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戏的孩子练功很苦，起五更爬半夜。“撕腿”“扳腿”“下腰”“拿顶”是必不可少的“受刑”过程。即使是腰腿条件好，身体柔韧性强的孩子，也许会减轻一些疼痛，可也没有愿意练功的。如果遇上一个严厉的老师，“行刑”过程一点儿都不含糊，严格控制时间，必须“拿顶”半个小时，必须“扳腿”耗够几分钟，必须“撕腿”一袋烟……那学生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盼着这个老师什么时候去开会？什么时候出差？什么时候能生病？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干什么呢？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呢？从前有座山……”在苦修之中遇见一位弥勒佛，是孩子们抬头见喜、喜不自禁的事。
200多斤的硕大身量，光亮的额头，宽松的老头衫，肥大的缅裆裤，扎着板带，一把大蒲扇，拿着白毛巾不停擦拭脸颊和身上的汗……
“下一个。”
孩子们排在这个队伍中等着“扳腿”。其他老师一个还没扳完，伴随着郭福庆老师“够用就行”的声音，好几个学生已经兴高采烈地去“踢腿”了。我躺在被“扳腿”的板凳上，不禁投去羡慕的目光，什么时候我能分到郭老师那组啊？
郭福庆老师是我们的武功老师，承担基本功训练的全过程，从压腿、扳腿、踢腿、扳腰……再到抄跟头、虎跳（侧手翻）、蛮子（侧空翻）、虎跳前蹦（前空翻）、蹑子（吸腿侧空翻）、出场（吸腿后空翻）……所有这些跟头，都需要他一口一口地“喂”。
“喂把”是每个学习翻跟头的孩子必须经历的过程，从不会翻到会翻，从一个类型的跟头到各个类型前后左右的跟头，都需要这些抄工老师一人一人、一个一个地喂。几年的训练，有的学生身体素质好，脑子清楚，抄起来省劲儿、灵活、顺畅；有的孩子肉大身沉，大头冲下就晕头转向。难为这些老师跟“搬砖”一样生搬硬挪地抄把，十几个、二十几个孩子，每天无数次的循环，就是成百上千次的“喂”。
郭老师总是乐此不疲地“喂”着我们。怹的肚子大，坐在小木凳上抄“小翻”（后手翻），大多数时候是用双手抄。等孩子们翻得熟练了，他偶尔不用手，用肚子拱着抄“小翻”，惹得周围的孩子们哄堂大笑，“好玩儿。”
不过孩子们也怕郭老师看着“撕腿”。双腿分开，靠在地板边上，怹搬个小凳，顶在屁股后面，坐着……神仙也动不了啊！
现在学戏明令禁止体罚学生，更不许打孩子。不过，体罚也有一定的科学性，有效的板子会增强肌肉记忆，打一下，能改正一个长期改不掉的毛病；疼一回，动作要领会让你记一辈子。我们当年的老师也不是成心想打，可拿着刀坯子我们的“虎跳”就会马上提速，“跟头”很快就能自己翻；用藤子杆儿挑“飞脚”就会高一些。有的老师“虎跳”用刀坯下抽腿、上抽膀子，两下儿都是稳准狠，“嗖嗖”是翻得快，刀坯子声；“啪啪”是躲不及，刀坯儿照顾肉皮的响。
有个趣事跟这有关。郭福庆老师曾临时用两块长的薄木条做了两个专用的板子，一个写着“刁浩强的朋友”，一个写着“于魁智的朋友”（对，就是大名鼎鼎的于魁智），专门用来关照这两位翻得好的学生。记得于魁智师兄面对郭老师急驰而来的木板从天而降……不慌不忙，跨腿儿迎接，把木板儿夹在了两腿之间，横着一拧，身儿一别，薄板儿应声而断，引来一阵喝彩声。郭老师也乐了：“这小子真灵！”
从小练功、学武戏的人难免有一伤。全身而退，一生无恙的人极少。骨折、折大筋（跟腱断）是平常事儿，我是当年少艺班第一个出事儿的人。
我们最初学习每天的日程是练早功、吃早饭，上午文化课，文戏课。午休一小时，下午接着基本功课。晚上还要加一遍晚功自习，有一个老师看护。
