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宝华：一代名琴师杨宝忠

杨宝忠轶事：胡琴铺里独奏 引得路人排队听琴

著名京剧琴师杨宝忠(1898~1967)，字信忱。祖籍安徽合肥，出身梨园世家。祖父杨朵仙是与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同一时代的著名花旦演员，父亲杨小朵为清末民初的著名演员，亦工花旦。叔父杨孝方(宝森之父)为著名俞派武生。宝忠堂叔伯弟兄三人，宝忠居长；二弟宝义，习花衫，曾从吴彩霞学艺，不幸青年时病逝；三弟宝森为京剧四大须生之一，是杨派须生艺术的创始人。宝忠的大妹是著名青衣林秋雯。林是上海人，为马连良班的二牌旦角演员，与马连良合作时间不长，由于体弱多病而辞班返回上海。

会拉小提琴的京剧演员

杨宝忠原是唱老生的京剧演员，他的开蒙老师是裘桂仙，幼功基础扎实。后来从陈秀华学习《武家坡》《二进宫》《击鼓骂曹》等老生戏。11 岁时以“小小朵”艺名登台演出，很受欢迎。21 岁拜余叔岩为师，为余叔岩的大弟子。二三十年代是宝忠舞台生涯最活跃的黄金时代，虽然没有挑班唱头牌，但他在京剧舞台上已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老生演员。他与杨小楼、尚小云、小翠花、章遏云等许多名演员都合作过，很受倚重。

梅花三六 音乐： 杨宝忠 - 杨宝森·杨宝忠唱片录音全集 CD12： 杨宝忠民国唱片全集

杨宝忠精通西乐，能拉提琴也会弹钢琴。社会上许多人都知道他的提琴是一位意大利音乐教师所教，殊不知他曾得到过音乐界许多名家的指教，如老志诚、柯政和、刘天华、郝荫棠等。同这些人士交往，使他学习了许多西洋乐理知识，从而提高了小提琴的演奏技法。有一次在协和医院礼堂举行的音乐会上，节目有老志诚的钢琴独奏和杨宝忠的小提琴独奏等。杨宝忠一曲《梅花三弄》博得全场中外观众的赞扬。《梅花三弄》是琴箫古曲，杨宝忠用小提琴演奏，别开生面，异彩横生。这支曲子曾由美国胜利唱片公司以优厚酬金请杨宝忠灌制了两面一张的唱片，出版后畅销全国。

杨宝忠虚心向前辈学习，他对陈彦衡、孙佐臣先生极为尊敬，对当年春阳友会的樊迪生、恩禹之以及张伯驹、韩慎先、王君直、李适可等谭派、余派名宿亦十分敬重。这就使他的京剧艺术不断提高，日趋成熟。

拿手戏《击鼓骂曹》

杨宝忠在当演员的时候，以《击鼓骂曹》最受欢迎。这是杨宝忠享名最早的拿手戏之一。这出戏有三段西皮二六唱段，第一段“丞相委用恩非小，区区鼓吏怎敢辞劳……”，转快板“罢、罢、罢暂且忍下了，明日自有我的巧妙高”时，“罢、罢、罢”三字，嘎然叠起，令人精神一振，每唱到此处，全场必报以热烈掌声。

演到击鼓时，〔夜深沉〕曲牌的鼓套子音色之美有如“敲金击玉”，铮铮有声，听之令人陶醉。与曹操对话时唱的“鼓打一通天地响，鼓打二通振朝纲……鼓发一阵为雷响”的“一阵”鼓，如单皮鼓的“丝边”，落点铿锵，快而不乱，确是不同凡响。

30年代初，焦菊隐先生创办中华戏曲学校，聘请著名京剧演员担任教师。杨宝忠也被约聘。焦菊隐知道杨宝忠的《骂曹》有名，请他教授此戏。杨宝忠应焦氏所请，把《骂曹》这出戏传授给王和霖。王和霖第一次演唱这个戏是在吉祥戏院(白天)，那时他刚14岁，杨宝忠亲自为他操琴，师生合作大受欢迎。平时杨宝忠到戏园子演戏乘坐的是他自己的包月车，可是那天去给王和霖操琴却是骑着他那辆“铁亮”自行车去的。车上拴着胡琴，衣着朴素和普通场面人员一样，一点“角儿”的架子也没有。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骑车上园子？他说：“我骑车上园子是给我的学生去伴奏，应该以场面人员的身份出现，要给学生以好的影响。”杨宝忠这几句话，乍听起来好像是一件小事，但是生活在旧社会的一个名演员，能如此虚心对待学生是很不容易的，是十分可贵的。

