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吴老太从梦中醒过来，发觉自己站在院子当中，刚才冲她招呼着一起去赶集的娘和婶子们都不见了，她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活不久啦！
吴老太今年六十八岁，身体也算硬朗，一女两子都结婚生孩子了，可她近来总梦到过世多少年的娘来“接”她走，她不想走，不想死，她还想等看她那个狠心的丈夫“不得好死”哩！
十八岁嫁进吴家，吴老太依稀记的自己的闺命叫彩雀，多少年没人那么叫她了，她只是吴家的媳妇儿，丈夫的“屋里的”，孩子们的娘，邻家嘴里的婶子，后来成了吴老太太。当了一辈子吴家的人，她的丈夫却另有一个家，有个城里公认的老婆，她只是乡下三个娃儿的娘！
年轻时连着生了三个娃娃后，大闺女刚刚会走便要照看还在吃奶的弟弟们，丈夫赶上城里招工，闹着要去，可人家不要拖家带口的，最后吴老头隐瞒了婚事老婆和孩子，孤身一人进了城，成了抱着铁饭碗的“国家人儿”，那份工资当时在村里很是了不得，吴家爹娘和彩雀儿正经儿得意了好几年。
可等到孩子能脱开手要上学了，吴老太去城里找丈夫，却发现丈夫竟然又结了婚，娶了个城里有工作的女人。
彩雀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公婆一边拍打着儿子的衣襟儿，一边劝着儿媳妇忍忍罢了，三个孩子呢，你总不能孩子没了娘吧？就当他死外边了，好歹还能拿回点钱来供养，不然你都带回娘家不成？
彩雀哭得肝肠寸断，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狠心丈夫，可到底还是没有走，她娘家的哥哥们怕她回去拖累，虽然上得门来讨要说法，终是不硬气。吴老太就这样成了守活寡的女人。
如今她知道自己怕是快死了，可心里对丈夫的怨恨仍是放不下，她想起了自己的娘，彩雀的娘家有种说法，人的阳寿快尽了的时候，可以“燃香借寿”，借的是骨血相连的子女的寿！
当年吴老太的娘眼巴巴地瞧着女儿彩雀想借寿，彩雀抱紧了怀里的小儿子，说娘，我是嫁出去的人啦，这命也是吴家的，要借寿也是哥哥们借吧，我做不得这主哩！
如今她自己昏沉沉地被“喊了魂”，想起了这个借寿的法子。她想自己也不贪心，只再多活个几年，看看那七十来岁的吴老头是怎么个不得好死，也就罢了。她这一辈子都为了吴家操劳，带大儿女，伺候公婆，怎么也值得这几年阳寿吧！
吴老太去了大闺女家里，她闺女刚做了奶奶，抱着小孙子，一身的奶味儿尿布儿，吴老太逗逗了小娃子，又骂了一顿老头子，末了流着泪说母女连心，闺女你总不能看着我死了闭不上眼吧？
吴老太的大闺女听得不耐烦，站起身来说，娘，你说这些故事儿有啥用？这都是迷信，当不得真。即便能当真续命，也该是你两个儿子吧，我吃了多少年的苦，娘你是知道的，如今刚刚抱了小孙子，家里也不富裕，还得做工，哪来的精力跟你折腾这些，您啊，吃了饭早些回去吧，啊！
吴老太去了大儿子家，她有些害怕自己这个脾气暴躁的儿子，也没敢淌眼抹泪，嗫嚅半晌说了自己的意思，大儿子把茶缸一顿，溅出几滴茶水来，瞪着眼睛说，娘，你是不是老糊涂啦呀？借寿借寿，要是阳寿能借能还能买卖，我早把这寿命换了钱哩！你孙子刚毕业没工作，还要娶媳妇，我天天急的火上房，你别给我添这乱啦，我要是蹬了腿，这一大家子谁来养？
吴老太的小儿子是上过学的人，斯文一些，吴老太进了小儿子家门就开始嚎啕大哭，哭骂道：你的姐姐哥哥没良心呦，白白生养了他们一回，我这辈子遭的罪，换不回来一个好，我真不如死了算啦！
可问起是怎么个缘故，小儿媳妇听了冷哼了一声，扭着屁股进了屋，再也没出来。
小儿子瞄着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催促着吴老太，娘呀，你莫要哭喊，我媳妇儿最听不得这些乡下妇人的神道儿，况且生死有命哩，您身体硬朗着呢，别想这些有的没的，这叫庸人自扰。我那个爹，虽然万般对不起您，可我工作结婚也都出了力，好歹是我亲爹，您咒他，我心里也难受哩！
吴老太这几天受的委屈再也压不住，她顺着沙发滑到了地上，抓散了头发拍着腿，大哭起来，说你们都是白眼狼呀，忘了我是怎么吃苦受累带大了你们，那个没良心的老头子出了点钱，就当了便宜的爹，得了孝顺的儿，老天不长眼，应该打雷劈死你们这些忘了娘的人呦……
小儿子听不得这样的吵闹，借口有事，拔腿出了门。儿媳妇在屋里摔摔打打，吴老太哭了一场，也觉得没有啥意思，自己回了家。
当晚吴老太又梦到了她的娘，她娘掀起门帘进得门来，对她嘻嘻笑，说闺女快走吧，好大一个集市，就等你啦。吴老太恍惚中觉得自己方才十几岁，还未出嫁，活泼泼地爬起来，盘算着要去集上买块花布做衣裳，那吴家过几天要来相看媳妇呢……
吴老太在自家咽了气，三天后儿女们才知道。一女两子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对吴老太要“借寿”的事绝口不提，丧事办得隆重，乌泱泱一群人，将吴老太埋进了吴家的坟地里，孝子贤孙“哭丧”哭得情真意切，村里人都说吴老太养了好儿女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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