是那种系上裤腰带就翻脸无情的男人，他有他的打算。
小壮那身体，估计也熬不了几年，到时候，他岁数也大了，家里又穷，光棍娶寡妇，也算天经地义。
不过，这话他没跟春玲说，怕不吉利。
嫁给小壮之前，春玲就知道那是个火坑，可一开始她是真想和他好好过来着，既然命运把她推到了他身边，她也没啥好怨的。
可小壮兜头盖脸往她头上浇了一盆凉水。
新婚之夜，小壮就把春玲打了，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在她身上手脚并用，也不过就坚持了两三分钟，又没看到他想要的那抹红，扬手就给了春玲一个嘴巴，婊子！
春玲呆愣了几秒才想起捂脸。
小壮是喘了半天才打她第二个嘴巴的。
剧烈运动让小壮喘得脸都扭曲了，肩本来就是斜的，背上鼓着个大包，右腿很细，胸脯一起一伏，他的病是胎里带来的。
春玲上小学时他就这副样子了，只是那时候是远观，没有现在这么可怕。
春玲冷冷看着他折腾，忍下了这口气，她看出来了，小壮打她不只因为她没把第一次留给他，更是气自己的无能，要不他不会不问睡了春玲的男人是谁，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
3
后来的事，春玲也忍了。
小壮一个月也碰不了她一回，别人做那事用的是力气，可他，得用命，他怕死。
他睡不了她，就折磨她。
人不都是这样吗，越得不到的东西，越要想方设法毁了它。
小壮把她身上能下手的地方掐了个遍，掐累了，也上嘴。
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花在她身上的钱。
其实，春玲要是诚心跟小壮对着干，也打得过他。
可她和小壮这门婚事，村里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呢，闹起来，面子上不好看。
这些事，她也没脸跟人说，跟人说了也没人信。
小壮人前对她不赖，跟她一起回娘家，斯斯文文笑着，妈长妈短地叫不说，还钱是钱，东西是东西的打点。
再说了，她嫁给小壮本来就有所图，这是明摆着的事，好处到手了，就反咬一口，也就空背上一顶忘恩负义的大帽子。
可那些一宿比三宿还长的夜真难熬，好在还有海山可想，想他搂着她粗壮有力的胳膊，想他厚实的胸膛，想他给过她的满满当当。
本来，春玲对小壮多少是有那么一丝愧疚的，如果小壮挖心挖肝地对她好，她的愧疚说不定还会翻倍、甚至泛滥。
可现在，她特别庆幸结婚前把自己给了海山，火坑一样的日子要是再没点想头，怎么撑得下去。
4
想头归想头，可春玲是铁了心要跟海山两清的。
开始，见了面，春玲还跟他点个头。
海山妈来和小壮妈唠家常，春玲听了那么两耳朵，心就突突起来了。
海山妈拍着大腿说，海山这败家玩意，也不知咋了，人给他介绍对象，挺好的姑娘，他还不乐意，也不知道等的啥劲。
从那天起，她就躲着海山，回娘家要从他家门前过，她就绕别的街走，见面就装看不见，连海山过年来给小壮妈拜年，她也找了个借口没去吃饭。
她已经毁了，不能再把海山也毁了。
有谁能一辈子记着一个卑微得草芥一般的女人啊，过一阵，他喜欢上旁的女人，结了婚，生俩孩子，就是安安稳稳的一辈子。
可这世上有些事就是这样，你越躲，越是躲不过。
春玲嫁给小壮第三年的夏天，去一人高的玉米地里薅草，地其实不荒，她就是想躲起来清静清静。
她薅着薅着就薅出了眼泪。
在隔壁地里干活的海山听见动静，就顺着田垄寻过来了。
海山扯了扯春玲胳膊，春玲嗷一嗓子就叫出来了。
海山吓一跳，要撩她袖子，春玲抿着嘴死劲捂着她的衣服。
她新伤摞旧伤的身体把海山看傻了，狗日的，他还是人吗他，我今天非废了他不可。
说着抡起锄头就往外钻。
春玲拉住他，死命摇头。
海山搂住春玲时，春玲犹豫了一下，就一猛子扎进了他怀里，她只想在他怀里哭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可这一哭就哭出了大事。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海山带着春玲跑了。
才到火车站，春玲被未来美好生活蛊惑得膨胀起来的脑袋就清醒了。
当初，她为啥嫁的小壮，她还有一大家子人要顾哪，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小壮家会把她那个穷家的房盖挑了吧，她怎么就糊涂了呢？
春玲拔腿就往回跑，她要赶在小壮睡醒之前跑回去，就当啥事都没发生过。
可还是晚了，天蒙蒙亮，春玲才跑到村口，小壮爹正带着一帮壮劳力寻出来，把她和海山逮个正着。
本来海山是可以直接走村里另一条路回家的，可他不放心春玲，就一直跟着她。
5
那年月，在农村私奔是捅破天的事，春玲知道她往后更没好日子过了。
小壮家把她打了个半死她没哭，婆婆绕着村里的每条街抖落她的丑事她没哭，可听说海山结婚她嚎了一场。
小壮家放出话来，程海山一天不结婚，他们就一天打得春玲起不来炕。
海山急急吼吼娶了邻村又黑又胖的老姑娘凤霞，好姑娘谁愿意跟拐了表弟媳妇私奔的流氓过日子？
是她，是她把海山手里那把牌搅和烂了，她欠他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雪上加霜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春玲怀孕了。
春玲抚着还没鼓起来的肚子又哭又笑，她跟了小壮三年，都没能怀孕，跟海山跑了一夜，就有了，说孩子是小壮的，不要说别人，就是她自己都不敢信。