50年代中期杨宝忠出任天津市戏曲学校副校长兼任教师，像过去一样，他积极培养戏的人才，为祖国戏曲事业作出了贡献。

北京京剧院的青年老生安云武，毕业于北京戏校。云武的父亲安延年是杨宝忠的弟子，宝忠很喜爱云武，曾教过他《碰碑》《文昭关》《击鼓骂曹》等戏。为了让云武在家中练习鼓套子，杨宝忠把他早年演《骂曹》使用的南堂鼓送给了云武，以鼓励他学好演好这出戏。云武对杨宝忠先生的栽培教育总是感念不忘。

今天，闻名京剧舞台的很多位中年琴师如王鹤文、万瑞兴、魏国勇等皆为杨宝忠的学生，真可谓桃李满天下，菊圃百花开，杨派琴艺，后继有人。

一把老胡琴

杨宝森1950年香港演出【坐宫】杨宝忠操琴

杨宝忠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得到一把老胡琴，后来他当了琴师，这把老胡琴就成了他场上得心应手的伴奏工具。

早年东安市场内有两家“清音桌”京剧清唱茶楼，北门里是舫兴茶楼，南门里是德昌茶楼。每天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下午六七点钟。茶楼门前的海报上写着“特请五城子弟随意消遣”。所谓“五城”是指当时北京划分“东、南、西、北、外”内外五城而言。所谓“子弟”是票友的泛指。这两家茶楼每逢星期六、日座无虚席，名角如林。当时北京的著名票友吴广志、王仲林、翁麟声、孟广亨、吕正一、费简侯、关臻蝉、赵华民、刘仰园等都在那里清唱。奚啸伯下海之前也常去清唱。

这两家茶楼之外，还有一家清茶馆，坐落在润明楼饭庄对面的一座三层小楼上，室内清洁，桌椅都是竹藤编制的。屋内阳光充足，几净窗明。茶馆主人50多岁，精明干练，很会经营。

到这里喝茶的客人多是一些久居北京的文人墨客以及闲居的机关员司等等。虽非“群贤毕至”，也称得上是“雅士云集”，其中不乏票界名宿和棋界好手。这里备有各种棋类和当日的报纸、杂志。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挂着的几把京胡和一把月琴。一些京剧爱好者常在这里引吭高歌，一抒雅兴。

有一次我同友人张振华在润明楼吃饭，饭后信步到这个茶馆小憩。振华是一位“问竹成音”的雅人，看到胡琴顿生戏瘾，从墙上摘下两把胡琴，其中一把老胡琴的担子、筒子已呈红紫色，轴子上的松香泥积有半指厚,松香泥有很清晰的指纹，从松香泥上的指纹痕迹来看。这是一把使用很久的老胡琴了。振华一时兴起，拉了一段曲牌，音色宽亮、圆润，极为好听，适合拉二黄戏，振华拉罢赞不绝口。他说，咱们明天请信忱来看看。

当天晚上我们见到了杨宝忠，告诉他这把老胡琴的情况。宝忠听后，喜形于色，约我们陪他去看看。次日下午我们来到茶馆，未待泡茶，宝忠即过去摘下那把老胡琴，细心地看了看筒子、担子，反复定弦，并且拉了一段小开门，眉宇之间露出喜爱之情，真有点爱不释手的样子。他悄悄地对我说：“你问问老掌柜，能不能把它卖给咱们？”我走到老掌柜面前，客气地说明此意。老掌柜一听忙说：“这几把胡琴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专为诸位先生们消遣的，不能出手。”我又客气地说：“我们这位朋友喜爱这把旧胡琴，你卖了它再买把新的。”老掌柜面带为难之色，连连表示“请他原谅”。我进而对老掌柜说:“我这位朋友你认识不认识?”掌柜说：“不认识。”我笑着说：“我这位朋友就是杨宝忠杨老板。”老掌柜一听，连忙说：“他就是杨老板呀，实在眼拙！”三步两步走到宝忠跟前客气了一番，双手拿起胡琴对杨宝忠说：“既是您喜爱这把胡琴，就送给您了，别提什么，您留着玩吧。”杨宝忠接过胡琴也客气了几句，两人都很高兴。这时杨宝忠拿出 20元钱对老掌柜说：“一点小意思，收下吧！”老掌柜连连摆手，一再不收，我在一旁说：“不算是买胡琴的钱，是杨老板的一点谢意，你就收下吧！老堂柜略加沉思，抱拳对杨宝忠说：“那就谢谢杨老板了。”老掌柜热情地把我们送至楼下。

