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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一口井,儿女是一碗水


写在前面的话——


这是2003年我写的一篇旧文。15年前,在大学教室里写这篇文章,泪水四溢,数次中断。15年后,重读它,文中的很多细节竟已经模糊。


为了尊重15年前的自己,仅作了少量修改。

这篇文章有点长,可能需要占用您一点时间!





母亲去世已两年多了,几次提笔,总因无法控制眼泪而停顿,搁浅。但我终归是要给她写点东西。思念与记忆不随时间而褪色,却像草木春秋一样,一枯一荣,每每挣扎在失败的旋涡之中,或是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总能清晰地忆起母亲。

 

2000年9月20日。那天,央视转播奥运会中国女足VS挪威的比赛,我在思摸着找个地方去看球。午饭时候,二姐来学校找我,怯怯地说:妈想让你回去一趟。

 

我心一沉,突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上学期间,不管家里有什么事,母亲是从不让我请假的。这次要我请假回去,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是不是妈病重了?”我问。

 “没有,她就是想你了。”二姐这么说着,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

 

我去买了母亲最爱吃的肉夹馍,又买了一袋梨。二姐说:“不用买了,妈恐怕吃不下了。”我没听二姐的话,还是买了。


二姐说要买几斤棉花,我问她买棉花做什么用?她说给孩子做棉衣。我知道做棉衣还早,我知道姐在撒谎。她是要给母亲准备寿衣,一想到这样的字眼,我就打颤。

 

汽车在山上摇晃了三个小时,终于到家。推开门,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一条薄被半掩着身体。

 

“我娃回来啦,快叫你姐给做饭。”母亲还是那句话,只是声音已经十分微弱。我坐在床边,握着母亲干瘦的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母亲安详地躺着,黑白夹杂的头发有些蓬乱,干瘪的嘴唇起了一层皮,呼吸短促,肚子里一直咕咕作响。


母亲看着我,我看着她,过了一会,母亲说:“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话没说完,泪水就顺着眼角往外涌,我跟着母亲一起哭。其他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他们怕大家都哭,母亲会更难受。

 

母亲说,肚子里像火烧得一样痛,让我给她捶捶背。母亲得的是肺结核,肚子里一直作响,我约摸是腹水了。母亲很瘦,我不敢使劲,怕把她捶疼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不哭了,开始和我说话,我竟没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话。母亲说:“妈对不住你!你两个姐都交待过手了,光景靠她们自己奔。你还小,妈什么都没给你留下,还有一堆烂帐,不过,你也十八九了,男子汉,啥事都要顶住,好好把书念出来,光景总会好的。妈对不住你……”


母亲说不下去,哽咽着。我不住地摇头,她又开始流泪,气又喘得急促。

 

姐夫喊我过去吃饭,我吃不下去,可母亲一直摇手让我去。坐在厨房里,双手托着脸,不住地抹眼泪。过了十多分钟,母亲开始在那边大声叫喊。我赶忙跑过去,母亲拉着我说:“让妈走吧,妈受不了啦,让妈走吧。妈疼得受不了啦……”

 

我把母亲搂在怀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她发直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大夫给母亲打了半支杜冷丁,她很快就睡着了。这一睡,母亲就再也没有醒来。母亲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呻吟了,再也不喝药了,再也不用怕咳嗽声吵着我们,再也不用怕花了钱,没钱给我娶媳妇。

 

肉夹馍里还散着热气,买回来的梨还没有拆袋,可是,母亲再也不吃我给她买的东西了。我后悔没给她说一点言语,后悔没来得及给她准备寿衣,攥着她的手失声痛哭。姐姐把我的手拽开,说:“不要握妈的手了,过一会手就拳不住了。”


我的手被二姐拽开……

 

母亲安睡在用木板支起的灵床上,盖一条薄被。入殓那天,我把身上仅有的50块钱偷偷塞到了母亲的袖筒里。我知道她为人大方,身上少不了几个小钱;我知道,母亲真的走了,躺在黑兜子里永远也回不来了;我知道,纵然有一天我腰缠万贯,她也吃不上一点,喝不上一点了。


家里没钱,时间也仓促,我们只给母亲修了一个简单的墓。接连几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去墓地送灯,在母亲坟前打一堆火,守几个小时。怕她冷,怕她孤单。


夜深了,我拿一叠火纸,从山坡上下来,在每一关坟前烧纸磕头,求他们照顾母亲。

 

农村人穷,家家都拮据,没什么大灾大难,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就算幸福。母亲总想光景过得比别人强,儿女比人有出息。可到头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没过上几天安稳日子,临终前还留了很多遗憾。


 



母亲在娘家做女的时候,姊妹多,前边一个大哥,下边还有四个妹妹,两个弟弟。母亲跟我说,外公把她当男娃使唤,重活都是她和大舅扛着,上坡拽猪草,回来摘点果子也要留给弟妹们吃,晚上躺在床上饿得睡不着,就舀一勺凉水喝下去。

 

