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孙国 老艇长 2022-12-04 13:11 发表于山东
4138艇原来并不是装备陆军的。这种新型登陆艇最初是海军向一家兵工厂订购的。据说当初用户同厂家对这种新型登陆艇都很重视，举行了相当隆重的签字仪式，其隆重程度丝毫不亚于电视新闻上国与国间的某种协议的签字仪式。因为毕竟是第一艘此类型号的登陆艇，对于工厂来说，其意义就像发射澳星一样重要。船造好下水那天，风和日丽，海面上极为平静，湛蓝的海水像一匹蓝色的绸缎，厂长他们都很高兴。为了选择这样一个好天，10天前他们便求助于气象台。可厂长做梦也想不到，只要当时海面上稍稍有一点风有一点浪，4138艇以后的历史就要用相反的方式书写。可偏偏当时，海面上平静得没一丝风浪。 我毕业时分到了4138艇。解放牌汽车把我拉到码头，我便将行李放在码头上等4138艇。4138艇到岛里送建筑材料还没有回来。那时船运大队船艇45条。虽同时在服役，但在用船上却严格遵守那不成文的规定，即：拉人员可以用下水5年以内的船艇；拉物资器材可以用10年以内的船；拉建筑材料只能用10年以上接近退役的船艇。4138艇虽是新船，但那无法弥补的几乎是致命的缺陷，却使这条刚接来不满一年的新船，沦落到接近退役船艇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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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船在彩旗、歌声和鞭炮声中缓缓地下水了，当船滑离轨车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使欢乐达到顶峰时，厂长高兴之余非要拉军方代表到船上去看看。起初军方几个代表不想坐船涉水。4138艇离岸还有一段距离，但看厂长兴致正高便答应了。木船绕大船转一圈，船上抛下软梯，就在他们准备上船时，军方代表却突然发现船的左舷和右舷吃水似乎不相同。本来这事说说就算完了。人的视觉常常会产生错觉，况且是在海上。而厂长偏偏好胜，眼里揉不进沙子，立马打发人拿来尺子左右舷量了起来，结果果真左舷比右舷吃水差4厘米。这一发现导致了4138艇身价陡跌，最后结局是它未能进入高贵的海军家族，“削价处理”给了陆军。 太阳一落下海面，天就黑了，大海容纳了海中的一切后，也将大海本身容纳进去了。就在我等得心焦时，海面上冒出几点鬼火般的闪光，越来越近，渐渐地可以数见航行灯的个数。船上夜航是按规定设计灯数的。我数清了个数后，知道4138艇回来了。老远便可以听见船呼哧呼哧超负荷的喘息，渐渐地船犁开海浪哗哗的声响也传了过来，船稳稳地登上陆后，航行灯便一盏盏地熄灭了，最后只留下桅杆上一盏明亮的锚灯。 我爬上船。指导员刚从指挥台上下来，脸被海风吹得红萝一般。“你是孙副长吧，算计你今天能来。”说话时露出了满嘴的小白牙。 “外面涌真大。”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在衣服上擦着涔涔而下的水珠。我立刻便想象出船在涌浪中颠簸的同时，那飞溅的浪花越过大门，跃上指挥台溅落在他身上的那种景象。 “艇上拉的沙，你到舱里喝点水，我出去安排卸沙。”说完，他拉开卧舱门便出去了。 来之前，教导员便告诉我，说艇长到陆军舰艇学院进修去了，艇上干部只有一个指导员。 舱室很狭小，空气也挺干燥。我摸了摸身边的暖气，烫手。我感到胸里发闷，便带上门走出舱室。大舱里已经打开舱灯，几辆地方拖拉机鱼贯而入。指导员站在大门口，像路警一样不断地指挥车子进进出出。 我走下去，指导员先是略微一惊，但旋即平静下来，说：“给地方关系单位捎了点沙。”这儿没沙是出了名的，按理在人们的印象中，蔚蓝的大海和金色的沙滩是连在一起的，可令人费解的是这儿一粒沙子也没有。后来我看了一篇文章才明白，岛屿与大陆架相隔，岛屿周围的海底地貌尽是峭壁沟壑，潮汐形成的海底暗流异常猛烈，存不住沙。“反正船空跑也是浪费。”我想了想也是。在军校里学习时机电教员给我们上课分析船艇动力时，形象地打过个比喻：船艇螺旋浆每在水中转一圈恰是一个鸡蛋钱。那时鸡蛋1角钱一个，于是在我的脑子中仿佛看见了从岛里到港排满了鸡蛋。