杨宝忠得了这把老胡琴很是高兴，经过他一番加工，这把老胡琴竟然成了他的一把得心应手的伴奏工具。

杨宝忠为了表达他对我的谢意，特地让纪师傅做了一把十分精致的胡琴送给我，担子上刻着“宝华先生雅玩，杨宝忠敬赠”的题款。送来的时候他说，一是表达谢意，二是留个纪念。宝忠先生送我的胡琴，我非常喜爱，可是我拉不好，一直放在家中。后来被上海广益书局李之翰借去了，竟然一去无还。解放后来信说胡琴的筒子裂了，担子还保存着，但至今没有送回来。

几十年过去了，每忆及杨宝忠先生得琴、赠琴这段往事，不禁感慨万千。

一出扫兴的《法门寺》

30年代初期，北平有一位蜚声京剧舞台的女演员，她是德国人，工青衣。先是以“雍女士”名义登台演出，正式下海后艺名雍竹君。她的天赋很好，受过名家传授，唱、念、做俱佳，在平、津、沪、汉等地颇著声誉。与她合作的老生演员为杨宝忠。他二人合演的《四郎探母》、《汾河湾》、《御碑亭》、《红鬃烈马》等戏，颇受好评。

一次，雍竹君在吉祥戏院演唱《法门寺》(带大审)。雍竹君饰宋巧姣，杨宝忠饰赵廉，侯喜瑞饰刘瑾，其他配角也很整齐。《法门寺》开演之前，下场门台口忽然竖起一个启事牌，上面写着“杨宝忠艺员嗓音失润请君原谅”几个大字。观众一时议论纷纭。当杨宝忠扮演的赵廉上场时，仍然得了碰头好。一句“小傅朋他本是杀人的凶犯”西皮摇板，调门很低，显得十分吃力。“上马”一场的“郿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的西皮慢板，唱得平平淡淡，但是没有一人喊倒彩。说明杨宝忠是有人缘的。

由于嗓音的变化，这位余派正宗须生放弃了演员生活，走上了当琴师的生活道路。

改行当琴师

一个京剧演员改行当琴师，按照梨园行的规矩，必须另行拜师，要拜场面上的文场老师才可参加场面工作。杨宝忠当然也不能例外，他拜的是素著声望的场面前辈锡子纲先生。与王瑞芝、钟德扬同列锡子纲先生门下。

杨宝忠拜师以后，受马连良礼聘加入了扶风社为马连良操琴。马连良以礼相待，不但“公事”很高，而且在戏剧广告上和戏报子上以及剧目单上都加“特请杨宝忠操琴”的旁注。并且在舞台上设立琴师专座，可谓尊重备至。马连良与杨宝忠的艺术风格虽然不同，但合作得很默契。他们合作录制的《借东风》、《甘露寺》、《苏武牧羊》等戏的唱片，已成为很有借鉴价值的唱腔资料。杨宝忠辅佐马连良以后，我听过他们合作演唱的《一捧雪》《四进士》等戏，演出精采自不待说了，突出印象是琴师一上场，立即堂声四起，热烈气氛足以说明杨宝忠是位声望极高的琴师。

杨宝忠在琴师生涯的漫长岁月里，主要精力用在襄助他三弟的事业上。但也多次参加过其他剧团，为其他演员操琴。据笔者所知他曾为下列演员操过琴：李少春、纪玉良、王和霖、蒋慕萍、张文娟、杨荣环、李宗义(杨、李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合作演出，第一天演《探母回令》，笔者看了这场戏)。

“我要帮助我们老三成名”

杨宝森【失街亭】杨宝忠操琴 杭子和司鼓

杨宝忠离开马连良的扶风社以后，以他当时的声望和较高的“公事”，一时不很容易再搭一个合适的班社。所以，客观上给了他一个暂时休息的机会。

一天，笔者在和平门内北新华街碰见了杨宝忠，我关切地打听他的近况，他微笑着说：“我正在给老三用功。”接着他又加重了语气对笔者说：“我要帮助我们老三成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神情激动，表现出很自负的样子。我热情地说：“您们昆仲合作是合适的，是大有前途的。”他点点头，又笑了笑。我们又闲话了一番便拱手而别。我边走边想，从艺术造诣来讲，他们兄弟合作，在京剧舞台上定会大放光彩，我不禁为杨氏昆仲合作感到高兴。

