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青年诗人巡展
段若兮篇
主编推荐
我们不知在诗歌写作之前，段若兮经过怎样的语言训练和思维训练。我们同时不知在写作过程中，段若兮又经过怎样的思维方式，进行诗意阐释和排兵布阵。单就作品而言，绵密的语词排列和诗意呈现显得恰如其分和辉煌繁盛。她的忧伤、断然、决绝、欢喜，总有繁盛的语词序列作为呈现符号——在进入一首诗的途径中，我们看到了词语的可能性和延伸出来的言外之意。我们说这是诗人的天分也可以说是诗人与生俱来的词语敏感，总之，段若兮的诗中好像没有浪费掉一个词或者一个句子。在另一层面，诗人笔下的生活与现实保持了距离——生活的本来面貌从诗句中抽离出来，独立成一个虚构的抑或是浪漫的生活之外的诗意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诗人游刃有余，翻云覆雨，塑造了一个新的世界，陷入其中的读者获得痛快、兴奋、惊讶等一系列情感体验，我想这是段若兮拥有一个较为庞大的读者群体的根本原因所在。
纸 上 相 逢
组诗
段若兮
纸上相逢
——开启了我们的自我辨认。自我怀疑
自我……找寻
一页白纸
向着所有方向延伸的被雪覆盖的旷野
一张等待被书写被呈递的状纸
是否要记录的是未被命名的词语的
血的冤情
一张纸强硬地弯曲 拱起虎脊 奔跑成连绵的雪峰
来自词语内部的起义？
一张纸断裂 彼此对峙 裂隙的悬崖
在等待一支笔的浮桥？
笔尖的颤抖 笔管里闪电和鸽群 和流水
我能握住吗
我们的相逢打开了质疑和否定之门
并让一张无辜的纸开始感知痛苦
——空白的和被词语攻陷的
双重痛苦
不要！
……不要用词语去抚慰一张白纸向天空
和深渊同时生长的伤口
词语通向的不是表达，不是叙述
而是沉默之境
不速之客
就这样站在面前，看着我
你说：“我是未来的你”
“无论你5岁，17岁，还是99岁，300岁，都是一样的”
“甚至你是男人还是女人，也是没有差别的”
我争执：“可是，我更愿意是永恒的女人”
“其实你永远都是那个手执青绿禾苗的少女，
只停留在十七岁
露珠桃花月亮倾斜的屋檐
冒着香气的泥土书包里的教科书试卷橡皮擦
折角的纸条……这些都不曾改变。”
“未来的你会一次次回到你的十七岁。
还会回到你的童年
回到九岁那年走过的小路，回到你的七岁，五岁
…..回到你出生之前。那时你的父母还不曾相遇
你可以站在岔路口等他们，告诉他们
——我是你们尚未出生的女儿”
你走近我，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
身后的晨光漫过来，裹住了我们
你的面孔在变幻中，时而青葱时而垂老时而是男子
时而是女人，时而是一棵青绿的树
“我也是一棵树吗？”我执拗地质问你
你没有回答我
你说：“我在未来等你，等你认领我”
白发之年
……未老之时，我就爱上了白发的你
——你在未来等我
白发如雪呵
皱纹镌刻着流水和风的脉络
象牙色的皮肤上洇染出青灰色雾褐色的斑点
这时光赐予的水墨之礼
你一定比我更为美好！
眸光清透，白发飘摇闪烁着钢铁和绸缎的光芒
比我更慈悲，更为宽容和骄傲
你所经历的痛苦度过的黑夜比我的都多
那么你也一定距离神灵更近
你一定更为深邃也更为天真、像露水一样透明
真理之门等待你打开，那些受伤的脸庞、花木、断墙
都等待你春风的手指来抚慰
墓园捧出群星的花朵等候你
你一定比我更为美好！安详，无私，
忘我而厚爱于众生
从天真到庄严之间你已无所挂碍和畏惧
隔着层叠的时光，我要用青丝向你的白发致敬和忏悔
并沿着一根白发的线索，一步步
走入你
林 中
踩在松软厚实的松针上，初醒的野花
轻撞我的脚踝和膝盖
风是万物共用的语言
光线、溪水，还有不知名的虫雀都加入了交谈
……花朵是泥土无法掩饰的秘密
露珠只用来盛放细窄的天空。草叶的摇动
让大地也随着摇动
——是星空和苍茫的宇宙在摇动
宇宙的摇篮呵，你收留了我们
——唯一而永恒的孤儿
清新、纯净、弱小、命运多舛的孩童
人类只是宇宙的孤儿
萌生于时间、水和血液的襁褓
手执微弱的火炬，走向盟约一样辉煌的死亡
……树冠在和天空交谈，群星是他们的语言
月亮，这万物共有的墓碑
在云中矗立
饮 酒
……再喝一杯吧
此刻亭外莲荷软碧，扶风摇曳似有醉态
我们也要醉了
上次还是在这湖亭，有雪，炭火猩红
我们六人饮酒，亢奋而不甘
已经四十年了。如今只剩下你我
阿华远走海外，阿卓七年前重疾不治
另外两人别后再无音讯
再喝一杯吧！随后借着我们仅有的清醒
约定了下次喝酒的时间
拥 抱
你一直都在我的怀中！
宁愿，我拥抱你是雪抱着火焰
是火焰抱着柴禾
赴死！
……是鱼抱紧鱼钩
求生！
空的！
我只是伸出手臂，一层层穿透空气的皱褶
用手臂的形状
抱出你身体的形状
你无法持有一首诗
当一首诗未完成，它是建在纸上的庙宇，思考的遗迹
隐藏在星空背后的辉煌的谜底
是脚下的沼泽，头顶天空一样的深渊
是经幡、咒语和神话
是悬而未破的命案
是我要攻陷的城堡，要血债血偿的仇人
是我的虚荣、贪欲和恐惧
这些暴露在外的伤口，我的赤裸裸的残疾
是我光明的羞耻，爱里的死结，恨里的刀刃和火花
……我无法哭出来的那一部分疼
是抵着我心口的刀锋，支撑我的最后一根骨头
是深深锁在箱底的嫁衣
是加冕的皇冠和捆绑我的绳索
是噩梦、毒药和罪证
……当一首诗完成，瞬间从我的笔尖遁走
精神病院
她们想从内部攻陷我：
用锤、用斧、用刀子、用火把、用炸药
我体内的女疯子们，时刻都想捕获我
并用明晃晃的道德审判我
我的体内本有一位淑女，她出身高贵
温柔，爱笑，眼中装满蓝色的湖水
她们把她推到在地，撕扯头发，撕碎衣服
用烂菜叶砸她，污水泼她，骂她：
——贱人！
——荡妇 !
