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丨致乘风破浪的爸爸

看见生命的光成为自己的光

本文约525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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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篇文章，就像从心头搬走一块石头。

初稿写于2013年，当时看了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深受触动，想动笔写写自己的父辈，看清自己的来处。

没想到一头扎进去，竟是一个时代。

写作过程远比我想象中要艰辛。那段时间，从构思开始，到最终完稿，我寝食难安，几乎无法做别的事情。

写作中涉及到的一些社会进程和时代背景，我查阅了好些资料，这个过程，使我更加确信——

“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

最后，我发现写完这篇文章之前，自己还远远不够了解父亲。

值此父亲节，谨以此文致敬每个时代乘风破浪的爸爸们。

1997年，摄于北京天安门

少小离家

阿爸，五十年代末生于潮汕地区一个世代种田为生的农家，受的是祖辈的传统教育，家里排行最小，两个姐姐，五个哥哥。

阿爸说，旧社会时家乡那条村子叫做“苦竹屿”，解放后才改名为“五福屿”。虽改“苦”为“福”，日子却穷苦依旧。

小学五年级念完，他便出来挣钱帮扶家庭，掏过牛粪，当过车夫，闲下来便跟着阿公打理柑桔。

我看过一些老照片，感觉那时候的人，身上有一种贫苦无望，世事如梦的气息。估计阿爸那时候也是这样吧，看不到将来，日子就这么埋头打发着，农田上的日头依旧起起落落。

1979年，阿爸19岁，潮汕地区闹洪灾，田里的柑苗大部分被淹死。“人口多，田地少，乡下粮食不够，一家人生活很艰难”。经亲戚介绍，阿爸带着阿公给他的50块钱，只身去了东莞。

临走前阿公跟他说，不要偷不要抢，呆不下去就回来，家里还有一口饭吃。

阿爸就这样离开了家乡。谁承想，这一去便是四十余年。

第一站：知青场

阿爸到东莞的第一站是横沥镇的“知青场”。

那里的知青大部分是莞城来的城里人，到农村去接受锻炼。当时亲戚在那儿当技术员，负责辅导知青们种柑。阿爸做临时工，负责打下手，一个月有三十二块半。

对阿爸来说，三十块钱已经很满足了，日子开始有了奔头。但他在那儿只工作了半年，因政策调整，知青返城，知青场随之解散。

1980年，国家开始“大开放”，土地可以由个人承包。也就在那一年，深圳经济特区创办，签订了第一份土地出租协议。

没多久，知青场便被私人承包了。阿爸和堂侄一起离开了那里，转到了横沥农场，继续干到1981年初。阿爸说，那时寄住在别人的小茅屋里，不敢多说话，只能“像牛一样干活。”

我能想象阿爸当时的样子。记得他跟我说过，牛是沉得住气的动物，你看它从来不着急，慢慢地走，慢慢地嚼，总会走到的，总会吃饱的。

不久，阿爸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经人推荐，他到附近石排镇一个叫沙角的村子里当上了“技术员”。

乡下来的人，本来就耳濡目染种柑技术。我的曾祖父当年就因种柑成绩突出，被评为广东省劳动模范。从小阿公也手把手地教，阿爸早就是这方面的专家。

省劳模奖状，如今仍挂在故乡老屋墙上

转折：沙角岁月

技术员的工资是70元。当时猪肉一块二一斤，鱼才四五毛钱一斤。阿爸说这是他“人生一大转折”，从临时工到技术员，再也不用那么辛苦的劳作了，“主要是靠嘴巴说”。

听阿妈讲，她对阿爸的第一印象不是太好，说怎么看上去那么老。后来才知道，当时阿爸刚到沙角当技术员，怕别人看他太年轻经验不足，故意不刮胡子，显得老成一些。而且，当时他还没结婚就跟村里人说自己已经结婚了。