晚上海面起风了。我们将船开进岛里，岛外不避东北风，广播里说这场风是受西伯利亚冷空气的影响。天儿凝重，乌云很低，海面上的开花浪越来越大。 “这场风少说也得刮个四五天，这几天我们组织学学政治吧。”站在甲板上，指导员看看天然后跟我说。 我说：“行。” 拉响了三长两短的学习铃声后，大家便纷纷从各个舱里走出来缓缓地来到会议室。坐好后，指导员便开始念报。屋内极静，透过舷窗不知什么时间天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舷窗上便立刻融化了。 值班室通知船出航时，海面上的风还没停。气象台刚播完大风警报解除，风力将逐渐减弱到5-6级。军港离民港不远，远远地便见民港码头上集满了人，小岛和大陆有一条客轮，刮了3天大风，船没法跑，人员便都拥在码头了。 “副长，咱们拉上几个客吧? ”指导员对我说。我站在船上已清楚地看清了一张张焦虑的脸，间或还能听到孩子的啼哭声。 “可他们过不来啊! ”码头有岗，进军港并不是易事，那时军港还没对外开放。 “刘军去把他们领进来。”说这话时我发现指导员和刘军的眼光都很亮。 只一会儿时间，刘军便携老扶幼领着一大批人蜂拥而至。“副长，你到指挥台上去指挥吧!”望着甲板上的人群指导员对我说。我是见习期，舰艇上业务技术性很强，要求学员上艇必须见习一年，按规定我是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我们毕业时航海教员跟我们说过，两年内你们当中极少有人能握着话筒指挥船，谁若能便是极幸运的了。 我跑上指挥台，先镇定了一下，但还是咚咚地直跳，好长时间静不下来。看来，我算是一个幸运者。 晚上，船上交接完班后，我和指导员走出舱室时，刘军跟了出来，每人给我们50元钱。指导员没要，我疑惑了半天，想起了今天的航行，只好含含糊糊地收下了。
到岛里送弹药是船靠好码头时码头值班员跑来告诉的。本来这批弹药并不急，只是因为空军有任务，临时把空中打靶这个训练项目提前了。每年驻岛部队都进行空中打靶训练。海上即使风停了，涌浪也一时半天停不了。指导员叫我和他一起去打电话。值班参谋姓张，指导员便拿起电话说：“张参谋，你好，机器钢套出现裂缝，你看能不能出航?我先向你汇报一下，别出了事。”电话里好久没有声音，只有电流的吱吱声。指导员一手拿电话，一边把左眼闭上给我做了个鬼脸。电话里终于有了声响：“指导员，你看行不行? ”电话里口气很软。值班参谋说来也不容易，派不出船去大队首长批，而派出的船带故障出航出了事责任先归他。指导员说：“我回去看看吧! ”“多谢了! ”话筒放在话架上没放好，我们走的时候，话筒里清楚地传来张参谋的声音。 “这样的天谁出航遭洋罪？几十条船，一出航就找我们，停半个小时再回头告诉他机器没法修，他爱派哪条船派哪条船！”偏偏我们一出值班室大门，便碰到了中队通讯员。通讯员是通知我马上到大队去报到，大队组织新干部熟悉海区。渤海湾内海区极为复杂，潮流流向乱，每年新干部来大队都组织熟悉海区。 我跟通信员说了一会话。回到船上时，船已停止了保养，正在忙碌准备出航。我还没问指导员，指导员说他又去告诉了张参谋说船可以出航，指导员说他于心不忍。指导员问我上午什么时间下去?我说：“我跟教导员说好不去了。” 指导员突然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海面上能见度极好，岛屿的轮廓显得那般清晰，涌浪并不大，只是水很混浊，船首形成V形水屏。海面上一丝风儿也没有，航行风使人感到极其畅快和舒适。 战士们便三三两两地来到甲板，指点岛屿。偶尔船周围会窜出一条条黑色的海豚，给航行添趣不小。 指导员像有心思，两眼茫然地看着前方。 船下午两点到达小岛。岛上早已聚满了准备卸货的战士。船刚靠上登陆点，团长和政委便来了。 船经常到岛里送物资器材，4138艇的人和岛上的官兵都很熟。团里组织了酒宴，团长不由分说便把指导员和我拉下船。酒宴是极为丰富的海珍品。团长和政委在狠夸了指导员的为人后，便如数家珍般列举了指导员这几年为岛上办的好事，尔后便给指导员敬酒。指导员只喝了一点点酒便不再喝了。团长和政委都说指导员不够意思指导员说我什么时间在喝酒上推辞过，我有事。 团长和政委沉思了片刻，都说指导员的确在喝酒上很痛快。于是团长政委便不劝了，只是说了很多感激话。 指导员说：“你们敬我们副长一杯吧，年轻有魄力，在船上干的时间还长。”
