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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笔下的古镇三河:三道河,河三道

在中国,无数大小城市均以江河湖海命名,如丽水、湘潭、芜湖、屯溪、湛江、珠海等等,真是举不胜举。进化论说人类起源于水,自然要依水生存,逐水而居,从原始部落发展到乡镇,再衍变到而今的繁华大都会。仿佛是,水在暗中操纵一切呢。

可惜,我们已经遗失了许多河流湖泊,还在继续消损。

穴居在自来水管网布的水泥丛林中,现实生活越是冷酷错位,内心越是彷徨无趣。而储藏在人类基因密码里那久远的桨声、蛙声和杵声,仍然在梦中汩汩作祟。一支与世无涉的水碓,穿过年代的纷争,一起一落,传来浪漫而纯朴的悠悠韵律,成为回眸灵魂的定音鼓。在水源极其匮乏的今天,如果哪个城市依然坐落在江岸或河岸上,这就是那一方百姓最大的福气了。被江河滋养着,那个城市无论多大多小,好比美人拥有了丰盈娇嫩的肤色肌理,引无数游客竞折腰。比如丽江,比如乌镇,比如宏村。

我所结识的美人尚养在深闺里,目汪汪清澈,唇滢滢欲滴,顾盼之间,犹见一份不谙世事的天真。美人丽质天生,无需锦衣彩裘披挂,仅以三条河流束腰,端的要多婀娜有多婀娜。

美人隶属合肥市肥西县,名曰:三河镇。

三河镇委实并不偏僻,缀在安徽省会的衣角边,是一枚哑光老玉佩。离大名鼎鼎的宏村、西递,只有两个小时车程,却能远离尘嚣,独持一份波澜不兴的淡静操守,让人分外惊喜,却不免暗地担忧。游客的蝗灾逼在眉捷,无数古镇已经嗡嗡一片沦陷。不知美人的樊篱何时訇然倒塌!几时美人开始刻意涂脂抹粉,证明年华老去矣。只是,一切向GDP看齐的经济社会里,三河镇的娴静素雅不思“进取”,显然对当地政府形成沉重压力。

被三道清波碧水所环绕、贯穿和交汇,三河镇伸出了好些条窄窄的石板小街,临街排列好些栋幽深茶楼、商铺和民居。好些个口口相传的民间传说和故事,最终在古戏台上呀呀唱起来,成为本地经典剧目。三河镇的主打地方戏,当然是备受喜爱流传甚广的庐剧罗。

戏台下,人群中,我侧耳伫立了片刻。

其实我对于庐剧的全部迷恋,仅限于严凤英的《小辞店》,终究不敌顺风传来的一阵阵美食之迷魂香。若是旁边不是有朋友盯着,我也许闻香而动,直接闯进那油烟四冒,锅铲之声热烈交织的矮檐农户里,叨扰一顿家常饭,相信不会遭到拒绝。当然,在餐馆里也可以吃到当地风味:茶干啦、白米虾啦、千张炒韭菜啦,油炸馄饨啦,一餐两顿简直无法囊括。最好找一间面河的老屋住下来,斟一盅闻名遐迩的糯米封缸陈酒,就着热腾腾的三丝银鱼锅。看看四下里无人,不妨伸手抓一块酱卤三河麻鸭,油汪汪地撕咬着,也顾不上雅观了。微醺之际,看鱼灯漂泊,月淡星稀;听河风在水面上打饱嗝,狗在邻家呜呜说梦话;仿佛有人吟哦:“柳影下河鱼上树,槐荫当道马登枝”……

三河镇除了家家门口用竹箩晾晒的细河鱼,几户小店出售的手磨炭炊的玉带糕,还一辈一辈出品诗人。当代诗人中,以我的老朋友刘祖慈最为著名,已经进入三河镇的地方史。刘祖慈名声大噪于80年代,虽然以现代诗歌荣获大奖,骨子里仍然是三河镇沿河巷里,那个未曾学语已琅琅背诵“鹅、鹅、鹅,曲颈朝天歌”的三岁小儒生。

三河镇的青年诗人们陪我们走过一座又一座斑驳古桥,来回穿越丰乐、杭埠、小南河,深深体会刘诗人所感慨的“河是家织土布,厚实而坦荡”。

无意之中在短巷里,发见一家手工作坊,没有橱窗摆设,甚至没有店名,只在土墙上高低挂了几把木杆老秤,立刻把我迷住。老板兼师傅耳朵不好使,木呐不喜说话,只和老婆一起埋头扒饭,并不招揽客人。我是愿者上钩,哄着追着那师傅要买一杆小秤,那人因为我没有订货摇头摆手不肯。还是三河当地朋友从自家墙上摘了一杆铜星铜锤小秤送我。我会把这杆精致的时光之笛,水平地挂在饭厅墙上。将来有一天,只知道电子秤和天平的孙子们要问:那是什么?

我要告诉他或她的,比一杆手工制作的小秤还要多。

从沿河街到李鸿章仓房、周家当铺,再到孙立人的八扇巷、杨振宁少年时代居住的一人巷,小小三河镇曾经响彻过许多巨人的足音,在历史的烟云里远去,犹有回声。

而今,我在碎石板路上拾捡的,不过是迟到的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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