那时候，阿爸只有22岁。

除了后来定居的地方以外，阿爸在这儿呆的时间最长，整整四年，是他人生一段难忘的时光。这段时间，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1983年秋天有了第一孩子。

那一年，邓小平发表了“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重要讲话。

不过阿爸说，在沙角那四年等于“白做”。原来，沙角的柑场附近建了三条砖窑烟囱，中间只隔一条河。柑桔对水土的要求又很高，不管怎么花心思打理，收成还是差强人意。可毕竟能力有限，总不可能叫人家把砖窑给拆了，阿爸只好默默等待转机。

那段时间，他用小纸片自制了很多张“名片”，见人就发。

后来，阿爸有在吃早餐时认识了一个来跑业务的外镇人，对阿爸印象不错。1984年下半年，正好他们那个镇紧缺技术员，在他的引荐下，阿爸迎来了又一个转机。

沙角四年，虽平平淡淡，但多年以后阿爸还是对这个地方念念不忘。

大哥结婚那年，他特意开车回到这个地方，邀请当年的父老乡亲参加他儿子的婚礼。当时我跟阿爸一起去，看着阿爸恭敬地给他们递烟，大家没聊几句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人年纪都很大了，好些已两鬓斑白，拿烟的手，黝黑粗糙，有岁月的痕迹。时代变迁，他们早就再没有种过柑桔，生活也无忧，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轻描淡写地说起当年的苦日子，虽恍如隔世，但总有些热泪盈眶。

回去路上，阿爸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人当年关照过你爸，他们都很好……”

我看着阿爸，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再回头，沙角村已经看不到了。

照片泛黄，岁月无声

如鱼得水

阿爸到了新岗位后如鱼得水。沙角四年的磨练，让他变得更加沉稳从容，也为他日后的大展拳脚打下了基础。

很快，在他的辅导下，当地的柑桔产量比其他管理区的要高得多，甚至一下子从全镇倒数第二飙升到正数第二，就这样，阿爸开始出名了。

有一次他还被邀请去给村民们上课。我很好奇，以阿爸的文化水平和他那不标准的白话，是怎么来上这一堂课的。

提到这件事，阿爸总会自豪地强调，当时村民们个个听得很认真，没有一个人说话。

据阿爸回忆，那天他正在忙，村书记突然把摩托车开到他跟前，让他上车。半路上才跟他说，等下去给群众们上一课……

到了大队部一看，下面黑压压坐着三四百人。阿爸只好赶鸭子上架，以养猪来打比方，“种柑跟养母猪的道理一样，卖完猪仔还有母猪，卖完柑，明年柑树还会开花结果……”

那时东莞还是个农业县（1985年才撤县建市），政府正转型大兴种植，但很多村民都心存顾虑，不知道种柑桔能否有收益。

没想到那天阿爸那堂课效果很不错，后来大部分村民都投入到种柑的热潮中，尝到了甜头，其他村子都来找他指导。

长大以后，每次我到一些同学家里，他们爸妈问我是谁家儿子，一提阿爸的名字，他们都会惊喜地说，原来是“柑桔老黄”的儿子呀！

父亲的散文诗

光辉岁月

阿爸这个技术员，从1984年一直做到1988年，正好又是一个四年。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阶段。

传统农业社会，人们把获取功名、衣锦还乡、光宗耀祖作为人生的崇高目标。阿爸当年的选择，也是这样一种荣耀与名声的驱使。所谓“反哺故里，造福桑梓”，这段时间阿爸捐钱建五福小学、修桥铺路。