不久，杨宝森组班挑大梁唱头牌了，一出《失、空、斩》大受好评。海报上的“杨宝忠操琴”五个大字很引人注目，它有着一定的号召力。记得这出戏的配角是：刘砚亭的马谡，哈宝山的王平，王泉奎的司马懿，刘盛通的赵云，茹富惠、何昆林的二老军。杨宝忠胡琴，杭子和司鼓，高文静月琴。阵容十分整齐。

继《失、空、斩》之后演出的剧目是《奇冤报》，杨宝森饰刘世昌，茹富惠饰张别古，刘砚亭饰钟馗，王泉奎饰包公，张蝶芬饰赵妻，李益善饰赵大，何昆林饰刘升。《洪羊洞》由杨宝森饰杨延昭，刘砚亭饰孟良，王泉奎饰焦赞，哈宝山饰杨继业魂子，茹富惠饰程宜，刘盛通饰赵德芳。《定军山》中杨宝森饰黄忠，刘砚亭饰夏侯渊，哈宝山饰严颜，刘盛通饰孔明，茹富惠饰夏侯尚。演员堪称一时隽彦。以上几出戏是杨氏昆仲合作后经过整理演出的剧目。

杨氏昆仲的合作，对杨宝森说来是一个很大的鼓舞，激励着他振作精神，勤奋用功，嗓音日益宽亮，演出也日趋完美。在这种兴旺的形垫下，宝森大卖力气，常常贴演双出，例如《击鼓骂曹》和《洪羊洞》等。有一次杨宝森和金少山合作，在开明戏院贴演双出：《搜孤救孤》和《洪羊洞》。《搜孤救孤》列为大轴，第二出是孙毓堃、迟月亭、许德义的《铁笼山》。在《洪羊洞》中杨宝森扮演杨延昭，金少山扮演孟良，哈宝山扮演杨继业鬼魂，马世啸扮演焦赞，张蝶芬扮演柴夫人。大轴《搜孤救孤》由杨宝森扮演程婴，金少山扮演屠岸贾，哈宝山扮演公孙杵臼，张蝶芬扮演程妻。这场双出合作戏，观众盛况空前，是京剧史上值得记载的一页。

杨宝森【洪洋洞】杨宝忠操琴 杭子和司鼓

写到这里，我想起晋诗人吴隐之的《子夜歌(二)》中的名句：“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要知歌谣妙，声势出口心。”以之喻宝忠的琴，宝森的唱，也许是合适的。杨宝忠的琴口谓“音清无浊”，杨宝森的唱可谓“声出五内，毫不轻飘”。再辅以杭子和先生的鼓，可谓“菊坛三绝”。

关于“杨宝忠胡琴店”

杨宝忠逝世后的 20 多年中，京、津、沪等地的报纸、戏剧刊物发表了许多缅怀他的文章。

称道他的琴艺，颂扬他的艺德，弘彰他的贡献。文章中差不多都提到杨宝忠开办过胡琴店。例如陈晨同志的大作《忆一代名琴师》中写道:“……他拉胡琴，还要研究胡琴的构造，反复研究怎样才能使胡琴的音色好听，他开办过'杨宝忠胡琴店’就是他研究胡琴的基地”云云。所谓杨宝忠胡琴店之说实属谬误。

为了澄清这一轶闻，谈谈我所知道的所谓“杨宝忠胡琴店”的一些情况。

30年代初期，北平许多教育界知名人士在“实业救国”思想影响下，倡办了志诚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地址在王府井大街。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等校的著名学者刘廷芳、艾一情、柯政和、黎锦熙、钱玄同、初大告、罗静轩、吴晓芝等皆为该公司的发起人。总公司下设印刷出版、图书发行、乐器制造(西乐)等分支机构，股东大部分是教育界人士。杨宝忠通过朋友介绍，在这个公司的一个门市部寄售胡琴，而不是开什么胡琴店，杨宝忠也不是这个公司的股东。

这个公司后来因印刷出版由郑振铎、章靳以、张道一等人主办的进步刊物《文艺月报》、《文学季刊》，被反动当局查封而停办。

杨宝忠的胡琴是他聘用一位姓纪的制琴技师制做的，工作室设在宝忠家中，所制做的胡琴都经过杨宝忠亲自选料，成品也须通过他亲自检验、试听，合格后才可送出销售。胡琴筒子里贴有“杨宝忠胡琴”标签，以杜假冒。他的胡琴制做精细，音质良好，受到内外行的欢迎，因此销路很广。杨宝忠家庭经济开支较大，卖胡琴的收益，对他说来是不无小补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