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胰腺中心的苗毅教授是一位资深的胰腺外科医生，近十年已开展各类胰腺手术数千例。苗毅教授致力于推动胰腺领域的国际合作，其本人也积极参与国际学术交流，并多次赴国外知名胰腺中心学习和交流。繁忙的工作之余，苗毅教授热爱体育运动，是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篮球队主力，每周都会参加两次以上的运动。得知将要采访这样一位外科技术纯熟、学识渊博的医学大家，笔者内心充满期待。
采访当天下午四点半，笔者一行于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胰腺中心三病区终于见到了手提公文包、匆匆赶来的苗毅教授，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原来，苗毅教授刚刚在外地参加完一场学术研讨会，因为飞机航班延误，未来得及休息便赶回医院接受我们的专访。苗毅教授的办公室布置得非常简洁，除了必备的办公桌和文件柜，大概也只有墙上的各类证书是“最奢华”的装饰品了。（图1）
图1. 苗毅教授办公室一角
采访开始前，苗毅教授对自己未能准时赴约表达歉意，并表示既然答应了我们的邀约，就一定会尽量配合。平易近人、严谨认真，是苗教授留给笔者的第一印象。（图2）
图2. 采访中
胰十二指肠切除术：技艺和经验的双重考验
胰腺外科是一个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专业。苗教授告诉笔者，以往，人们曾将是否熟练掌握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作为检验一位胰腺外科医生是否成熟的标志。之所以这样说，一方面是因为胰十二指肠切除术在切除和重建两方面都技术要求高，非常具有挑战性，胰十二指肠切除术，手术切除的范围涉及到6个器官和区域淋巴结，切除完成后需要重新吻合胰腺与胃肠道、胆道与胃肠道和胃肠道之间的断端，故而至少需要做3个吻合。其中，胰肠吻合作为第一个吻合被形象地称为“初吻”，也被苗毅教授称作“天下第一吻”，只因其是最具风险、最具挑战性的消化道重建。胰肠吻合本质上是一个空腔脏器和实质性脏器的吻合，其中实质性脏器柔软娇嫩的同时又分泌腐蚀性很强的消化液，所以这个吻合的难度和风险都非常大，需要外科医生有更为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技艺。另一方面，胰十二指肠切除术的发症的发生率也很高（可达到50%），其中20%左右的患者出现胰瘘，重则甚至威胁生命。30年前，接受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的患者的死亡率可高达30% ；现在，由于技术的不断进步，医生经验的日益丰富，死亡率已大幅降低（约5%）。
胰腺术后并发症的预防：经验、品质、管理
熟能生巧
在苗毅教授看来，胰腺外科医生应尽可能地关注自身的工作品质，努力创建自己的品牌。事实上，国内外文献都曾报道过，不管是个人还是医院，手术量与手术并发症发生率密切相关。手术开展越少的单位和个人，患者术后发生并发症的几率越高；相反，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可有效减少并发症的发生率和死亡率。随着经验的增加，外科医生在关键步骤的处理上就会得心应手，对可能产生并发症的情况会有预知，并进行一些特殊处理，所以并发症发生的几率就会很小。讲到这儿，苗毅教授呼吁：“如胰十二指肠切除这类复杂的胰腺手术最好专科化，集中由比较大的胰腺中心处理，使患者获得更佳的治疗效果。”
品质追求
减少胰腺手术并发症的关键在于手术中的质量控制，即手术的品质和质量要达到要求，无论是缝合还是打结，均要符合技术要求。苗毅教授说，达到品质取决于多个因素，一是医生的感知能力，比如对解剖的感知和洞察力。在一些重要的结构没有被解剖出来之前，优秀的外科医生就能够清楚地知道它的位置。这样，手术中就可能避免误伤重要的血管及重要的脏器。二是对手术的瑕疵要有所感知，特别是对自身的技术弱点、操作缺陷要有所感知。苗毅教授曾说过：“品质是由你对瑕疵的容忍程度决定的”。换句话说，外科医生对瑕疵的容忍程度最终将决定着他的手术品质。如果外科医生不能感知到瑕疵，或者感知到了却没有愿望去改变和纠正，那么瑕疵会永远伴随他的职业生涯，也会影响其手术质量，甚至会影响到患者并发症的发生率。