1985年，阿爸开始在乡下盖房子。

到我出生的那一年，房子盖好了，为了让阿公住得舒服，地板铺的是大理石。

大厦落成留影纪念

那时候停电是家常便饭，为此阿爸还特意买了一台日本进口的发电机放家里，这是当时镇上唯一一台私人发电机。后来只要停电，电影放映队的人就会到阿公那儿借发电机。

此外，阿爸还特意邀请东莞的村干部们和一些好友参加入府庆典，专门包了四辆汽车，共三四十人从东莞一路来到偏僻落后的五福屿村。

当四辆汽车缓缓驶入村里时，乡亲们都跑出来看，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当时的村委书记黄李娇（东莞市第一个女村委书记）代表村委会送了一副镜屏，上面用红漆小楷写着大厦落成誌庆的贺词。如今，这块镜屏仍一直挂在大厅里，成为时代的标本。

入府之后，阿公从破旧的祖屋搬到这个新房子，一直住到1999年夏天去世。

上次回老家，我专门到老屋去看了一下。镜屏布满灰尘，上面已经掉了漆的红字，让我想到阿爸当年意气风发、兴高采烈的日子。再环顾早已废弃的客厅，陈旧残破的藤椅，失去光泽的大理石，停摆的挂钟，让人感到岁月沧桑，不免唏嘘。

故乡的老屋

潮起潮落

1989年后中国继续改革开放，阿爸说，这是“第二次大开放”。

趁着改革春风，他先后承包了好几块土地种柑桔。踌躇满志的阿爸，以为凭借自己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一定可以在改革开放的大浪潮中闯出名堂。

当时流行“下海”。虽然“下海”是指体制内人员和知识分子等投身经商，似乎与阿爸这个乡下人无关，但同样的是，在这个浪潮里，机会与风险并存。　　

1988年，东莞升格为地级市，至此，东莞结束了1000多年县级建制的历史。从此，东莞获得了更加自由的发展机会，并乘势迈上了经济快车道。这段时间，东莞由农业县迅速向工业城市转型，工厂像野草般遍地疯长。

随着改革深入，城市化进程逐步加快，农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由于“三来一补”（即来料加工、来样定做、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企业耗能高、排污量大，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

对水土环境要求较高的柑桔，自然未能幸免于难。不出两年，阿爸承包的柑场收成急剧下降，加上市场逐渐供过于求，即便全国跑销路，但仍亏了不少钱。

为求出路，他不得不放弃打拼多年的老本行，关掉柑场，在1992年底跟一个本地人合伙投资推土机。

当时正赶上建设热潮，到处大兴土木，推土机这一行应该前景看好。但由于阿爸一无背景，二无文化，最后因经营不善，只好把推土机折价变卖。

那段时间，阿爸很少在家，或很晚才回来。印象最深的是，他话不多，但喜欢用胡茬子蹭我和妹妹的小脸蛋。

期间的1990年，规模空前的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这一年，为寻销路的阿爸跟几个种柑桔的合伙人也去了一趟北京。

当时阿爸到长城上留了影，照片里的他意气风发，背后正是毛主席的题词“不到长城非好汉”。

当年好汉，风华正茂

1996年，阿爸失业了。

就在这一年，他第一次带着自己老婆孩子去戏院看场电影，影片片名是《卖花姑娘》，内容我已经全忘记了，只记得看完出来下了好大一场雨。我们一家人躲在小卖铺里，阿爸给我们每人买了一盒凉茶。

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我一回想起那个雨夜，总有一种莫名的怅然，不知道阿爸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这一年，是阿爸陪伴我们时间最多的一年。

有一次，他还带我们四兄妹到镇体育场跑步，自己一个人站在场边，默默地看着几个小孩无忧无虑地赛跑。年幼的我们，当然不会知道阿爸内心的焦虑。

1997年，香港回归，紧接着亚洲金融危机。这一年年底，之前的合伙人又找到了阿爸，想要一起投资挖土机。他们专程去了一趟东北，坐了36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到达辽宁锦州，“脚都肿了”。

然而这一回，命运还是没有眷顾他们，所投资的钱被几个东北人骗走了。最后，这两个南方人只好狼狈地回到了家乡，一无所有。

1998年，为了生计，阿爸不得不做起了小生意，潮起潮落，一切归于平淡。

1999年，阿公在家乡的老屋里去世。丧事办完，返回东莞那天下了一场暴雨。临走前，大伯跟他说，“要是阿爹还在，这种天气他是绝对不会让你走的……”