我学习不到一年的时候，一天晚自习，由郭福庆老师看功，第一次练弹板。弹板是现代戏中常用的一个工具，是《平原作战》《龙江颂》等戏都必不可少的动作技巧。第一次面对弹板，开始先蹦“空范儿”，不翻跟头。几个过后，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我使劲儿踏上去，蹦得是高了……可下来失去重心，左手触到了海绵垫子上，左小臂凸出来一个包。大家围了上来，郭老师关切地抓住了我的左臂：“我看看……没事儿。”边说，右手使劲一拽，包不见了。
领导老师马上叫车把我送到辽宁中医学院，透视、拍片子，确诊是左尺骨、桡骨、鹰嘴骨折。那位老专家江大夫问：“摔完动过吗……哎呀，不能动啊！”
第二天江大夫主持治疗。上面儿是透视机屏幕，三四个大夫摁着我，看着屏幕，江大夫给我复位，正面抻开……对上了……入位。侧过来再看，不行，再抻开……重新对上……推入位。打石膏、上夹板、缠绷带，住院。
现在这种骨折可以不用住院，可是当时我是班里头一个受伤的，领导重视，住了20多天院，每天由宋世庚老师陪着我，在一群脉管炎的患者房间住院。
20多天后出院，没送我回家休养，直接又去练功房，挎着胳膊压腿、踢腿、蹦铁门槛……一天也不能让你歇呀！还好我在病房里头一次听到了评书《肖飞买药》。
郭老师从干校回来，也没有了住房，他和老伴儿、女儿就挤在我们宿舍楼门口传达室一个小平房里。女儿上班，师娘好像也没有工作，就伺候这父女俩。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
每天郭老师都是拎着一个大缸子去排练场给我们练功。这个大缸子装满了水，大概暖壶里也剩不下多少了。
这个大缸子也是学生们的饮水处。当茶水晾得不冷不热了，趁郭老师不注意，三三两两的孩子，你偷一口，我偷一口，把茶水就给喝得没多少了。甚至狠点儿的，渴得不行了，把水都给喝净、滗干了。
郭老师抄完跟头，擦完汗，拿缸子想喝水……没了。“这帮臭小子！”自己再拿壶续上开水……
北京的富连成是久负盛名的京剧科班，可是山东富连成就鲜有人知了。我小时候知道郭老师叫郭福庆，可有人说他是山东富连成毕业的，我猜他原来应该叫郭富庆，不知道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山东富连成我认识的人有王富岩先生。他是山东惠民地区京剧团的团长，名老生，曾跟李少春先生学过《战太平》。我有幸曾向他学过这出《战太平》。还有一位陈富亭老师，是沈阳京剧院的演员，跟我也曾经是同事。
从我认识郭福庆老师，就没有看他上过台。近两年，在刘新阳先生提供的照片中，看到了尹月樵老师《定军山》的照片，其中夏侯渊就是郭福庆老师扮演的，让我大为惊喜。这是我看到的唯一一张郭老师的剧照。
文革后，传统戏恢复，经常看到郭老师帮助年轻人勾脸。怹在自己手心上掭笔，红黄蓝白黑，右手用笔往学生脸上勾，满是油彩的左手，则按到了学生光秃秃的头上。勾完，一看脸挺漂亮，再看头上，一个五颜六色的花瓜脑袋……
常言说严师出高徒，严格的老师会让孩子尽早得到规范的教育，不得不学，不得不练。而宽厚的老师也像和煦的春风，温暖孩子局促、紧绷的心。老师总是盼着学生早点儿成才，可孩子毕竟是孩子，童年练功的痛苦也是梦魇。郭老师的一句“够用就行”舒缓了我们紧张的情绪，减少了“受刑”的时间，孩子的快乐就在这一瞬间失而复得。
“够用就行”这句话说过了五十一年。
郭老师，当年您给孩子们的“够用”“行了”。
我们也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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