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又被一家公司拒了。
我回了租屋，里里外外翻了一通，把存钱罐里的硬币全都倒出来，再加上零钱和毛票，总共是48元9角3分。
这点钱还够我坚持多久？
去了超市，买了几袋两元的特价菜，又去肉摊上要了两根光骨头，肉不能买了，吃上几天素，顺便清清肠胃。
熬了骨头汤，煮了菜，米熬成稀粥，这样子看来，48元还是很禁花。
没想到楼上邻居宋大齐来敲门了，他猫腰进来，嗅了嗅，说：“哟，真香。”
他没看我的脸色，径直走到饭桌前，端起粥就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抬眼看我：“不介意吧妹子？天涯若比邻哪！”
我没心情搭理他：“有啥事？”
“没事，哥就是下楼散个步。”
“饭都没吃你就散步啊？”
“哥一般散完步才吃饭。”
想起刚搬来那阵，住楼上的宋大齐帮我疏通下水道，送了我一只流浪猫和一盆将死的月季花，虽然下水道被堵死了，流浪猫把我的家糟蹋得面目全非后跑了，月季也半死不活地掉光叶子晾在窗台上，但好歹让我在这陌生的城市里，有了一点点温情。
于是我坐下来和他一起吃饭，中途接到陈飞的电话，他态度很不好，说我是无耻的爱情骗子，怎么还不还钱。
粥已经很稀了，还特别烫，我的眼泪瞬间掉下来。生活一下子很苦，苦得没法坚持了。
在这个异乡和陈飞谈了一年的恋爱，我不想把他定义为渣男，我们的性格有太多的不合，观念有极大的分歧，我提出分手，搬了家。结果陈飞不依不饶，在两个月前要求复合，我没答应，他跟我算总帐，谈恋爱那一年他送过我的东西，大到衣服小到耳钉，外出吃饭坐车，旅行一次的花费，一笔笔写得清清楚楚，扣除我的支出，我还欠他三千零二十五元。
这期间我工作了一年的创业公司宣布倒闭，我一下子青黄不接，新的工作没找到，支付了一年的房租，除去今天的菜钱，我仅剩39元9角3分。
宋大齐抢过手机把它摁了，陈飞的声讨戛然而止。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这个城市的黄昏，已经泛起了寒意。
他把粥喝完，走了，踢踢踏踏地上楼，又踢踢嗒嗒地下楼，冲进来，把钱塞给我。
“哥所有的钱都在这了，三千二，本来想报英语班的，想想算了，我这水平估计也是浪费钱。先把钱还渣男，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啊。”
停了停，他又嬉笑：“明天的粥得熬得更稀一点，哥这个月就靠你了。”
2
那个月，宋大齐一下班就跑我这喝粥，还了钱，我们还剩下两百多块巨资。
两个人吃苦，比一个人吃苦，好像，要幸福些。
有时候宋大齐还会跑一趟菜市场，晚市的菜很便宜，那天他兴冲冲地拎着一根童子骨回来：“妹子你看，这上面有一大块肉，老板急着收摊便宜卖给我的。”
我打量他，26岁的年纪，和我一样在这个城市漂着，他玩世不恭的样子却满是坚韧，有着让人暖心的热情与纯朴。其实他根本不用跟我一起受罪的，我的心里有了很深的感激与愧疚。每天黄昏和这个男人吃饭，给他打包第二天的饭菜，而他帮我的屋里修修补补，给那盆月季剪枝浇水，我觉得他真的成了他口中的“哥”，让我这个妹妹有了家的感觉。
第二个月，我在一个小公司做了文员，宋大齐发了工资，他乐呵呵地邀我去吃自助餐，他说：“妹子，最近眼睛都饿绿了，严重缺肉。”
我说我也是。
那天我俩横扫自助餐厅，吃肉喝酒一直到天黑，肚皮被撑到西瓜那么大，我从包里掏出小本子写字，他说：“你写啥？”
我说：“记帐呗，以后还你钱。”
“记啥呀，这个不要你还，哥请你。”
“不行不行，见过一次鬼还不怕黑吗？钱和情还是分清比较好。”
“我和你有情？”他嬉皮笑脸。
我急忙说：“没没没。”
他呵呵笑，出门时用手摸摸撑破的肚皮，摸着摸着就伸过来，牵住我的手。
我吓了一跳，他说：“我确实有情，我喜欢你，妹子，不然为啥送你玫瑰花？”
“老天，那是一盆月季好吗！”
我反驳他，心却跳得贼厉害，手也忘了要抽出来。这时候公交车来了，他牵着我上车，车厢拥挤，夜色里的城市褪去了冷漠，他的手心温热，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3
我开始忙忙碌碌地适应新工作。
我对楼上那个男人的表白不置可否，他再提及时，我便凶巴巴地让他闭嘴，我说你再说咱们朋友都没得做。
我在最落魄的时候和他相遇，我总觉得这代表着某种隐晦的依赖，我不知道是不是和爱情有关。
但宋大齐上了心。
他每天给我送早餐，和我一起出门赶公交，然后在站台上分别。他叫我妹子，我叫他哥，如果换成韩国电视剧里的“欧巴”和“杂妹”，估计会腻得死路人。
下了班，他把买来的菜塞进厨房里，说：“你还没拿到工资，再苦不能苦女人，再穷不能穷妹子。”
他就是这张嘴，油嘴滑舌却不让人生厌。我把他赶出小厨房，他非要挤进来帮忙，把小白菜的叶子摘得只剩几片。然后我一咆哮，他就躲去给月季浇水。等我香喷喷地把菜弄上桌，他就以最快速度冲过来，像一个饿死鬼。
每天晚上，他帮我收拾碗筷，也不走，赖在客厅里，削水果，嗑瓜子，用手机看搞笑的视频或电视剧。灯光下蚊虫飞绕，他把外衣给我披上，又开了灭蚊器，说：“来咬我来咬我，我的肉香。”
这天黄昏，宋大齐没回来，打电话也没接。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我火气很大，往楼下张望时他正拖着一个行李箱回来，旁边有一个女孩子。