外爷在一个黄昏背回来一袋米,让母亲给全家人吃了顿饱饭。第二天,母亲就被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见到一个有些呆滞的男人,母亲才知道自己被卖了。她不服输不认命,跑了几天几夜,脚底掉了一层皮,又跑回来了。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父亲。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一点微薄的工资养活着我们一家五口。母亲在家种地,拉扯着我们姐弟三个。后来,母亲让父亲从山外拉些米面粮油回来代卖,家里渐渐宽裕,有了结余。


父亲在供销社工作,认识一些人,母亲靠着父亲的那点关系,在家里做起了收购木耳的生意。刚开始,赚了一点钱,后来赔得一点不剩。紧接着父亲就下岗了,要债的人踏破门槛。

 

父亲经常责怪母亲心野炸了肺,母亲一句话不说,拉东家还西家,说尽好话,看遍脸色。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抹下了最重的一笔,以至于我后来在困难的日子里,一直撑着,很少问人借钱。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我上初中,家里还清了外债,母亲该直起腰过几天安稳日子了。不料,却积劳成疾,得了肺结核。一病就是六年,一直到她去世。


在与病魔的纠缠中,伴着呻吟咳嗽声,母亲走完了她生命中最后的六年,也是最痛苦的六年。期间,有一次治愈,母亲让我们摔了药罐,又开始为儿女操劳奔波。

 

母亲跟父亲说:“我现在身体好了,咱们再好好干几年,供应孩子上大学,说不准咱还能到城里去享几天福!”母亲渴望着幸福,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总把压力压在自己身上,给父亲鼓气,为儿女操劳。

 




母亲患病的第二年,二姐出嫁了,姐夫家里穷。按农村的风俗,结婚前男方要给女方拿一笔彩礼,但母亲什么也没要。还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钱,给二姐做了一套组合家具,在当时很是脸面。

 

交代完两个姐姐的婚事之后,母亲的病就复发了。一天吃十几顿西药,喝三大碗中药,打一两次针。病却不见好,人一天比一天瘦。


药把母亲的胃闹坏了。她开始吃不下饭,见药就恶心。我和父亲还是监视着她按时吃药。偶尔,母亲会趁我们不注意,把倒出来的药又倒回瓶里。被我发现了,我就批评她:要对自己负责,只有好好吃药才能康复。

 

她说:“是妈不好,妈一定好好吃药。”


到现在,我吃几片西药就觉得难受时,才理解母亲为了活着,为了把儿女交代过手承受了多少痛苦,在死亡线上做了多少挣扎。


后来,有人埋怨大夫不该给母亲打杜冷丁,说不打那针,母亲还可以多活几天,可我知道,母亲多活几天就多痛苦几天。我不忍心看她拧着眉头喝下大碗的中药;不忍心看她打针时浑身打颤;不忍心看她喝完药、打过针之后,长久地躺在床上,泪水从眼角慢慢滑落……

  




1997年,我中考,以零点五分之差未考上重点高中,很多比我成绩低的同学,托关系进了重点高中,我很沮丧。回到家,父亲批评我,我顶了一句:“人家比我分数低的,照样进了重点。”


父亲不言语,母亲却哭了,当天就下床,去找在外地干事的亲戚帮忙,到处送礼,可我终归还是没进重点。


第二年,我以全校第三的成绩考进重点高中,母亲高兴地笑了:“老子有用怎么啦?!我儿子有能行,不求人也能上重点高中。”


母亲偎在床上给我纳鞋垫,绣出许多花来,家里一来人,母亲就说:“娃要到县里上学啦!”那言语中的自豪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1998年夏天,也就是我考进重点高中的那个暑假,母亲病情恶化。父亲带她到市里去看病,我在家看门干活。期间,我和父亲换了一次班,我去医院照顾母亲,父亲在家看门。

 

母亲见了我,病像是轻了许多,要我陪她逛街。

 

我扶着母亲,从北新街走到文艺路。在商场里,母亲给我买了一个当时比较流行的报时器,人家要十五块钱。我说不要,母亲还是给我买了,那是母亲最后一次给我买东西。


那天,逛回来已经很晚,在银行门口,母亲说累了,我让她坐在银行门前的台阶上,我去给她买雪糕。我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走到商店门口,才发现口袋里只有两毛钱。


我说:“叔叔,我只有两毛钱,能给我一支雪糕吗?我明天再给你送三毛钱来。”

“没钱还想吃好的?两毛钱就吃冰棍吧!”