三是术者自身对手术的理解和对品质的追求标准，手术品质、规范都是影响并发症发生的重要因素。每个人对于一台手术的目标和理解都不一样，对手术品质的把握标准也不完全一样。对于完美主义者而言，他可能会把质量追求到极致，这种情况下并发症可能就比较少。没有人会找一个大大咧咧的外科医生做手术，因为他永远都不会细致入微，并发症也一定很多。
术后管理
术后用心进行患者管理非常重要，特别是下级医生，要能够早期发现并发症的苗头并及时处理。苗毅教授调侃道：“怎样的外科医生叫做成熟？当他有一天能够得心应手地处理自己的并发症的时候。”
开放VS. 微创：需因地制宜
当笔者问及在胰腺外科手术中，更倾向于选择机器人手术、腹腔镜手术还是开放手术时，苗毅教授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更倾向于开放。”
腹腔镜外科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问世，到现在为止已经走过了三十多年的历程，引领了整个外科领域的一场革命。微创给患者带来的好处、对外科领域的发展有着无可厚非的贡献，但我们也要理智地看到，最终检验微创价值的是患者获益情况。腹腔镜技术在胆囊切除，结直肠前切除等手术中有明显的优势，也给患者带来了明显的获益。然而对于一些手术，如胰十二指肠切除术，优势并不明显。虽然目前也有一些腹腔镜技术掌握比较熟练的外科医生可以娴熟地完成腹腔镜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时间也与开放手术的时间相差无几，但苗毅教授仍认为这些人只是少数的天才，腹腔镜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漫长的学习曲线使得这一复杂术式并未得到普及。总体而言，在苗毅教授看来，腹腔镜手术的并发症要高过开放手术。“由于手术的复杂性，我觉得开放手术在并发症发生率方面，在根治的效果方面，特别是一些伴有血管侵犯、需要血管重建的胰腺肿瘤，更具优势。在今后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仍然认为开放手术是胰十二指肠切除的主流选择。”
无论是腹腔镜手术、开放手术、还是机器人手术，各具优势。苗毅教授在采访中特别提到，他注意到手术时医生和患者的距离决定了很多东西。开放手术时，医生的双手直接接触患者的脏器；腹腔镜手术时距离稍远了一点，医生的手不再接触患者的脏器而在患者的腹腔外面操作器械；机器人手术中，医生和患者的距离则更远，医生可能在患者的手术台旁边，可能在隔壁房间，甚至可能在大洋两岸。苗毅教授对医患距离进行了如下的解读：
Distance is beauty. 距离产生美。由于不再需要将医生的双手伸进腹腔，腔镜机器人手术的切口更小，疤痕少，手术更加美观。
Distance is fashion. 距离产生时尚，腔镜机器人这些微创手术方式引领外科领域的革新，因而这些新兴技术成为外科领域时尚。
Distance is cost. 距离产生代价。代价一方面是指学习曲线，由于腹腔镜和机器人手术本身的特性，外科医生无法用手直接操作，早期的手术并发症的发生率比较高。苗毅教授团队在开展了一百多例腹腔镜胰十二指肠切除手术后，统计结果显示仍然是腹腔镜外科手术术后并发症高于开放手术。另一方面的代价是指手术费用，机器人手术费用最高，包括高昂的开机费以及其他耗材的使用；而腹腔镜手术中需要使用一些耗材，费用次之；开放手术的费用相对较低，其费用约为一台机器人手术费用的三分之一。
苗毅教授认为，作为发展中国家，我国的卫生政策是低水平广覆盖，要从整个社会医疗体系方面宏观地去看待问题，带着大局观去看待一项单纯的技术。这并不是说反对腹腔镜手术，相反，中国的外科医生需要开展并不断尝试创新，积累经验，保持进步，但同时也要有客观的头脑，客观地分析，要综合考虑各个方面的因素，包括技术因素、社会因素、经济因素、医疗体系和政策方面的因素等，因地制宜地选择具体手术方式。
ERAS实践：关注患者感受
加速康复 (ERAS) 的本质是更关注患者自身对医疗体系和医疗过程感受的一个新的医疗模式，而不是只关注医者本身或者医者本身想象的患者的感受来制定的医疗体系，具有本质上的差别。这个医疗模式更为人性化、友好，同时可增加经济和社会效益。
ERAS的核心是镇痛，疼痛减轻后，患者各方面状况都会好转。ERAS所提倡的部分理念，其实已经存在于西方现行的医疗体系当中，而我国沿用的是前苏联的医疗体系。苗毅教授认为在新的医疗体系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们应该更加客观的去看待，要以患者获益为最终的目标，其他都是次要的。由于我国分级诊疗体系和基层医疗机构的建设还不完善，在实施ERAS时理应要考虑到具体情况。首先是以医疗安全为目标，不能单纯的把经济指标和社会指标作为追求的终极目标。
