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在我看来，玛格丽特·米德所构想的以年轻人为主宰的“后喻文化”社会，将永远只是构想。在某种意义上，“后喻文化”是个反进化的概念。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成长期相对最长、成熟最晚。这是因为人类所要适应的环境挑战比其他动物都复杂得多，学的东西太多，需要更长时间的准备。就人类本身而言，受长辈哺育、监护、教导的“前喻文化”，也并非仅仅是原始的落后习俗。相反，随着文明的进化，这段时间往往会不断加长。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后喻文化”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在真正的“后喻文化”中，孩子应该懂得最多、最能干、对家长[微博]负有教育之责。顺着这个逻辑再推，他们对家长还要担负起养育之职。因为这些青春期的孩子很快就能应付瞬息万变的社会，家长则学不会。这就导致孩子们成为社会中坚，挣的也最多。家长则发现自己能胜任的工作非常有限，即使有也往往是低端的职位。这样一个家长不得不向15岁的孩子要零花钱的社会可能成立吗？现在的事实是：年轻人不仅更加依赖父母的养育，而且往往二十几岁还在啃老。
当然，这并不是说“后喻文化”完全是天方夜谭。大部分文化，恐怕在不同程度上都包含着“后喻”的因素。孩子一进青春期，只要不是太笨，总会有许多东西懂得比家长多，而且他们这种“超前”的知识和技艺只会越来越多。特别是在电脑、网络这些新技术手段方面，除非你是专家，一般来说都是孩子们更超前。我们生活在“前喻文化”和“后喻文化”的交织之中。长辈负有“前喻文化”的责任，必须对孩子进行教育，但也必须意识到“后喻文化”的力量，放手让孩子发展，主动向孩子学习。
那么，什么属于“前喻文化”的领域、是长辈必尽之职？什么又是“后喻文化”的范畴，孩子可以自己发展、甚至引导家长呢？这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年轻人至少应该有基本的常识：在什么问题上长辈能够提供更多的教益，在什么领域内自己探索更有效率。这方面的原则性界限，虽然不是黑白分明，但还是可以大致划出来的。
举例而言，如今恐怕没有人会向亚里斯多德学习物理、化学。但是，当面临人生问题时，人类往往还要回到苏格拉底的思考上来。在一般情况下，当今的高中生，有电脑或网络的技术问题不应该问爷爷，反过来倒是更合乎情理。但是，在怎么确立人生目标、怎么培养良好的学习习惯、怎么面对挫折、怎么承担个人责任等问题上，老一辈的指导则会格外有帮助。再简单一点说，在学业、事业等技术细节上，年轻人应该尽可能自己寻求解决问题的答案；但是，在人格的塑造、品性的培养等素质层面，“老人言”往往会提供一个明确的指南。
现在的年轻人中，那些有出息的，往往合乎上述的规范。他们属于家长基本不用操心的孩子。因为他们在学业等具体事务上，都能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其做人的基本品性，往往受长辈的影响，和家长沟通得也比较好。那些“问题孩子”，则几乎完全倒过来。在做人的基本品性上，他们非常厌烦大人的指导。比如，要用功一点、持之以恒等教诲，在他们看来都是愚不可及的 “说教”。但是，真要办具体的事情，则几乎完全拜托家长。比如托家长的关系获得种种机会，让家长花钱送自己去留学[微博]，等等。也就是说，他们不听老人言，但要老子的钱。
应该说，孩子成了这副模样，家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碰到不少父母，谈起孩子唉声叹气。可当我建议他们严加管教时，他们又说：“孩子每天上网，知道的事情多，自有年轻人那一套。况且，现在的世道不比从前，不能用咱们年轻时那一套去要求现在的孩子了。 ”这就等于说，现在已经进入了“后喻文化”时代，家长无法教训孩子，要听孩子们的。就这样，他们彻底放弃了教育职责，向孩子投降，不是去塑造孩子的品性，而是一味地满足孩子的具体要求。
不管科技如何进步、社会如何日新月异、知识如何更新，人类道德、伦理、行为规范，仍然遵守着基本的原则，世代相传。正直、勇气、勤奋、认真、守信、负责等品性，在两千年前是做人的基本法则，在21世纪的互联网时代也不会改变。孩子的人生，不会因为不懂几项新技术或跟不上某种时髦而垮掉。但缺乏这些基本规范，人生早晚会崩溃。
(作者为美国萨福克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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