——吸毒者！
——杀人犯！
……最终，她也变成了疯子
体内的女疯子越来越多，她们时刻都想拆毁我
嘶叫着突围而出
其实，我想爱她们，治好她们，给她们光明的前程
可是有时候，我又想打开门
——把她们全部放出来
外 婆
“——外婆！”
我唤你就像是唤整个村子的魂
我唤第一声时大月亮撞过来
我一踉跄，就跌回了童年
“阿囡！”
这回听到你唤我了
“阿囡，阿囡……阿囡！”
任凭你怎么唤我，我都躲着不答应
我都忍着哭声不答应
——只要我不答应，你就会一直唤我
一直都不会离开
偶 遇
雨中下山。石阶细远盘旋而下，两侧树木青浓
偶有露珠沾染了衣袖
微雨不绝，石阶愈加湿滑
迎面走来一对夫妻，一人倾身撑伞
一人紧紧抱着襁褓里的婴孩
婴孩洁白安静，甜梦中吮吸着手指
我偶遇了三十年前的爸爸妈妈和我！
——当年妈妈怀我时身体多病，看遍医生
无奈之下去了山顶神庙，长久跪拜，对神许愿
“……若能平安生下女儿，定于她百日那天，
带她上山还愿
无论风雨，无论山高路险”
三十年前的爸爸妈妈，抱着百天的我，带着五色礼品
冒着雨上山，感谢神的护佑
——这一刻，他们抱着襁褓中的我，从我的身边走过
寂静的崩塌
1
你问我为什么流泪？
——我看见时间断裂、崩塌、碎屑堆积
我们赤裸双脚站在日子层叠的尸骨上
为什么星空如此璀璨，只不过一场场白昼的葬礼
为什么霞光如此辉煌，只不过一次次黑夜的新婚
……时间无声地断裂、崩塌、坠毁
——茂密而寂静的大水涌向我们
声音汇聚成寂静的漩涡、狂蟒和飓风
2
一束时间裂开脏腑，骨茬暴露在空气中
——在其他的一些地方，一些人、植物和飞鸟
正代替我死去
我是我和她们尚在存活的部分
——我的身体上住着所有人的姓氏
该如何向你倾诉我心中的深情？！
——我的泪珠穿透我
坠入无边的虚空
3
时间的麦田被时间的镰刀收割
时间的大树被时间的巨手连根拔起
又一次时间轰然倒塌，血花迸溅，发出怒兽的嘶鸣
我该如何向你描述我心中的恐惧和疼？！
——时间的每一次断裂，折断的都是我
是我......
也是你。
——每一个你。
此 时
我爱这暮霭垂沉的时光
只要这一截苇管里窄小的黄昏
只爱此刻流经我脚踝的流水
爱他透明体腔里的卵石、淤泥和苔藓
那不知名的脊背灰黑的小鱼
它们的惊慌让我羞愧
风带来佛塔、水塘和枯萎花田的气息
吹拂我又在我的身旁徘徊片刻
它也会把我带走？
——这就足够了！
风经过我又把我的碎屑和微粒，带向远方
分发给不可知的万物
柔软的黄昏
太阳收起血性，眉眼温和
只愿被远山轻轻地衔着
夕阳用纯棉的身子，裹着芦苇的飞絮
野鸭闲散，河水绕过鹅卵石
大地和天空并肩坐在田埂上
蛙鸣、虫声如烛火，忽明，忽暗
风，让万物轻轻摇动
随后又复归平静
天地合拢。暮色越来越低
越来越低，低到让我们
放下所有爱恨
诗观
对于真正的作家而言，写作不仅是一种使命，更像是一种欲望，与生俱来的， 无法遏制的，是水要奔流倾泻的欲望，不写就是淤积，就是阻滞。写着写着，写作就变成了一种本能，似乎早就埋藏在先天的基因里，同时又来自后天的自我教化。后天的自我教化对于先天本能而言，既是强化，也是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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