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胰腺中心是国内最早开展胰腺手术术后ERAS实践的中心之一。早在2014年，在苗毅教授的带领下，胰腺中心参考了欧洲的标准，慎重地开展临床实践，因为胰腺手术相对比较复杂，并发症比较多，风险也比较大。经过半年的酝酿和消化，把国外的指南与现有的实情进行匹配，结合国内现行的医疗规范，在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支持下，苗毅教授团队先后完成了一千多例的ERAS实践病例，患者的满意度得到极大提高。然而心系患者的苗毅教授仍强调，ERAS实践应更多关注患者自身的感受和医疗安全，不可盲目追求。
创新的原动力：尽善尽美
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胰腺中心拥有国际影响力的特色技术多项，包括经十二指肠胰头肿块组织芯活检、单层导管对粘膜胰肠吻合术、“动脉鞘剥离技术”应用于胰腺癌根治术创建了胰腺癌动脉侵犯的新评估标准等。谈及不断创新的动力，苗毅教授认为与其追求尽善尽美的性格离不开。当然，大量的实践是基础。苗毅教授带领的胰腺中心开展了大量的胰腺手术，今年的胰腺手术量已突破815台，其中637台是胰腺切除术。苗毅教授表示好奇心是外科医生最基本的特质。在他看来，创新就是在大量的实践中仔细观察和思考，凭借对该领域知识的全面了解，带着好奇心去发现问题，进而解决问题的过程。
此外，观念的转变也很重要。苗毅教授和他的团队从不认为已有手术方式是最好的、不可替代的选择。他们始终相信，世界上一定还有比他们更优秀的医生，也会有更好、更合理的技术，所以一定去发现和学习。因而，苗毅教授及其团队始终带着自我批判的态度投入工作。
人之大成在于人才培养
人才梯队建设
作为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胰腺中心主任，南京医科大学胰腺研究所的主任，苗毅教授认为自己现阶段最重要的责任和任务是培养年轻人。苗毅教授曾经在南京医科大学八十年校庆典礼上作为教师代表的发言中表示，“一个教师对于学生的大爱莫过于让自己的学生超越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极力促成这一天的早日到来。”苗毅教授，从医三十余年，无论是其个人专业成就，还是团队所取得的成就，无不令同行钦佩。如何建设好胰腺中心的人才梯队成为他现阶段心目中的头等大事。这些年来，在苗毅教授的努力下，目前各个层次都有出类拔萃的人才。（图3）尽管胰腺中心的待遇并不是特别优厚，工作十分繁忙，专业极具挑战性，但是团队中的每个人对工作都无怨言，不为眼前的蝇头小利所迷惑，目光长远，更为看重职业前途和职业抱负。苗毅教授非常鼓励和支持团队中的年轻人勇于探索新技术新方法。不管个人的成就多么辉煌，多么不胜枚举，苗毅教授却认为最值得荣耀和骄傲的是培养了一个又一个的优秀后辈，帮助团队成员不断成长。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图3. 苗毅教授团队风采展示
苗毅教授尤其注重胰腺中心所有医生的国际化学术经历。目前，胰腺中心有多位医生在国外留学，有的甚至早已取得不小的成就。苗毅教授本人当年也是在熟练掌握外科临床技能的情况下，年过四十仍选择放下手术刀，去到比利时鲁汶大学留学，花费五年时间攻读博士学位。正在美国访学的将奎荣主任，国内知名的胰腺外科医生，已经是教授、主任医师，选择远渡重洋继续深造，这对其个人的未来发展和胰腺中心来说都至关重要。“医学是一门科学，它没有疆界。我们只有与国际同行多做交流，才能将自身发展得更好。”苗毅教授如是说。
父亲：从医路上的引路人
在笔者问及一路走来，对自己产生影响最深的人是谁时，苗毅教授自豪地回答：“我的父亲。”父亲，被认为是儿子成长路上的重要榜样，甚至影响着儿子很多人生选择。苗毅教授选择从事外科行业，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父亲的影响。