可孩子真不是海山的，跑得太急，他俩还没来得及做那事。
小壮打她打得更狠，也不再背着人，凤霞见了她，两只眼睛像刀子一样剜她的肚子。
可她毕竟不是从前的春玲了，她肚子里怀着个嫩芽，那是她后半辈子的希望。
她还有啥怕的，小壮打她，她就打回去，婆婆骂她，她也像个泼妇一样骂回去。
十个月后，她生下了闺女，小东西的脸蛋长得跟小壮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总算还了海山一个清白。
闺女十个月的时候，她抱着去卫生院打疫苗，恰巧碰见海山也抱着两个月的儿子来，她隔了人群与海山对望了一眼，瘪嘴笑了一下。
海山黑了瘦了，可他们好歹都有了新生活，这回，总算可以桥归桥路归路了。
6
有了孩子之后，小壮对她好多了，可没两年，他就病透了。
小壮走前，春玲尽心尽力伺候了他半个月，小壮倒是也跟她说了几句心里话，说他对不起她，让她回头找个好人再嫁，喘了几口，又问她是不是早就盼他死了。
春玲摇摇头，岁月早磨平了她对他的恨。
她记得，有一回小壮犯病，药就摔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地上，可他用上全身的劲也够不着。
她真想装没看见，可她到底没忍住，拿了药没好气地塞到小壮嘴里。
小壮和她都是被命运戏弄的人，可他们自己也都错了，把对命那点怨气都撒到本该最亲的人身上了，他们本可以活得比这好。
小壮发丧的时候她没再哭，看热闹的都说她心硬，其实她是看开了。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就攥在自己手心里了。
她没文化，也没别的本事，摸索着种了几亩大棚蔬菜。
也有人要给他介绍男人，她摇头，那种苦，她戒了。
她每天三点钟起来去蔬菜批发市场发菜，寸步不让地和菜贩子讨价还价，九点钟回来又一头扎进大棚里忙活。
常有人问她有什么秘诀可以把西红柿和黄瓜养得这么好，她笑，她哪里有什么秘诀，不过是把对生活那点念想都寄托到了不会欺负她的土地上。
让她欣慰的是闺女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放假回来要帮她干活，她坚决不许，闺女的手又细又长，那是耍笔杆子的一双手。
闺女考上大学那年，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她做了一桌子菜，欢喜地拉着闺女喝了两盅白酒，才两盅，就醉了，摸摸闺女白嫩的小脸，又摸摸自己晒起了一层黑皮的脸，哭了，又笑了。
不管怎么说，闺女不会再像她一样，被人团成一块旧抹布，真好！
春玲盖起了大房子，弟弟妹妹们的日子过得也好，常打发侄子侄女们过来陪她，可她还是觉得寂寞，冬天屋子里炉火很旺，脚也是凉的。
闺女读完研究生才回来，在县里的事业单位上班。
在城里安家立业后，几次要接她去，她不去，家里有她的土地，她的狗，还有海山。
他们岁数都大了，没别的心思，知道彼此还在就够了。
7
又过了两年，凤霞得心脏病去世了。海山儿子不学好，过失伤人，判了五年。
海山一着急得了脑出血，他住院第二天，春玲就赶去了医院。
海山还在昏迷，他的兄弟们却已经为谁来照看他吵得呜哩哇啦。
春玲淡淡地说，都不用你们，我管他。
他的兄弟们乐坏了，跟她简单交代几句就都溜了。
海山醒了，见是春玲，咧开嘴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海山恢复很快，可是还说不了话，春玲帮他翻身，按摩后背，海山把她的手拽到眼前，她的手比树皮还糙，海山又哭了。
海山出院前，春玲给闺女打了个电话，她打定主意了，就算闺女反对，她也要把海山接回家。
素来说话钢枪一般的她艰难地说了半天才把这事说整齐，闺女就一个字，好。
春玲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多半辈子了，都是别人把她踩在脚下，从没听别人这么干脆地应承过她。
半年后，海山不用再坐轮椅，简单话也能说一些。她带着他赶集卖菜，高声大嗓地跟别人介绍，嗯哪，这是我老伴。
一切都挺好，只是海山总把她喊成凤霞。有的时候，他意识不到，有的时候，他喊完就意识到了，像个犯错的孩子觑着她。
春玲也不当回事，乐乐呵呵应着。
她还记得，多年前，有一回下地，半路被凤霞拦住，凤霞骂她，婊子，别勾搭我们家海山。
那时候的春玲已经出落成了泼妇，上去就和凤霞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骂，我跟你们家爷们儿两年没说过话了，你特么说我勾搭他。
凤霞手上没吃亏，却先呜呜地哭起来了，你就是勾搭他了，他总把我喊成你，你说你没勾搭他，谁信？
听到这句，春玲收了手，撇撇嘴走了。
她不知道海山用了多大力气才喊熟了凤霞，他用了多大力气，对春玲的情义就有多深。
那她还在乎什么？
冬天春玲皮肤干，后背总痒，海山每天晚上都主动给她抓抓，然后把她那双冰蛋子一样的凉脚抱在怀里。
春玲就美滋滋地用脚挠海山的腿，哈，原来他们还有今天。
她扳着指头算，他们活到八十，就还有二十年，就算活到七十岁，也还有十年，足够了，足够他们绵延。压抑了几十年的感情像海山受损的神经一样，慢慢苏醒、修复。
她头一次如此感激命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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