宋大齐说那是一个老乡，刚来这边人生地不熟，没地方住。他安排好了，说：“和你合租正好耶。”
你凭什么觉得正好？我想发作，可看看那个女孩子，秀气的小脸蛋可怜巴巴的，再想想，我还欠着宋大齐三千多哪。债主的要求，能满足尽量满足。
于是这个叫秀莲的姑娘住了下来，晚餐也变成了三人共进，我看哪都觉得别扭。
那天吃饭秀莲问我：“你是宋哥的女朋友吗？”
宋大齐正在啃骨头，突然停下了，看着我，我瞅他一眼，回答：“不是。”
宋大齐愣了愣，又开始很大声地咀嚼。
我觉得人哪，还是不能天天想那些儿女情长。我从老家出来，父母盼着我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我在新公司卖力地工作，老板逐渐赏识我，把很多重要的工作交到我手里，有一次还夸我，说我是他的得力助手。
拿了第一个月微薄的实习工资，还了宋大齐五百，剩下的留着做生活费，我故作轻松地说：“以后各吃各的，也不用我做饭啦，最近累死。”
宋大齐满脸失望，我转过头不看他。
倒是秀莲经常往楼上跑，哼着小曲上去，又哼着小曲下来。我睡下了，还听见他们在楼上的脚步声，踢踢踏踏，发出很讨人厌的空响，我的心乱糟糟的。
我就此对宋大齐置了气，晚上很晚回去，早上很早出门，遇不到他，心里便能安静。老板最近跟我说要好好培养我，经常让我加班，正好。
可那晚有了点事，加班时老板很热心地给我买了宵夜，然后跟我吐槽婚姻的痛苦，老板娘难侍候，丈母娘小姑子瞎掺合，他夹在母老虎堆里，日日煎熬。说到难过动情处，他把手抚上我的肩膀，又慢慢从肩膀滑到后背，再滑到臀部。
在他猥琐的神情里，我准确无误地赏了他一耳光，声音脆响，味道浓烈。趁他愣神的当口，我飞速逃窜。
回到家，撞上了蹲在楼梯口的宋大齐，来不及说些什么，我嘤嘤地哭，满脸委屈，满脸通红。他把软乎乎的胸膛挺过来，说：“妹子，借你哭，不要钱。”
我靠上去，哭得声嘶力竭。那个软乎的地方，像棉花，又像云朵，很妥帖。
5
第二天我到了公司，意料之中收到辞退通知。
通知是老板娘下的，除我之外，公司里45岁以下的女性都被辞退了，只留了一个清洁大婶。老板娘应该早有警觉，唯有迅速清除异党，才能打击老板的觊觎之心。
我收拾东西去坐公交车，没有座位，我抱着重物狼狈地卡在人群里，想象总是太过美好，在这个城市闯荡两年，我并不幸运，如星辰如沙砾，微小无措。我非常迫切地想起宋大齐，他温暖的大手掌，让我想要一个家了。
可到了家，却见到家里有了一个老妇人，正牵着秀莲的手絮絮叨叨，大意是催秀莲年底结婚，说她是她相中的儿媳妇，一定会和大齐白头偕老，明年就生个大胖儿子。
原来这是宋大齐的妈！秀莲是人家最佳儿媳妇人选！
要让一个女人灰心真的很容易。我累了，这个城市不适合我，我要回家。
迅速回房间收拾了行李，这个房子正好留给儿媳妇，房租也不用给我了，正好抵扣之前欠的钱，我再不用傻头傻脑地当电灯泡，楼上楼下的感情培养起来也很方便。
拖着行李出门，撞到了回来的宋大齐，他拎着菜，喜滋滋地冲我说：“今天我妈来，去楼上吃饭，哥做拿手好菜给你尝尝！”
我铁青着脸，说了一句最俗的祝福语：“祝你早生贵子！”
我气冲冲跑下楼，出小区，去公交车站，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留在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选择。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在气什么？气他跟我表白我却没答应？还是气他有了更好的选择却不是我？但是我犹豫我担心，还不是想慎重地对待一份感情，他要给人家一点时间考虑的嘛！
后面有什么庞然大物噼哩啪啦地冲过来，掀起一股大风，我突然被揽进一个怀抱里，不由分说的，不容置疑的，把我抱得很紧。
宋大齐气喘吁吁：“妹子啊，你，你这是欺负你哥好久没锻炼啊？生什么贵子啊？除非和你一起生，否则我一个人咋生？你不说清楚不准走。”
我满是醋意地吼：“你妈都上门来给你定婚期了！”
“我妈乱点鸳鸯谱，现在你就跟我回去，我跟她说清楚，我宋大齐，爱上了朱小琴。”
“骗人！”
“骗你是狗！你知道吗？我最幸福的时刻，就是跟你挤在小厨房里，我故意笨手笨脚地择菜，因为你佯装生气吼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就像老夫老妻。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就那样过下去，过一辈子。”
我的眼睛湿了，或许所有的不幸运，只是为了幸运地遇到宋大齐，遇到这个像哥哥一样的男人，他关心我照顾我，在我脆弱难过的时候，借胸膛暖热我的心。
好吧，我不走了，当我确定那是爱情的时候，我也舍不得走了。
我们牵着手沿路回去，这才发现，宋大齐买的青菜萝卜牛腩肉，搞笑地散落了一地。一抬头，窗台上那盆将死的月季，居然在这个寻常的黄昏，开出一朵粉团团的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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