苗毅教授的父亲也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在苗毅教授眼中，父亲正直、刚毅、豁达、善良、不易屈服、又异常能吃苦。苗毅教授的父亲在解放前参加革命，曾经是位军医，解放初期去到连云港，是连云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创始人之一。在儿子眼中，父亲爱好广泛，特别多才多艺，不仅会很多乐器，还是京剧“票友”；喜欢运动，打篮球、爬山、游泳等等。作为外科医生，苗毅教授的父亲曾在值了夜班后没有丝毫休息就参加了连云港市登山比赛并取得第二名的好成绩。作为医院领导，文革中他也受到了冲击，但天性豁达而坚韧的他并没有因此而屈服，原则问题面前，绝不低头。父亲的种种经历和对生活的态度，潜移默化地影响了苗毅教授。
苗毅教授说，父亲起初并不主张他学医，因为父亲知道医道异常艰辛。在那个年代，做一名工人是大部分人的选择。那时的苗毅教授，在当了两年半的工人后，经过努力，选择作为工农兵大学生，就读医学专业。虽然起初父亲不建议儿子学医，但后来，父亲也为有一个做外科医生的儿子而感到自豪。作为前辈，父亲也教会了苗毅教授很多，“力气是外快，出了会再来，年轻就不要舍不得花力气”这句话曾给了他无穷的力量。“多看书多看手术图谱，观察和学习别人做手术；认真对待每一台手术，哪怕是脓肿切开这样的小手术；初到医院与人相处时，要懂得先尊重各个相关科室。”虽然现在父亲已经去世了，但是他对生活的执着和热爱，他的善良和对事业的责任心，以及晚年对生命和疾病的认识，都给苗毅教授留下深刻印象，并继续影响着苗毅教授的一生。
退休：拥抱生活，再次出发
对于退休生活，苗毅教授也是非常坦然而对。多年前，苗毅教授就曾幻想过自己的退休生活，一种可能会远离医疗行业的生活状态。退休是一种自然现象，人们应该坦然接受。选择退休，也就意味着这个人选择了从繁忙的工作回归到清闲状态。苗毅教授说，他若退休并不会感到失落，看到自己亲手组建的团队、建设的平台，以及培养的年轻力量，他就会感到满足。苗毅教授作为科主任，向来不看重权利，更注重理念。他引导团队把个人利益和整个学科的发展相结合，让成员意识到学科发展对于个人成长的益处。在苗毅教授看来，真正具有统治力的不是权力和金钱，而是思想。如果思想是正确的，有生命力的，并且能被传承开来，这才是他真正想看到的。
苗毅教授告诉笔者还有很多比工作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去做。当外科医生，做手术，是苗毅教授热爱的事情，他也非常享受，但他还有很多爱好因为工作被他暂放一边。旅游、运动、驾车、摄影、音乐、绘画，苗毅教授非常期待能有时间重拾这些爱好。苗毅教授也曾想过，在退休以后，用文字的形式记录这些年他的经历，以及头脑中对未来、对生活、对人类的期望。那个时候，苗毅教授或许会有充足的时间去想象，去思考，去审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苗毅教授对未来多彩生活的描述让笔者十分羡慕。在其位，则谋其政；不在其位，则享受当下。苗毅教授完美的继承并发扬了父亲教给他的洒脱和豁达，无论何时，坦然面对生活，以平和的心态拥抱生活，相信这也是他对父亲最好的回报。
整个采访过程中，苗毅教授提及最多的是患者利益。始终把患者利益放在第一位是苗毅教授一直的坚持，无论是新技术还是新理念，对他来讲，能够改善患者生存时间和质量的才是最值得推广的。
采访结束时，已经将近晚上八点，我们向苗教授表达歉意，没有预料到会结束得这么晚。苗教授爽朗一笑说：“这没什么！外科医生嘛，都习惯了！”
苗毅教授次日将要赶往外地参加另一场学术会议。从医路上，苗毅教授从来都乐此不疲。
专家简历
苗毅，1954年出生，比利时鲁汶大学（KU Leuven）博士毕业，外科教授，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现任南京医科大学外科学系主任，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胰腺中心主任，南京医科大学胰腺研究所主任。中华医学会外科学分会胰腺外科学组副组长，美国外科医师学院会员（FACS），英格兰皇家外科医师学院会员（FRCS），国际外科医师学院荣誉会员（FICS（Hon））。《中华消化外科杂志》副主编，《中国实用外科杂志》常务编委，《中华外科杂志》、Annals of Surgery中文版、Langenbeck’s Archives of Surgery杂志共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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