冬天天黑得快，吃完饭小岛已变得一片黝黑。码头上早已卸完了货，船孤零零地靠在登陆点上。 指导员边走边低头想着心思，不时用脚踢着小小的鹅卵石。舶登上陆，我便发现海滩上撒满了精美的鹅卵石，这种石头不仅光洁圆滑而且色泽鲜亮玲珑剔透。 “副长，这次船回去，咱们拉趟石子怎么样? ” “行，反正空跑也是跑。”我没有细想，随声附和道。 那时前面的灯柱已经亮了，太阳一落山，海中的灯便自动发光。灯光一闪的刹那，我发现指导员脸色很兴奋。等到10点钟，月亮才朦朦胧胧从云层中钻出来。立时大海上便泛起一层银辉，海面极为平静，海浪哗哗地舔噬着海滩。隐约可以听见大海神秘的语言，那条航道充满了砂碛和礁石，白天航行已是十分不易。指导员站在指挥台上指挥，船单车且只有前进一的速度行进，半个小时我们登上了那片鹅卵石滩。大小不一、精美无比的鹅卵石在皎洁的月光下呈现在我们面前。战士们显然都是有备而来，每人都拿着麻袋苹果筐涌出来到岸边，立时静静的夜色中传来哗啦哗啦装石子的声音。 我和指导员用的是一个苹果筐。大家一路小跑，十趟八趟还可以，时间一长体力便不支了，渐渐地速度慢下来了。大舱里堆起小山般的鹅卵石时，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走不动了。我累得仰躺在石头上，石头的凉气电流一般传遍了全身，立时身心感到极其舒坦。 指导员看了看月亮，有夜里两点多了。大舱里装了估计有30吨石头，船连夜回港口时，码头上已等满了卸货的车辆。 天亮时货卸完了，刘军跟着去算了账，一共6000元。这在当时是个惊人的数字。 他们用鹅卵石刮釉造陶。这是分了钱以后指导员跟我说的。一下子每人发了400元。那几天，船上处处欢歌处处笑语，邻近船艇都被我们反常的情绪所镇慑，像看外星人一样把我们看了个够后便骂了起来：一船神经病。
好长时间没任务，就在大家那种心境慢慢地淡漠时，一次意外的任务又落在4138艇上。 4138艇是一种水货两用船。岛上打电话要水时，大队那条专门的运水船出航坏了，船正在坞台上修理，大队便叫4138艇去拉水。 那天天还不亮，船便出航了。从港湾到装水点，船得跑两个小时，跑了一个多小时，突然发现海面上漂浮了一条条大鱼。大家都感到奇怪，船一边走一边捞；到岸边已经捞了10几条。装水池修建在沙滩上。到了岸上打听，才知道上面一个水库塌了，淡水鱼流到海中便死了。 我们放下水管开始往船里抽水时，才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推土机。推土机是推土挡坝的，坝挡好了还没走。指导员说：“副长，回去顺便拉一趟沙吧，没事，我们以前拉过。”我一下子便想起我上船那天的情景。 “可这怎么装呢? ” “这不用你操心。”指导员笑着说。 指导员到推土机那儿只一小会儿，隆隆声中推土机便辗压过来，推土机先推平大门外，然后将沙一点点地向大舱里推进。水装满时，沙也装满了。我们走的时候，压载已远远地超过了水线。“得亏这条船是条新船，不然这么超载会出事的……” 时光很快，一晃上船便半年多了。这期间我配合指导员又拉了几趟沙。
指导员出事那天，天气很好，这样的天气应该使人的心情极舒服愉快才对。我那时已在大队学习，干部轮训半个月一批。教员说：“师里保卫科几个干事找你有事。”我便知道那迟早要被人发觉的事终于发生了，只是比我预料的要早。 事情败露的根源是刘军父亲写的一封感谢信。信上说这几年儿子在部队服役，部队照顾补贴他家里4000多元。那被火烧的房子建起来了，他母亲瘫病也治好了。 刘军每次捎钱都说部队照顾的。因为他怕一下子捎这么多钱会引起父母的怀疑。 师里的几个干事只是跟我对对口供。所有的事情指导员都揽在自己身上并全部承认了。 大约一个月后，我才知道师里命令撤销了指导员的职务，按战士复员处理了。
我没见着指导员。我去看他时，他已经走了，却给我留下了一生的良心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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