车子刚出村口，阿爸在车厢里像个孩子一样地放声大哭。

2000年，千禧年。

跨世纪的夜晚，世界各地烟火璀璨，歌舞升平，甚至有末世狂欢的感觉。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同时意味一个时代的终结……

天安门广场，香港回归前

浪子心声

历史涉及的只是一个民族生活的极小部分，人民的大部分生活和艰辛创业，过去和未来都不会有文字记载。对于失败者的历史，更很少有记载。

阿爸其实算是生逢其时，他成长在一个创造奇迹的时代，一个英雄迭出不穷的时代里。

在那个激荡的时代里，用财经作家吴晓波的话来说，“万物肆意生长，尘埃与曙光升腾，江河汇聚成川，无名山丘崛起为峰，天地一时，无比开阔”，充满了各种机会。

阿爸相信家乡的励志老歌《爱拼才会赢》：“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在改革开放的大浪潮里，这个潮汕人曾凭自己的一双手打拼出一番事业，他曾经辉煌过，英雄过。

然而，也正如歌里唱的，“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因各种原因，阿爸最终归于微不足道的平凡。

四十年浮沉，成王败寇，人世的一切功名利禄，转瞬云烟。阿爸将用余生去面对生活的庸常与平凡。也许，最能代表他心境的，是许冠杰的一首《浪子心声》：

难分真与假人面多险诈
几许有共享荣华檐畔水滴不分叉
无知井里蛙徒望添身价
空得意目光如麻谁料金屋变败瓦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雷声风雨打何用多惊怕
心公正白璧无瑕行善积德最乐也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人比海里沙毋用多牵挂
君可见漫天落霞名利息间似雾化

岁月如歌

个人与时代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切又回到了潮汕人迷信的“命理”中。

回顾阿爸这几十年风风雨雨，潮起潮落，不禁让人兴发出生命的又一层喟叹。他跟那个年代的所有创业者一样，有一个十分卑微的开始，四十年岁月峥嵘，让一代人不再风华正茂，他们被时代眷顾，也被岁月嘲弄，轰轰烈烈，往昔光辉，逐渐暗淡，最终淹没于时代的众声喧哗中。

我想，这是一篇向“失败者”致敬的文字。

时代并非只有英雄。英雄从来只有少数。我认为，时代大浪潮中，那些“失败者”纵然最后淹没无闻，但仍是真真切切人生一场，他们有过憧憬，有过拼搏，更有过担当，他们也是英雄，身上有个体生命所负担的时代分量。

就像我们看以前老相片里的全家福，里面每个人都那么平静地面对镜头，然而如果趋前细问，他们身上想必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真正的历史，不就是应该如此缀织而成的吗？

三代同堂，儿孙满地

平凡与伟大

几十年过去了。

故乡也不再有苦竹，大家的生活也多了许多甜蜜。

也许阿爸真的有过失落与焦虑的时候，但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总是一副乐天知命、无忧无虑的样子。

1979年那个手里拽着50块钱，背井离乡只身闯荡的少年，如今已成了一个每天带着孙子孙女逛公园、买糖果、玩儿童电动车的爷爷。

19岁那年的脸庞，早就在岁月的磨蚀下模糊不见，代之一脸沧桑。

四十年起起伏伏，成功过，失败过，也许最终他没有取得俗世概念中的成功，我只是相信，他已完成了一个父亲的使命。

写于上海，改于广州

2020年6月21日

主要参考资料：

【1】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记录，朱天文，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

【2】人人身上都是一个时代，陈柔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

【3】激荡三十年：中国企业1978-2008（上、下），吴晓波，中信出版社，2008

【4】乡关何处，白睿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5】城市理想：东莞城市文明肖像，河流，南方日报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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