 

我买了一只冰棍,朝回走,快到银行门口时,一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正在对母亲叫嚷:“银行门口不能坐,快走!”我在马路中间停了一会儿,看着母亲蹒跚地走开,才过去。我知道母亲不愿让我看到她被人欺负,我就装着什么都没听见。


母亲说:地板上有些凉。

我说:那边没雪糕了,就买了支冰棍。

她说:冰棍好,雪糕化得太快。


一根冰棍,我让母亲吃,她让我先吃。咬一口不行,再咬一口还不行,直到剩了三分之一,她才肯吃。





病房里有个大娘是癌症晚期,她对母亲说:“你多幸福呀!有你娃在身边,我怕是到死也见不到我娃了,他去广州打工,大半年了也没个音信。”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晚上,母亲给我十块钱,让我去买一斤水饺。买回来后,母亲把水饺分成三份。我的最多,她的最少,中间一份让我给那个大娘端去。大娘比母亲胃口好,吃饺子一口一个,母亲看了就笑。


晚上,病房里的人都睡了,我和母亲睡不着,就坐在阳台上拉家常。又说起病房里的那个大娘。


母亲说:“你爸每次给我端饺子,我吃她看,她一看,我就难过得吃不下。她家比咱穷,儿子不在,老伴卖了粮食给她看病,癌症晚期,怕是到死也吃不上她儿子给她端的饺子了,咱少吃点,让她多吃点!”


第四天晚上,大娘突然大喊大叫,折腾了几个小时,走了!


几天后,父亲来到医院,说老母猪难产,产了一个猪崽就死了,一分钱没卖到。家里也没什么指望了,父亲建议把房子卖了,继续给母亲看病。


母亲一听说要卖房子,就着急:“你胡说啥呀!家里一屁股帐,再把房卖了,万一将来孩子考不上大学,就害他一辈子。我现在没事了,先回去吧,给娃准备钱上学要紧。”


我不想让母亲出院,但我知道家里没钱,能借的都借了。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了商州。此后,母亲一直在家里打针吃药,没再去医院接受系统治疗,也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家里从没苦过我。父亲照顾着母亲,再做点小生意。每次都不等我钱花完,就来给我送。我每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去,一进门,母亲就说:快给娃做饭。父亲就端出早已做好的饭菜。


在家的两天里,我一直坐在母亲身边,给她捶捶背,揉揉脚,母亲吃药吃多了,身上各个关节都疼;稍微轻一点,我就陪她看电视。


她知道我爱看球赛,一见电视上有球赛,不管是国外的还是国内的,也不管是女足还是男足,都喊我去看。


2000年5月11,母亲的四十八岁生日,我正开始高三的第一轮复习。以前母亲过生日,都不曾在意,这个生日,似乎有些预感。我心想,母亲的生日怕是不多了。就请了假,买了个蛋糕回去给母亲过生日。


蛋糕切开,母亲说她不爱吃甜食,让我们吃,她看看就行。大姐说:“妈,你尝点吧,你娃老大远拿回来了。”


母亲用小叉子叉了一小块,说:“那就尝一点吧,也省得活了一辈子,连个蛋糕也没吃过。”一家人顿时都不言语。


我说:“妈,我明年还等你送我上大学呢。”

她笑着说:“只要我娃争气,能考上大学,我就是只剩下一把骨头,也要送你去上大学。”母亲话虽如此,可她还是没能战胜病魔,没能送我去上大学。

   




卧病在床的六年里,她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治疗断断续续,营养也没跟上。临终前的几个月,母亲瘦得皮包骨头,睡在硬板床上咯得疼。她让父亲给她买个床垫。父亲总说买,可赚点钱攥在手里,还没暖热就被讨债的要走了。


高三第一学期去报名,父亲带了八百块钱,准备三百块钱给我报名,剩下的钱给母亲买个床垫。哪想到学费涨了,给我交完学费,只剩下了二百块钱,连最差的床垫也买不到。

 

父亲揣着二百块钱回去了,这一走,竟使我们没能满足母亲最后一点要求。母亲去世后,我托同学从省城买了一套保暖内衣,入殓时,放在母亲身边。这是我给她买的第一件衣服,也是最后一件,她却没能穿上,连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


母亲是普通的农村妇女。一生短暂,一生劳累。未闻四书五经,不懂乘除加减,她却用言传身教,给了我最好的家庭教育。


母亲去世一年后,我去上大学,有邻居拿了四百块钱给我,说是母亲去世的前几天,他孩子生病住院借不到钱,母亲曾借给他二百块钱,现在他孩子病好了,他要加倍还给我。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笔钱,也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母亲走了,在她平淡的一生中,没有耀眼的光环,没有辉煌的成绩。悄悄地来,在承受了过多的苦难之后,又带着遗憾悄然离去。


我深爱着母亲,爱她的善良淳朴,爱她的平凡无声,爱她在困难中的坚强不屈,爱她在贫困时依然周济他人。

 

我不相信人死了会上天堂,会下地狱,也不相信母亲会变作一颗平凡的星星。苍茫的宇宙里,我再也没机会与母亲相遇,但她一直都在我心里。每每遇到人生大事,我都会默默地与她私语。

 

2003年4月写于烟台大学

2018年5月改于北京


Ps:母亲对儿女是一口井,儿女对母亲是一碗水。井里的水在地下,取之不尽;碗里的水在桌上,浅可见底。


我给母亲的那碗水,没端出来,永远也没机会再端出来!今天是母亲节,你若还有机会,请把给母亲的“那碗水”,早点端出来。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母亲,也祝愿天下所有的母亲,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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